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醒了。”
    站在窗边的两个丫头原凑在一起,把窗扇推开一条缝往窗外看,不时窃窃私语什么,听到动静,一齐转过头来,小荷先笑着出了声。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姑娘是累着了,没反应过来已经不在家里了吧?青叶这丫头也是,我同她睡一处,她醒得早,一惊一乍的,把我也闹醒了。”
    “……嗯。”
    她说话的这一点功夫里,珠华已经醒过神来。
    话说前天夜里张萱给她上了一课极糊弄人的生理教育,完了后她倒头就睡,珠华的困意反让她搅散了,翻了大半夜也没睡着。早上被拖起来时人就有点昏沉,大礼妆扮拜别张家长辈及沈少夫人后上了轿,在轿子里颠了快半天终于颠到了码头,颠得腰酸背痛,加之一路炮竹锣鼓喧闹震天,吵得她更是头晕脑胀,及到上船进舱室,外面的嫁妆一抬一抬地进去底舱,终于齐备后,船身在炮竹声里离岸,船队启程,她撑不住倒头摊在罗汉床上,原就想小憩一下,不想划浪声太催眠了,现在看这天色,她竟是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不想还罢了,这一想清楚,她立刻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肚子——好饿,她错过了昨晚的晚饭。
    这个动作十分简明易懂,小荷一见就会意了:“昨晚我原想唤姑娘起来,姑娘睡得太熟,我叫了好几声都没叫醒,只得罢了。”她说着转头,“我服侍姑娘起来,青叶,你去把姑娘的早饭端来。”
    青叶答应一声去了,她和珠华一般年岁,到珠华身边时间不长,原是个渔家女,父亲在一次出江捕鱼中不慎落水而亡,留下青叶娘拉扯着两儿一女,一个女人家实养活不了三个娃,没奈何,只有把青叶卖了。
    青叶在伺候人的细致活上不拿手,但自会走路起就要帮着家里干活,却是练出了一把好力气,珠华便为这点从当初牙婆领来的几个人里挑了她。
    青叶进来时已经十四岁,脾性没那么容易改了,保留着在外面闯生活时的大大咧咧,与钟氏送给她的小荷区别明显——大概就是家养和野生的差别,珠华也无所谓,不去磨她,只要做事勤快、没有歪门心眼就行了,个人天性便随她去。
    珠华下了床,小荷拿了先就备好的一身正红袄裙来替她穿上,这身袄裙不是正式婚服,作为婚服的妆花通袖大袍昨日睡下前就收起来了,到德安时再换上,否则这一路都捂着,该捂成皱巴的咸菜了。
    衣裳穿好后小荷要替她挽髻,珠华摆摆手:“编个辫子就行了,除了你和青叶,我这一路又不见外人。”
    小荷想想也是,就依她的意替她松松打了条发辫,这船队的商家极肯奉承,连妆台都给抬了一架上来,珠华往镜里一望,她留了许多年的留海让小荷梳上去了,露出了没遮掩的光洁额头,虽然昨天就是这样了,但今天猛一见,还是怪不习惯的。
    小荷赞叹:“姑娘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
    珠华看一看,表示认同——不是她不谦虚,这张脸的底子太好,就是禁得住折腾。
    一时青叶端着填漆木盘进来,出门在外,吃食上没法那么讲究,盘上就放着一碗小米粥并一碟蒸糕,另有一小碟切开的咸鸭蛋,蛋黄色泽浓腻,渗出黄灿灿的一层流油,腌制得恰到好处。
    珠华本就饿着,一见之下更觉饥肠辘辘,忙坐下来开吃。
    青叶站在一旁道:“我才出去,又见着姑爷了,他问了我,知道姑娘醒了,才不说什么了。”
    珠华鼓着脸抬头,嘴里有东西,不好说话,只能以目示意:又?
