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后海水面倒映一池妖艳的霓虹,大柳树用长长的枝条抚弄莲叶浮萍。
    后海“老朋友”餐吧门口停满车子,停不下的车子全部堵在胡同口,排了长长的队,与“古城胡同游”三轮车抢占地盘。穿黑色笔挺正装戴墨镜的人在餐厅门口进进出出,人头攒动。
    今儿个是罗老二出狱之后头一回露面儿,招呼昔日手底下的兄弟们,来得人能不多?能不正式?
    栾小武在洗手间里仔细地刮胡子,梳他的油亮亮的小背头,一声一声地喊着:“晓凡,西服帮我熨了吗?”
    徐晓凡在屋里应了一声:“熨过。”
    栾小武进屋一阵翻腾,西装上身穿上了,下身还是大花短裤。
    徐晓凡皱眉一看:“今天三十六度,你多热呢?你穿短裤去不成吗?”
    栾小武嘟囔说:“今儿见大哥,穿短裤我可不敢,那可是大哥!”
    徐晓凡:“热坏了呢?热出痱子了,见个大哥,用得着出痱子么?”
    栾小武在大花裤衩外面迅速套上西装裤,满屋乱窜:“我领带呢?凡凡,我的领带!!!”
    徐晓凡一头扎进大衣柜,几乎陷在被子垛里,屁股翘在柜门外面,帮他家小武找领带。这小混球多少年就没系过领带,麻团武这人像是穿西装打领带的正经人儿么。
    徐晓凡从被子垛里探出一张红彤彤的脸,鼻尖上挂了几颗汗珠:“喏,先用我这条领带。”
    领带还是徐大夫博士答辩用的蓝色斜纹款,挺端庄的。徐晓凡帮栾小武细致地打好领带,再弄个领带夹。栾小武笑嘻嘻的,在徐晓凡屁股上弹了清脆的一巴掌,媳妇真好。
    “老朋友”门口摆着铜火盆,大堂祭着财神关公各路神仙,大包间内灯火闪耀,麻团小老板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忙得满头汗,顾头不顾腚。
    罗家两兄弟骤然现身包间,一屋子小弟腾地都站起来了,定定地看着。
    在场的人里边儿,其实还就这哥俩穿得随便。罗老板还打扮了打扮,发型身材捯饬得挺靓;罗老二仍然一副老样子,走在大街上绝对不会被人回头看第二眼的随意装扮,趿拉着一双黑布鞋。罗强静静地环视,斜眯着那只弱视半瞎的眼,只一眼扫得一屋的人不敢出声。杨油饼、赖饽饽他们恭恭敬敬地向大哥点头抱拳。
    罗强口唇下巴上留了一圈修剪整齐的胡茬,嘴角耸出淡淡的表情,手一挥,都甭他妈傻站着了,都坐吧!
    大伙这才呼出一口气。
    小弟们眼底露出兴奋的表情,倒酒的倒酒,上菜的上菜,一屋子热络。大家一个一个排着队给罗强敬酒。
    “知道大哥在里边儿喝不着这个,今儿兄弟们孝敬的,喝个痛快。”
    杨油饼说。
    “嗳你这人又来了,说好了不许提‘里边儿’!”
    赖饽饽拿胳膊肘拱杨油饼。
    罗强也不含糊,跟小弟们一个个儿碰杯,一杯一杯地干掉,领情儿,痛快,利索。
    “油饼儿,听说是龙凤胎,你小子真可以啊。”
    罗强笑说。
    “嘿嘿,媳妇争气呗。”
    杨油饼心里特高兴特得意,脸上还客气着。
    “饽饽,媳妇漂亮吧?下回给兄弟们带来瞅瞅,让那帮小的整天不着调瞎祸害的崽子们,也羡慕羡慕。”
    罗强又拿下巴点着赖饽饽。
    赖饽饽让老大点名儿了,可兴奋了,连声应着。
    杨油饼由衷地问:“大哥,这回东山再起,有啥打算?跟兄弟们说说,大伙都跟着你干。”
    罗强轻咬着烟,牙齿拨弄过滤嘴:“成家了,过日子呗。”
    罗强像是在说他的小弟,又好像自言自语,“稳当做个买卖,踏实过个日子,家里都有媳妇了,还能跟以前似的,俩脚不着地在天上飞着、往火坑里跳着?……是不是啊,爷们儿们?”
    大伙都乐了,用力地点头,碰杯,大碗大碗地喝酒……
    罗强瞅着亲自督菜上菜的麻团武,冷笑道:“操,老子三天没见着,这他妈是哪个啊?小麻团,过来让老子摸摸你的小脑瓜,当大老板了?”
    栾小武摸着圆脑袋,摆手:“都是战哥提携我,大哥您罩着我,我才能有个店开着玩儿,这店有我帮您二位看着,您放心,每天流水好几万呢,生意可好了!”
