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勾勒着那头巨兽使人恐惧的轮廓,远远矗立,摧残着孩童们的信仰,几乎压塌了他们不值一提的意志。
    “神都无法战胜的怪物,我们恐怕也无济于事。”
    有人拎石矛的手臂已经有些颤抖,有人的鬓角已经淌下汗滴,死亡的阴霾笼罩着所有人,还未战斗,甚至还未接近那巨兽,他们便几乎已经丧失掉了所有斗志。
    加德迷茫的双目仿佛失去焦点,这个还活着的少年首次感觉自己那么像一个死人。
    四臂赤狐屠杀部落,放任那些嗜血的野狐啃噬孩童的时候,他不想死,他拿起了武器,奋力反抗,最终他活了下去。
    遭受野狼围攻的时候,他不想死,他守在篝火前,激励着所有同伴,誓要用石矛石刀保卫自己的生命,最终他活了下去。
    这一次,面对不可战胜的强敌,完全看不到生的希望,还能活下去吗?
    加德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被迫发出最后的怒吼,稚嫩的声带被撕扯的分外沙哑,青筋暴起的脖颈,肌肉绷直的臂膀,整个前倾的身体,仿佛一头不甘平凡的猛虎。
    沉重的石矛飞了出去,紧随少年的吼声,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长长抛物线,重重扎在巨熊身旁,尖锐的矛首没入土壤。
    然后,更多石矛被更多瘦弱的臂膀投掷出去,瘦弱的孩童们在黑暗的掩护下发起了必死的冲锋,他们拎着粗略打制的石刀石矛,混乱的呐喊着,直奔巨熊而去。
    多么滑稽多么可笑,多么脆弱渺小,不堪一击的生灵。
    巨熊避也不避,依旧杵在原地,射来的石矛有的后劲不足,落在它身前,有准头不够,扎在了它旁边。
    少数几根既有力道又有准度的石矛正中目标,落在巨熊金属浇筑的身躯上,却也只能发出一声铿锵的金石交击的声响,崩断矛尖,带着散乱的石渣,无力着陆。
    面对一个无法破防的敌人,明知必死还要冲锋,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无奈。
    孟焦目眦欲裂,它紧咬虎口,利齿交错在一起,几乎碎裂,全身肌肉都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力量,想要挣脱巨熊的巨掌,起身战斗,然而无效。
    巨熊的力量浩如汪洋,这头比其它变异生物强悍不少的雄虎在它面前无异于一只暴躁的小猫,即使再努力,也与它有着宛若鸿沟的差距,不可逾越。
    嗷!重重沉吼一声,巨熊平静的心情似乎被这些孩童的大胆行为和雄虎不知死活的反抗破坏了,这声低吼,是警告。
    转过头张开巨口咆哮的熊大仙摆出一副骇人嘴脸,加上那声带着幽幽金属轰鸣似震颤的咆哮,威慑力十足。
    孩童们却置若罔闻,他们埋着头紧跟加德的脚步,一言不发,只知道,跑,跑,跑!
