越过北人的住所,辗转往西。
    吵吵闹闹的喧嚣逐渐平静,在安静里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肃穆的青山原来多妩媚,深幽绿水恰似好温柔。丛林变得滋润,石阶更显轻盈。雨中看云飞雾起,变幻多端,正如人生莫测。看那汜水有人雨中泛舟寻清趣,亦有人垂钓自乐,远近皆朦胧如人在诗意中。
    “咳咳…”
    沿河小道边,柳树挂长须。
    路间,有位身着青天白日朝服的中年男子正在缓步而行。他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是别扭,每步落下都要稍稍躬着腰杆,又或握拳捂着嘴巴生咳几声,似乎有隐疾在身。但看他官帽之下峻肃的面容不苟言笑,也不见得有多少病态。而在他身旁的老仆人,却很是担忧,小心翼翼地为他撑着伞。
    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那瀛水夜宴上,不畏强权怒斥岳阳王的冯书文。
    他的命,是真的好呀…
    岳阳王一刀子竟没能把他给当场了结,滚滚瀛水还将他冲出十数里,搁在了浅滩上,刚好就被准备落水潜伏的纯阳老道们遇个正着,并顺手命人就将其救起送到了回春堂。这样一来,他那冻过水的命儿算是被保住了。由于重伤之躯吸入大量生水,导致冯书文肺脏破裂,重伤更重。在岳阳城足足疗养了月余时间,他才堪堪恢复些精气,勉强可以下榻。可这时候他却毅然决然地勒令随行人马起程回京述职,随行的官员劝阻无果,只能随意。结果,回京路上车马劳累他又感风寒,刚好的伤情突然恶化,直接昏倒在马车里不醒人事。过不,幸好在他奄奄一息时,车队终于赶回到了长安城,经过数位太医连日救治,可再次把命儿给保住了。不过,这回命尚可存,连番遭罪而留下隐疾却在所难免。
    皇帝本来就对冯书文就持有成见,可碍于岳阳之行他有功无过且伤势未愈,也不好拿他怎么折腾,就只能安排给他个不咸不淡的苦差事调查寿山案。而这苦差事也确实够苦呀,寿山案是怎么回事,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猜测个一二,哪里需要调查呀?能调查的都一目了然,不能调查的那都是圣人伏笔,区区礼部侍郎官手无实权,净挂个虚名,那还查个屁呀?朝堂上下都晓得,这皇帝明摆着就是将冯书文明升暗掉了。
    可是,冯书文就是那么个忠忠直直的傻人。
    皇帝有命,身为臣子他义无反顾地就选择执行,甚至连人手经费都没敢多要,独自拖着孱弱的病身子,领着数十名下属官员便直奔寿山而去。辗转两月余,他跑遍了寿春、蓉城、蠵龟,又到骊山天策府盘问半月,最终竟将所有牵涉案情的细节都记录成簿,方才启程回京述职。
    当然了,在别人看来,他那本寿山案簿里所记载的东西,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因为,这些事根本不用查。
    然而,冯书文真是个老实人。
    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得仔仔细细,一丝不苟。而最后的事实也证明,即便再老实古板的人,若能把事情做到最极致,往往可以得到旁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而如今,他乘雨出现在四方台,无疑还是为了寿山案而来。
    他要找一个人。
    一个可以帮他解开许多谜团的人。
    但这人,很不好说话。
    沿着河岸缓步前行。
    雨依旧绵绵,风逐渐细弱。
    天空中不知何时划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柳树安静地弯下腰,低下头,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仿佛在对着镜子梳理秀发。微弱阳光透过稀薄的雨云照射在柳树上,露珠晶莹闪烁,顺着柳树的秀发慢慢流下。
    此时,沿河边的柳树下方正异常诡异地放着副棺材,棺材猩红如血染,棺盖上此时正坐着个人。他手里拿着跟纤细的鱼竿,正钓着鱼…
    猩红的色彩,阴森的气息。
    无不表明着棺材与人的独特性。
    古梵。
    古梵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可他始终都没能钓上来一尾鱼,因为由他身上所散发的血腥戾气,早已将河里的鱼吓没了影子。
    然而,他就这么一直坐着。
    自从方寸山重伤败北被监考官员接到四方台后,他每日辰起都会拿着钓竿坐在这里。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与其时说他是在钓鱼,倒不如说他更像实在等待着什么。即便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他家中长辈已经入京拜山真武,他也不为所动。
    有人来了。
    远远避开的鱼群,哗啦一下游散了。
    “喳…”
    冯书文领着随从,花费了许多时间方才从远处走近。由随从手里接过雨伞,挥挥手将人唤退,然后他独自漫步走到柳树下。
    淡淡的影子映着青草没多少色彩,潺潺的流水只有千篇一律的音符,几乎静止的微风已无力将柳枝拂动,可它仍是那般弱不经风。
    很久之前,冯书文就摸过古梵的底。
    若情非得已,他真不想和这个人接触…
    “你是古梵?”