    栾小武心里高兴,嘿嘿嘿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突然一把拽起埋头坐着吃东西不说话的小徐大夫,肩膀一搂,亲热地搂在怀里:“大哥,您还没瞅见我的呢,我也有媳妇了,这我媳妇!您帮我看看呗!”
    大伙哄然的笑声中小徐大夫腼腆秀气的一张脸迅速涨成红色。
    罗强撂下手里的烤肉串,擦了擦嘴,眯眼盯着徐晓凡,看了一会儿,哼道:“大学生,文化人儿?”
    下面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补充小徐大夫的学历是多么的有文化,人物是多么的温柔,小两口是多么的甜蜜恩爱。
    罗强嘴角耸动,拿肉串晃着栾小武:“便宜你个小崽子了,咋让你给混上手的?!”
    “比老子家里那口子学历都高,老子以后还咋在这屋里混啊!”
    大伙狂笑,嗷嗷的,罗战拍着大腿起哄说也比老子的媳妇学历高多了,今儿个这间屋里不把麻团小两口灌趴下了,就不让走!杨油饼和赖饽饽叫嚷着让老大把媳妇亮出来,给兄弟们开开眼,罗家匪窝山头上的压寨夫人,那得是多么标志销魂的、天仙一般的人物?
    栾小武和徐晓凡去年结婚,私底下办了个小小的仪式,没有他战哥迎娶程警官那么得瑟铺张,就是自家兄弟摆几桌酒,热闹热闹。
    罗战还记着上回的仇呢。他和程宇当年结婚的时候,让这帮崽子们闹洞房,是咋折腾来着?他让人摁趴在桌子沿上杀猪似的嚎叫屁股上栓了一块带洞的海绵让程宇捅他,这糗事他能记一辈子。
    栾小武和徐晓凡,你们俩也有今天!
    那天晚上罗战盘腿坐在桌子上,大爷似的,吆喝一群小混蛋将栾小武和徐晓凡拿下,洞房里八十八套整人游戏挨盘过一遍。小徐大夫害臊,死活不肯做那个。他不做就让栾小武做,结果栾小武一嘴把生鸡蛋挤破了,弄了徐晓凡一裤裆的鸡蛋黄……
    那俩人让一伙小流氓憋在被窝里,脱衣服,不脱出八十八件儿出来,就不给关灯关门入洞房。栾小武把徐晓凡藏在身下,特爷们儿地吼着,“不准欺负俺媳妇,谁欺负媳妇老子跟他没完!脱就脱,老子脱光了不在乎,就不能让媳妇受委屈!”
    栾小武从被窝里一只袜子一只袜子地抛,后来还把徐晓凡的眼镜拆成一副镜片两条眼镜腿,抛出来,“这一套也算三件儿!”
    ……
    大伙喝着酒,回忆去年婚礼闹洞房的欢乐事,包间门拽开一道缝,探出一张英俊的匀长脸,略微上挑的眼角,痞痞的腔调。
    “老二?”
    “嗳,老二在这屋呢吗?……在不在啊?!”
    一屋小弟都愣住,迅速安静下来。
    老二?
    这一屋子人,罗强最大,这屋里就没人敢管罗老二叫“老二”,罗战都不敢。这是他们这些人能叫的吗?道上只有尤二爷谭老五,还有北京城的公安局长,辈分上能当面称呼罗强“老二”。而且这个辈分的人,大部分都已经嗝儿屁听蛐蛐了,就没剩下几个比罗强谱更大的。
    罗老板顺着门缝一瞧,腾地就站起来,迅速滚到一边儿,把他哥身旁的正座让出来——惹不起躲得起。
    有眼力价的崽子一看他们战哥这反应,赶紧也站起来。
    罗强歪头,冲小孩勾了勾手,拍拍身旁座位。一屋的人这时候齐刷刷全站起来。
    邵钧嘴角勾着满不在乎的笑,低着头,旁人谁也不搭理,径直坐到罗强旁边。他的紧身t恤胸口缀着钉片和流苏,一条长腿踩到桌腿上,习惯性地开始晃悠他的腿。
    邵三爷的发型抓得很漂亮,灯光下闪着发胶亮片,黑眉俊目,一笑还歪着嘴角,眼神闪动精光,很好看。那种好看,就是让全屋人用全部的注意力忍不住盯着他看,说不出究竟哪里好看,可就是特勾人,吊梢小桃花眼儿的眼尾带着勾……
    他扫视全屋,就像坐自己家的饭桌招呼客人:“都看我干嘛?嗳,都认识了,都坐啊!”
    座上只有个别一两个人儿以前探监有幸瞻仰过邵队长尊容,其他人都是头一回见着,都看傻了,屁股长包,不会坐了。
    有个小弟捅了捅栾小武:“武哥,咱北京城,有多少长得这么俊,这么耐看的条子?”
    栾小武压低声音说:“多着呢,不信问战哥和大哥,他俩最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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