    小荷笑道:“昨天姑娘先上了船,姑爷上来得晚,看着嫁妆全抬上来才登船,过来隔着门问了姑娘一声可有什么不惯,结果姑娘已经睡着了,晚饭端进来也没用,又端出去了。姑爷不放心,来看了两三次,大概半个时辰前还问过我呢。”
    苏长越也在这艘船上,不过在另一间舱室里,大礼未成,他也不能见珠华——准确地说,不能见到珠华的脸,没拜天地之前,珠华要见他得盖着盖头,不然就是越礼。
    这艘披红挂彩的婚船在船队的正中央,周围簇拥着七八条商船,水手伙计人多眼杂,很难相避,未免招人笑话,只能老实按着规矩来。
    珠华点点头:“哦。”
    人饿着肚子时,脑子都跟着钝,想不了多少事,她就专心吃饭去了。
    一时用完,她才有心思打量起自己暂居的地方来,商家出借的是一层舱室,内里布置其实大半是张家派了人来弄的,总的来说就是怎么喜庆怎么来,地毯椅袱锦褥皆是大红等亮色,一眼望去十分富丽。
    边上有一扇窗虚掩着,先前小荷和青叶曾挤在那处往外张望,她未曾在长江上行过船,好奇心起,便起身也凑过去看了看。
    无尽江水映入眼帘,朝阳升起,在远处江面上投照出点点碎金一样的光芒,随着荡漾的波浪起伏闪烁,既壮阔又美丽。
    珠华不由脱口一句:“真是千里浩荡——”
    小荷和青叶两个也过来,小荷悄声笑道:“我们先看了好一会了,真好看,青叶还给我讲了好几个她爹以前打鱼的故事,姑娘若想听,叫她再讲一遍。”
    青叶接话:“我爹以前要是有这么大的船就好了,捕起鱼来得省事多了。”
    “你这憨丫头,你爹要有这么大的船,还用亲自下江捞鱼?早都可以在家做老爷了。”
    “说的也是,在江里讨生活可不容易,就说那下网——”
    珠华一面从窗缝窥着外面景致,一面听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想到船离开金陵越来越远,慢慢地倒感伤起来,先前一直太忙乱了,没空多想,此刻大半落定,空闲下来,她的离情便叫勾起来了。
    她闷着没说,但小荷见她一直光听不开腔,感知到了一点她的情绪,就伙着青叶连捡了几件趣事说,珠华本身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也就搭了话,道:“你们跟了我,以后也是背井离乡啦。”
    小荷笑道:“我不是,我打小起就叫卖了,转了两遭,现在都记不得本乡了,到哪里都一样。”
    青叶则道:“我是我娘卖的我,我爹没了,家里吃不起饭,只好卖了我。我不怨我娘,叫我说老实话,我还要谢谢我娘卖了我,在家里太累了,我都不知我是人还是牛,跟了姑娘才有个整觉睡。”
    两个丫头这么想得开,珠华的情绪也就被带得扭转过来了,她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对未来并非全无把握,那也没什么可怕。
    再想一想感觉倒是挺奇妙——居然,她是真的出嫁了。
    **
    船行数日后,在途中一个大镇的渡口停下来修整一夜,船上的人纷纷进镇去,采买的采买,放松的放松。
    珠华时期特殊,不能出去,只能仍旧闷在舱里。
    浩渺江面再好看,看上几天也看不出新花样了,她就有点百无聊赖,扳手指算还有多久能上陆地。
    幸亏她不晕船,不然这么熬着,要更加受罪。
    正算着,舱门上传来敲击声。
    小荷习以为常地去打开小半边门站出去,苏长越不能直接进来,但时不时总要来问候一声,她传话传得很习惯了。
    珠华也习惯了,停下计算,过一会,却见小荷提着满手的东西回转来了,人未近前,先有一阵沁人幽香飘过来。
    珠华头脑一清,站起迎上去:“栀子花?”
    栀子花的香既浓烈又清幽,十分好认。
    小荷笑着把左手的一个小竹筐递给她:“姑爷在镇子里买的,说给姑娘熏熏屋子。”
    小竹筐编得精致,里面满满当当盛着十数朵栀子花,半开的,全开的,叶子碧绿,花瓣雪白,其间滚落着应当是卖花人特意撒上去的水珠,清雅动人。
    珠华开心地接过来:“真好看。”
    小荷悬高了另一边手臂,把提着的几捆纸包抱着的物件给她看:“还有这些,是栗子糕玫瑰糕和绿豆糕,姑爷听船上的伙计说这里有一家店的糕点做得特别好,所以买了些来给姑娘尝尝。”
    “嗯,先放着,等会我们一起吃。”珠华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因为闲了好几天没事做,她着实无聊;忽然收到合心意的礼物,她就有点蠢动——说想撩闲也行,踟蹰片刻,问小荷,“他走了吗?”
    青叶离着门边近,闻言往外瞄了瞄,向她摇头。
    珠华放下竹筐,从里面信手抓了朵花,垫脚走到门边去,挥手赶开青叶。
    青叶犹豫着看小荷,小荷向她招手——犯什么傻,别在那碍事。
    青叶就老实向她走过去了,叫小荷拉着,两个若无其事状去拆纸包里的糕点。
    珠华把栀子花往鬓边别好,手扶着门框,探出脑袋去,此时天色已黑,人大半又都下了船,仅靠顶上悬挂的一顶灯笼照明度不够,远处没人能注意到她,她仰起脸来向苏长越笑眯眯地道:“好看吗?”
    昏黄灯光下,忽然探出的少女脸庞洁白如玉,面上似有光华流转,发乌如墨,娇花照面,苏长越心中剧跳,全凭意识做主,倾身低头压下——
    嘴唇相触不过片刻,然后就——
    砰!
    珠华背靠在被甩上的舱门后,捂着陡然飙上去的心跳纠结又慌张地想:她真只是闷无聊了撩个闲,不是勾引啊!现在解释来得及吗?
    舱门外,苏长越看着地下的栀子花——从珠华头上跌落下来的,她原就是随手一别,并不牢靠。
    他把花捡起来,也有点纠结:太急了,大概吓到她了,起码应该先回一句“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因为我努力地想在一百章把初吻送出去(╯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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