    冯书文走近河边,首先就是不咸不淡地问出四字。古梵没有理会,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丝毫,仿佛听不到也感觉不到自己身后有人。
    冯书文打着伞再走前两步,站到古梵身侧,再古板说道:“我叫冯书文,乃当朝礼部侍郎员。”
    “……”
    古梵依旧没有搭理,显得很无礼。
    但冯书文却不觉得古梵无礼,因为他的那不苟言笑的老脸上根本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等待片刻后,他又继续平声说道:“本官受皇命,负责调查寿山伏尸案。由于此案要犯乃蓄谋已久,且案发时又有人刻意以阵法毁尸灭迹,销毁了绝大部分关键线索,故导致案情进展荆棘丛丛。
    本官自受命之日起便不敢有怠,曾带着本部同僚先深入寿山后奔赴寿春、蓉城等地,收集来若干疑似与本案有关之物证与信息。其中,大量疑点皆直指西域某种巫术。
    本官回京述职的路上便听闻你乃出自西蜀巫山高徒,恰好也在京都,所以特意登门拜访,想与你讨教些许学问。不知可否赐教?”
    古梵的目光静而冷凛。
    除了倒影着河水的滔滔不绝以外,便无其他起伏。或许是料到古梵不会对自己这番赘述有所反应,冯书文这回仅仅只是将话顿了顿,然后左手撑伞,右手伸出怀里摸出一本册子。
    熟练地将册子翻过几页,扫过几眼,像确认了什么。
    冯书文又继续往下说道:“虽然,天罡怒阳在一夜间将伏尸地完全焚毁成沙漠,表面上的痕迹只能凭借书册记载和形势演算出大概,但我们在寿山腹地的焦土深处里依旧找到了些许植物根茎残渣。
    我命人将这些根茎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再逐一划分,使用不同的土壤,运用不同的方法,分别种植于不同的区域。
    经半月左右的悉心栽培,种植在巩江北边阴潮沼地里的根茎最先萌芽,植物种类分别有榼藤子、黑血藤、断血流、土鳖虫、腐尸草、鬼箭羽、恶露芯、阴棘、槐花、槐木等十六类。其中,断血流、土鳖虫、腐尸草、鬼箭羽和槐木、阴棘是西域赶尸匠调配不腐尸药的专属药材。为避免疏忽遗漏,我们又从寿山腹地找来更多根茎,全数栽种在巩江附近湿气最重的阴潮之地。
    后来结果表明,湿气越重,这些根茎生长的速度便越快,越顽强,有的甚至可以超出同类植物的生长速度百倍之多。相反,种植在阳光充裕的沃土里的则无法存活。而被我们种植在巩江河底的根茎,其生命力更超乎寻常,仅仅半日便能破土,数日之间就能生根展叶。
    万物向阳而生,这些植物却噬阴而长,显然有违常理。为寻起根源,我命人驶急禽,从西蜀、南域、东洲乃至北茫各地找来断血流、土鳖虫、腐尸草等植物种子,分别栽种在巩江附近的阴潮之地,可结果并不理想。这些外来的植物虽能在阴潮之地存活,但长势极慢如同寻常,若在沼地里栽培更会腐烂殆尽。我们使用过各种方法检测与调和,皆无济于事。最终,唯有将寿山腹取来的植物根茎与外来的种子混合栽种,这个问题方才得以解决。外来的种子可以在曾栽种过寿山尸地的植物根茎的植被下噬阴而长,而且长势良好。若两者共同栽培,后者长势则更加旺盛。
    对此,我们曾深入观察,最终研究发现这源自于一种奇特的物质。
    我们从寿山尸地取来的根茎,若置于阴潮之地栽种,它们会自行吸取阴煞之气从而转化为自身养分。待发芽时候,萌生的新根会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滋润,将多余的养分再次转化,分泌出极少量的紫色粘液。这些粘液拥有极强的腐蚀性与传染性,它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泥土里的所有阳气驱散,从而制造出最适合这些植物生存的煞土。外来植物若被移植至此,皆会遭其同化且逐渐拥有噬阴转化之能。
    这种紫色粘液被我们暂命名为“紫太岁”。
    自发现紫太岁的存在后,我查阅了无数药经古籍,甚至是野史怪谈,结果都没能找到丝毫的相关线索,只能凭空推断这应该和西蜀茅山的炼尸术有关。可随后我拜会了许多隐世不出的炼尸道长,他们却告诉我这绝非炼尸所用的材料,而且从未听闻。所以,此番冒昧来访,便是诚心想请教小友,这紫太岁到底是何物?”
    “……”
    言语累赘,如老学究在上课。
    就差没把旁听的学生给念睡过去了。
    不过,从中也能看出,这老实古板的冯书文既然能爬到礼部侍郎员这位置上,是他道理的。
    他太执着了。
    执着得近乎墨守成规。
    寿山案本就是一个明摆着的死胡同,任何人接手此案都只会重拿轻放,然后草草了事。可冯书文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轻拿重放。凭借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将寿山尸土掘地三尺,挖出来那些几乎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残渣烂根。再拧着这破烂渣子像盲头苍蝇似的瞎糊弄。结果,还真让他给糊弄出一连串诡异的东西,从而在死胡同里打开了一扇门。
    这扇门藏得可深啊…
    许多年后,撰写史册的史官把冯书文不经意间打开的这扇门,称之为世界之窗。
    此窗非彼窗,此窗指的是眼界与认知。
    后世人通过这道窗户看到了真正的大千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所有智慧与物质都完全超脱出了人们的认知范畴。曾有人一度认为,那就是仙界。可从那里回来的人却说,那是真正的地狱。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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