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和丛林有关,丛展轶一向如临大敌一般,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嘴角,仿佛那边传来极为不妙的消息,其实丛林只是简简单单说一句:“你师叔下飞机了,先到我这里。”
    “知道了,师父。”丛展轶和这个亲生父亲没有更多的话说,道了一声再见,放下电话,抬头见许山岚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正望着自己。
    丛展轶淡淡地重复一遍:“师叔去师父那边了,晚上不一定能回来吃饭。”
    “哦。”许山岚耸耸肩,端起面前一杯子牛奶一饮而尽,伸出舌尖在嘴唇上舔一圈,跳起来要到楼上换衣服。丛展轶说道:“过来。”招手让许山岚凑到他身边,翘起大拇指蹭掉少年唇边残留的奶渍:“擦擦嘴,像什么样子。”
    许山岚无所谓地一笑,抽出一张纸巾胡乱抹了一把,他在生活上永远邋遢而随意,跟丛展轶干净近乎洁癖的习惯完全相反。这种小事不用他这个小少爷操心,不是还有大师兄嘛。
    那边丛林起身到厨房里去盛银耳雪梨羹,尝一口觉得凉得差不多了,端过来放到茶几上。殷逸散散漫漫地窝在大沙发里,半阖着眼睛,一副似睡不睡的样子。
    “累了就进屋去歇着,躺在这里又不舒服。”丛林嘴里埋怨,一推殷逸,“起来吧,喝碗东西,肯定在飞机上又没好好吃饭。”
    殷逸唇边噙着笑,慢吞吞地坐起来,拈起调羹把银耳雪梨一口一口吃进肚里去。丛林一边收拾殷逸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一边嘟嘟囔囔:“乱买什么乱买,帝国主义哪有好东西?真是腐败!”
    声音一下子顿住了,丛林眯起眼睛,盯着手里精致相框里的照片,里面一个金毛老外紧紧搂着殷逸,对着镜头热情洋溢地大笑。
    “这是谁?”丛林问。
    “一个徒弟,在国外刚收的。”殷逸在飞机上果然饿着肚子,一口气把雪梨羹吃个干净,举着空碗问,“还有没?”
    丛林拿过去匆匆忙忙进厨房又盛一碗,匆匆忙忙又快步走回来,继续问:“外国人?你收外国人当徒弟?”
    “嗯……美国人。”殷逸略带调侃地瞅着丛林,“美帝国主义。”
    “那怎么行!”丛林一下子跳起来,“他们懂什么?教他们还不是白费力气?你可真是的,收弟子什么样的不行,偏偏弄个老外!”
    “人家心诚。”这碗殷逸吃得慢些,“守在我门前足足三天,不收下来过意不去。”
    丛林不屑地从鼻子里嗤地一声,道:“糖衣炮弹,谁知道他们按的什么心。”
    “反正我人都回来了,再也教不了了。”殷逸顿了顿,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展轶跟我提过,这次岚子准备参加散打比赛,有叶倾羽那个孩子,岚子夺冠的希望很渺茫,还不如转到其他项目,兴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至于展轶……”他抬起眼睛望着丛林,丛林手底下忙活收拾碗筷,面无表情。殷逸心里轻叹一声,说道,“展轶不会再参加比赛了,套路和散打都不会了。”
    丛林“咚”地把碗蹾到茶几上,气哼哼地道,“他参不参加跟我有什么关系?用不着对我说!”
    殷逸伸直了腿,又歪在大沙发上,打个呵欠:“没关系你特地找人问参赛名单?”
    “谁说的?”丛林脸上露出一丝狼狈。
    “海平呗,你不就是让他去问的么?”
    丛林拧起眉毛,恼羞成怒:“这个小混蛋,晚上我罚死他!”
    “你也就会这一手。”殷逸刺了丛林一句,又道,“过两天你过生日,让展轶给你安排安排。”
    “哎,免了!”丛林立刻摆手拒绝,“少来这一套,让我跟他见面,除非我死了!”
    丛展轶把许山岚送到校门口,见一群学生围着宣传栏指指点点。罗亚男从人群里探出头来,对着许山岚连连摆手。
    本来丛展轶想等许山岚一下车就立刻走的,但一瞧见那个女孩子,不知怎么又顿住了,索性也跟着许山岚走过去。
    “岚子。”罗亚男指着布告栏,“你快看!”
    许山岚凑过去仔细读一读,原来是警察贴上去的寻找证人的启示,他轻轻“咦”了一声,回头和罗亚男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他说:“怎么会这样?”
    “是啊,真没想到。”罗亚男又震惊又懊恼,还有点难过,“早知道就带他去医院了。”
    “嗯。”许山岚也颇为唏嘘。
    两人自顾自地交谈,所说的话外人听起来毫无实际含义,但很明显他们之间完全明白其中意思。丛展轶不禁皱起眉头,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厌恶这种感觉,好像许山岚跟这个女孩子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问道:“怎么了?”
    许山岚见周围人多,把丛展轶拉到一边,先给两人作介绍:“哥,这是罗亚男,我同学——这是我哥。”
    丛展轶第一次见到罗亚男,他用一种犀利而严苛的目光把这个女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罗亚男长得并不算漂亮,衣着也很普通,头发短得不能再短,举手投足一点没有平常女孩子的温柔腼腆,倒很像男生。所以丛展轶一开始没把这个“假小子”当回事,岚子在学校有他正常的交往是应该的,丛展轶只是不习惯于许山岚跟别人比跟他还要熟稔。他又追问一句:“有事么?”