    或许在这些单纯的小人儿心里,还没有对死亡的确切概念,他们只知道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却不知道死亡的枯寂与恐怖。
    在昏暗森林中奔驰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个女童未注意到脚下的树枝,不慎被绊倒,狠狠的栽在地上,狼狈爬起来,抱着自己被划破的皮肤撕裂的瘦弱小腿,嚎啕大哭起来。
    剧烈的狂奔加重了女孩心肺的负荷,她一边擦着自己黑黝黝的沾满泥土的小脸一边大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喘气,低下的小脑袋,散乱的干枯头发,随着她的抽搐颤抖着,拂动肩膀上分明的骨骼轮廓,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又为这夜添加了些许腥气。
    撕心裂肺的痛哭打破了夜的寂静,乌鸦识趣的闭上了嘴巴,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
    突发事件没能阻止孩童们的冲锋,加德挥舞着手中的石刀,他是最前沿的战士,是最接近那怪物的死士。
    绕过倒塌的树木,警觉坑洼的大地,这段并不漫长的距离很快便缩减到无以前进,巨熊令人窒息的无比庞大的身躯横亘在一干孩童之前,那样巍峨。
    它面部僵硬,仿佛定格在张口怒吼的那一刻,定定的望着大哭的小女孩,它佯装出来的愤怒很快缓和了下来,显得分外局促,有些手足无措。
    硕大的熊脸搓揉在一起,血盆大口闭合,巨熊发出一声无意义的低吼,似乎在责怪自己鲁莽的行为,随即熊爪一紧,捏住了孟焦的后脖颈,硬生生将这头体重几百公斤的雄虎拎了起来,看样子不比人类抓起一只家猫费劲。
    小心翼翼地避让围着自己的“小个子们”,熊大仙完全不在乎这些孩童对它满满的恶意,与人类相处那么久,它已经很了解这些不长毛的奇怪生物了,它了解人类的纯真,了解人类的善良,了解人类的智慧,当然,也了解人类的丑恶和嗜血。
    不过更多时候,熊大仙接触到的都是人类对它饱足的善意,它自然也对其回报以善意,尤其是这些纤细的小小生灵,她们的声音是那样欢快,那样悦耳,她们的心灵是那样纯净,不染一丝尘埃,熊大仙喜欢她们,从这些小家伙的身上,巨熊能获得一些充满温暖的慰藉。
    获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却丧失了繁衍能力,在近乎无尽的漫长生命里,无法拥有任何一个后代,无法让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巨熊金属铸造的坚不可摧的躯壳包裹着的,同样是一颗柔软的心灵。
    步幅巨大,熊大仙一边前进一边给了在自己掌下不停挣扎的雄虎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神,警告它乖一点,转瞬已至嚎哭的小女孩身边。
    似乎是这样的痛哭耗费了太多力气,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沙哑了。
    她只是一个劲儿的抽泣,抱着膝盖,坐在狼藉的地面上,泪眼婆娑的望着昏暗的陌生的环境,望着远处那模糊的时隐时现的怪物剪影,既想大声倾泻自己心中的委屈,又因恐惧而被迫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只得咬碎满口银牙,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发出声音,闭紧双目,任由脸上珍珠似的泪水滴溜溜的往下流。
    沉浸在恐惧中,小家伙并未注意到巨熊的动向,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周边泥土的震颤——那是巨熊移动时造成的庞大声势。
    不知何时,巨熊便已停靠在小女孩身旁,它岔开两条后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熊掌按住孟焦,另外一只巨掌杵在小女孩身后,低垂头颅,静静的等待小家伙结束哭泣,似乎还悄悄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它是知道受伤的孩子有多不好哄的。
    同伴们传来的隐隐约约呼喊总算提醒了小女孩,她拭了拭已经流到了下巴上的眼泪,可怜巴巴地睁开眼睛,茫然的抬起头望向远方。
    倾倒的树木末端,伫立着的一根根竹竿一样的黑影,无疑是刚刚陪同自己一起冲锋的同伴。
    “对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小女孩默默的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守护神失踪了,他们是来拯救守护神的,后来人已经到齐,也看到了守护神,它被一个怪物按住了,然后她在酋长的带领下和其他同伴一起前进……
    现在,同伴还在,守护神呢?那个怪物呢?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看到巨熊的踪迹,她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终于,她看到有人挥舞着手臂指着她身旁,转过头,小家伙这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堵坚实的高墙,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不是那巨熊又是谁。
