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持续长达近二十年,险些被彻底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冤案,最后的谜题在一间散发着腐烂味道的窝棚里彻底揭开。然而这一刻,没有谁的心情是轻松的,比起即将看到曙光时的振奋,更多的是黯然,疲惫。
    这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悲剧。
    如果当年裴摩没有轻信于鹏涛的鬼话,如果冷将军面对朝廷下达的不合理要求能够明确提出反对并陈明理由而不是一味妥协,如果阿符发觉异常时能告知劝阻裴摩而不是默不作声……
    太多太多的可能和机会,他们却选择了一条把自己也送入悲剧之中的绝路。
    兰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背上、肩头似乎多了很多沉甸甸的东西,看不见摸不到,重得连喘息都那么困难。她不想再和郁邪争论下去,最后看了一眼怅然若失的阿符,起身往门外走去。
    “等等……”阿符擦了擦忽然流出的泪水,急急问道,“你答应我的条件,不会反悔吧?”
    兰澈停下脚步。
    阿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觉得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冰冷。
    “别开玩笑了,不是说好不让他死在刑场上吗?我怎么可能让他死在那里?”面对旁侧李陌和徐超之有些震惊的目光,兰澈淡淡勾起唇角,一字一顿道,“放心吧,我才不会让他死得这么痛快。”
    话罢,兰澈根本不理会身后的阿符如何惊慌,如何撕心裂肺叫喊,径直走出窝棚。
    漫长的交谈消耗掉太多时间,出门时抬头望去,天色已经隐隐有了光亮,只是不知具体时辰。兰澈打了个寒战,揉揉鼻子呢喃一声“好冷啊”,而后突然丧失力气双膝一软向前跪倒。
    “兰澈!”李陌和守在外面的温彧手疾眼快将她扶住拖起,满眼尽是惊慌担忧。
    “没事,我就是有些累……”兰澈抓住温彧衣衫,歪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温彧,我想回家……”
    “走!马上走!咱们这就回王府!”温彧听得一阵心酸,拖起兰澈往背后背去。
    兰澈伏在温彧背上,两只冰凉的手环在他颈间,几不可闻地在耳边轻道:“不是王府……我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
    温彧的脚步一下顿住,不知道究竟该去往何方。
    大理寺不是她的家,那是她当差的地方;祈王府不是她的家,那是有李陌的所在;楼明夜的宅子,或许她曾把那里当做家吧,可现在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
    就只剩下洛景夏买给她的,那幢冷清寂寞的宅院。
    她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适合那样冷清的地方啊!
    “带她回去吧。”李陌向温彧使了个眼色,又转身对徐超之低道,“冷家军旧案的全过程,徐卿想来都知晓了,如何向圣上说明就拜托您了。兰澈需要休息,我先送她回她的宅子,若案子上还有什么事,徐卿随时可以派人来找我。”
    若不是案子上的事,那最好别来。
    李陌的话中是否真的有这层意思,兰澈没有太多精力去想。她的胃又开始疼,就好像肚子里有一只大手掌,不停用力揉捏着她的胃玩。
    疼,恶心,想吐。
    在兰澈的强烈要求下,温彧没有把她送上马车,就在黎明前的街道上背着她一步步慢慢地走着,像是在享受这难得安静放松。
    沉闷向来不是兰澈该有的性格,李陌知道她此时定是万千心结,思前想后总算找到个话题:“放任郁邪那样不管,没问题吗?我以为你更希望他能接受判决呢。”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人,就算砍头都不足以弥补罪孽。所以答应阿符的条件时我就决定了,与其让他死得痛快了结病痛,还不如让他继续守那疫病的折磨。”兰澈歪过头,眸中光泽恢复三两分,“你们这些生在富贵乡里的人啊,肯定从没见过那种病,我却见过好几次呢!所以我知道,按照郁邪现在的状况,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这病究竟多吓人啊?”温彧吐了吐舌头,脸色发青。
    “反正挺痛苦的。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有个老乞丐死了,放在破庙里好久没人管。后来一个好心的小乞丐把老乞丐拖走埋了,没想到竟然上了疫病,症状跟郁邪一模一样,煎熬了足有一年内才死。得病那段日子小乞丐天天喊得撕心裂肺,就说疼啊,我疼……我远远看过他一次,身上溃烂的地方被他挠得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骨头……”
    温彧的脸色更加灰败,一阵恶心冲上喉咙,不由发出一声低吟:“兰澈,你能不能别说这么仔细?我都要吐了……”
    “你听着都觉得恶心,得这种病的人得有多难受?所以我才会答应阿芙的条件——郁邪罪大恶极,让他多受些煎熬,不是比干脆杀了他更加合适吗?”
    兰澈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故,仿佛她所说的不过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普通事情。
    李陌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讶然,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解下袍子披在兰澈身上,指尖触摸到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时,依旧有些心疼。
    “呐,祁王,这案子就算彻底了结了吧?”兰澈深吸口气小声问道。
    李陌点点头:“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从头到尾所有的事都是兵部尚书等人一手操纵的,与冷家军没有半点关系。圣上虽然犯过错,但他已经醒悟,必定会还冷将军夫妇和冷家军一个公道。”
    “说起来,那家伙怎么会染上疫病呢?难道他杀过人?”温彧不合时宜的打断了李陌的话。
    兰澈闭上眼睛,卸去全身力气伏在他背上,声音听起来像是慵懒的呓语:“不是杀人得上的。我说了,那种病的由来是接触已经死去很久的人,我想,他离开长安之后一定是去了某个曾经死过很多人的地方吧。”
    那片土地,不仅埋葬了郁邪的家人,也埋葬了她的父母,她的亲人,和一片保卫大唐的忠心。
    所幸,他们的无辜委屈终于有了沉冤昭雪的一天。
    为父亲母亲和冷家军的将士们正名,这是她最大的心愿,也是她仅剩的能够完成的梦想。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她要做的就是去完成别人的梦想了。
    “李陌……”
    第一次,她叫了他的名字。
    李陌微微一愣,隐约带着几分欣喜:“什么?”
    “距离我们成亲的日子,没剩下下几天了吧?”
    她就要嫁做人妇,从此将与那些敢爱敢恨的任性,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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