    罗亚男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神色严肃的男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她早听许山岚提到过自己的大师兄,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肯定平时又严厉又古板。她略带同情地瞥了一眼许山岚,收回目光时却发现丛展轶正紧盯着自己,不禁十分不自在,拘谨地笑笑。
    “前两天晚上放学,我跟罗亚男一起回家。”许山岚连比带划地说,“结果发现路边有人打架,就在学校不远的地方。”
    “好像,好像是几个学生。”罗亚男补充一句。
    “于是你上去‘见义勇为’了?”丛展轶心里明白,这个小师弟看上去温温吞吞挺老实,其实有主意着呢。尤其练武的有机会还总想试试身手,职业病,改都改不了。
    许山岚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罗亚男说道:“他们几个人打一个,太不像话。岚子真厉害,两三下就把他们打跑了。”
    丛展轶淡淡地道:“不打跑才有问题,说明功夫都白练了。”
    罗亚男偷偷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许山岚接着往下说:“当时我们看那个被打的好像没什么事,身上也没有多少血,就是衣服破了。问他用不用去医院,他说不用,我俩就走啦。谁知道……”他一指那个布告栏,“那人竟然死了。”
    丛展轶眉峰一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张告示,原来是警察发现了尸体,想找目击证人。他们图省事,就在校门口贴了一张告示。
    罗亚男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许山岚,问道:“怎么办?”
    许山岚转头对丛展轶说:“哥,我想去作证。”
    丛展轶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道:“好,我陪你去。”他拿起手机打个电话,告诉秘书把早上的例会往后延一延,又问罗亚男,“用不用通知你的父母?”
    “不用吧。”罗亚男无所谓的一甩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自己去就行了。”
    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胆子还挺大,丛展轶回身一开车门:“那上车吧。”
    几个人到了附近的派出所,两个民警分别对许山岚和罗亚男录了证词。因为当时刚刚五点钟左右,还不算太黑,又是近距离接触,两个孩子把斗殴的人容貌都看得很清楚,一一描述了下来。包括衣着,年龄,而且都清楚地记得对方为首的那个孩子颧骨上有颗黑痣。
    民警们对两个人的配合十分满意,对丛展轶连声道谢。许山岚和罗亚男觉得能帮助破案,心里还挺高兴,又有些自豪。许山岚对丛展轶说:“哥,我跟亚男走着回去就行了,反正也挺近的。”
    丛展轶赶着回公司开会,也没反对,看着两个人拍拍打打跟铁哥们似的越走越远。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两个民警整理完证词之后,上交给副所长张东桥。张东桥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他把证词压在手里整整一个上午,在办公室如坐针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呈给所长刘小良。
    刘小良刚开始还没太在意,只说:“嗯,按程序办吧。”
    “不是,刘所长,你再好好看看。”张东桥把证词又往前递了递,特别指出表述凶手外貌的几行字,“我觉得,很像……很像……”
    他没往下说,但刘小良一下子明白了,浑身血液骤然变得冰凉。他一把抓起证词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但越瞧越是视线模糊,脑袋里面嗡嗡作响,一阵阵发痛。双手不由自主瑟瑟发抖,无论如何再也拿不动那两页薄薄的纸片,任它们轻飘飘落到桌面上。他伸手撑住额头,咬着牙狠狠地叹息一声。
    张东桥说得没错,那人很像刘小良的亲生儿子。
    刘小良脑筋转得飞快,想起这几天儿子反复无常的情绪变化,想起他无缘无故连请了几天假没有去上学,想起他一向打架斗殴不老实……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连声嘱咐道:“证据还是不足,派人……派人继续进行调查……尤其是被害者,被害者叫什么?”
    “张迪。”
    “对,张迪。查查他的背景,查一查……”刘小良说了几句话,渐渐恢复冷静,“还有,要继续充实完善那两个孩子的证词,你明白么?”他望着张东桥,神色别有深意。
    张东桥心领神会地点头:“放心吧刘所长,我会加紧调查的。”
    41、小受龚恺
    夏天天黑得晚,不过丝毫不影响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只能在夜色中进行的行业。说来也奇怪,几年前社会还是一片纯洁呢,还是一片肃清呢,好像也就一夜之间的功夫,小姐也有了,舞厅也有了,饭店也豪华起来了。这些当然不能说就不好,可似乎也说不上好。不过普通老百姓还是过自己的寻常小日子,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爬坡下坡,买菜回家做饭。
    去那种地方的人,都是坐小汽车的。
    丛展轶就坐着私家车去了其中一个阴暗而混乱的地方,他是被人请去的。请他的人叫金宝城,是个钢材厂的老板。丛展轶是他家最大的客户,绝对得当祖宗供着。丛展轶刚跟殷逸做事的时候,想从底下做起,一步一步凭实力熬上来。但殷逸不同意,殷逸从小养尊处优,就没干过底层的事情。他说:跟老板学做老板,跟员工学做员工,他们的眼界就不一样,做事方法更是千差万别。你在社会上混的日子还少吗?到我这里来,就得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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