    一瞬间涌上来的恐惧又使小女孩张开了嘴,马上就要哭出来。
    熊大仙见状再也顾不得压制雄虎,扬起两条粗壮手臂揉了揉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晃动脑袋努力摆出一副滑稽模样,想逗笑小家伙,起码,不能让她再哭了。
    这是巨熊惯用的伎俩,在拜熊部落中它常常使用这招摆平调皮的小鬼,堪称无往不利,然而,这一次注定受挫。
    早就将巨熊定义为魔鬼怪物的小女孩看到它这幅模样,完全没能领会到其中的幽默感,反倒哭的更厉害了,估计是以为巨熊要吃掉她。
    好不容易甩掉身上那座大山的孟焦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它本想趁这个机会撒开步子逃跑,又实在不忍心丢下这些可怜的孩子。
    小小绕行一圈,雄虎回到了巨熊旁边,挡在了小女孩身前。
    抬起头,两颗闪亮的虎目直视巨熊,孟焦知道自己对巨熊而言没有任何威慑力,不过大不了一死而已。
    确认自己感染变异真菌的那一刻起,孟焦便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既然如此,早死晚死,又能有多大区别呢。
    倘若这次就算侥幸逃脱,那才叫问心有愧,寝食难安,到时候恐怕死都死的不痛快。
    有血有肉的生灵比熊大仙有温度的多,因进入战斗状态,孟焦的体温比平时还要高上许多,散发的暖流环绕在小女孩身边,抚慰着她被夜风吹的冰冷的皮肤。
    诧异的抬起头,朦胧的被泪水遮住的视线中赫然是熟悉的交错的火焰似的斑纹,那样温暖那样可靠,小女孩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用尽全部力气,在熊大仙的注视下,小女孩步履蹒跚艰难的站起,瘸着腿向前一步,整个扑在了雄虎柔软的皮毛上,稚气未脱的小脸埋在孟焦的腹部,她闻着那属于孟焦的独特的泛着泥土香气的体味儿,想起了被自己母亲紧紧拥抱的感觉。
    吼~孟焦扭过头,嗓子眼挤出一声低吼——前所未有的无比温柔的低吼。
    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想到那群奋不顾身要从这巨兽手下拯救自己的天真的可笑的孩童。
    想到毛绒绒的与自己一同浴血奋战,同凶恶的赤狐,可怕的猞猁搏杀的火箭和虎三妹。
    想到以一己之力哺育三头幼虎,宁愿自己挨饿,也要在寒冷的风雪凛冬出门狩猎的母虎。
    想到那被抛弃在黑暗洞穴,只有一堆残肢剩饭为伴却顽强存活了下去的小狼。
    孟焦从未像此刻一样充满对生的炽烈的希望,它想要看到拜虎部落壮大,它想让这群与众不同的孩子们在人类史上留下坚实有力的一笔,它想让虎图腾屹立在东方世界。
    它想看到火箭和虎三妹张大成虎,想看到小家伙们的飒爽英姿,还想看到小家伙们成家,延续它们的血脉,它会为新生的幼虎取名,像期待火箭虎三妹长大一样期待那些小老虎长大。
    它不想让虎母孤独终老,不想让虎母死在残酷自然界中某次无情的猎杀中,赋予它温暖和关怀的,和被它赋予温暖与关怀的,都不应该这样草草终结。
    “我要活下去,不管有多么困难,我都要活下去,变异真菌不是无解的,肯定有克制它的手段!”
    “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强,如果我能像三眼巨鸦一样,或是像这头变异巨熊一样,变异真菌还能奈何我吗?”
    孟焦反思着自己之前颓废的状态,对堕落的自己表示鄙夷。
    轻声慢步的将自己的身躯向后倾倒,孟焦蹲坐在地上,扭过头温柔的舔了舔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
    猫科动物为彼此舔毛代表着它们已经接纳了其它成员,因为它们是靠气味儿辨别对方的,只有感情够好,猫科动物才会为其舔毛。
    孟焦自认自己不是一个完全的猫科动物,可梳理毛发这种行为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潜移默化的刻入了它的骨髓中,
    收敛起舌面上密集的角质倒勾,轻轻舔舐后,孟焦习惯性的将自己庞大的头颅贴近女孩的小脑瓜,蹭了蹭女孩瘦的皮包骨的肩膀。
    这一刻,它不再是那头纵横山野,呼啸杀戮的百兽之王,反倒像一只正在安慰主人的贴心宠物猫。
    熊大仙看着眼前这和谐的一幕,突然感觉这头布满花纹的雄虎变得顺眼了不少。
    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脑袋,再次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自己的熊掌,巨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发出最细微的声响,悄然离开了战场,走向拜虎部落。
    这头虎可以不杀,但是菌丝之国的任务——开拓向外路径,还要不要完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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