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里讥讽之意不掩,张芬脸色有点僵:“……也没有多久,再说,亲戚间有来有往不是很正常的事嘛,只是借两间屋子,又不耗费你旁的什么。”
    “三表姐说的也是。”
    张芬一喜,谁知跟着便听珠华继道:“光哥儿当日寄于二房篱下,一年予二舅舅两百两银的花费,我也不跟三表姐扳扯究竟是二房养了光哥儿,还是光哥儿养活了二房的理,只说如今,三表姐既然自己比出了光哥儿的例,那就照此来罢。”
    张芬结舌:“你——”
    二百两她倒不是没有,但还是老话,啃着张推官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心疼钱,及到成了家,花的全是自己的,那就一个子儿都得算清楚了才肯用出去,一下拿出二百两,她疯了也舍不得!
    珠华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了,漫不经心地往外面扫了一眼,见那阵忽然飘起的小雪已经停了,向小荷道:“请梁伯来。”
    小荷答应一声去了,很快梁伯走了来,躬身站在院子里,道:“大奶奶叫老头子有什么吩咐?”
    “我舅家的亲戚进京,来得急,客栈什么都没定,年节刚过,我也不知有哪几家客栈已经开门做生意了,请梁伯帮着操办一下。带的行李若多,就喊上大柱帮着搬一搬。”
    大柱就是翠桐的哥哥,当时一起买进来的。
    梁伯笑着应了:“请大奶奶放心,我这就去打听一下。”
    珠华才转回望向张芬:“今日天色不早了,三表姐怀着身孕,不宜劳动,若是不嫌我这里简陋,就留下歇一宿罢。”
    一宿和一年的差别也太大了!
    张芬如何能满足,她咬了咬牙:“珠儿,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其实前一阵子,有人拐弯抹角地问我打听你来着——”
    “姐姐。”
    穿着墨蓝小棉袍的叶明光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拾阶一路进屋。
    珠华见到他就不禁露出了笑容:“光哥儿,天这么冷,怎么不好生在屋里呆着。”
    “我不冷,一个人在那边无聊,来姐姐这里坐坐。”
    叶明光说着,冲张芬拱了拱手,眼底闪过冷光:“三表姐。”
    他的外貌着实人畜无害,张芬没看出来,还以为好说话的来了,忙把目标转向了他,和他把想借住的事说了,顺带抱怨了两句珠华无情。
    叶明光面色不变,口气有些好奇地笑道:“三表姐,我先好像听说,有人跟你打听我姐姐,是谁?都打听了什么?”
    “不只打听你姐姐,也打听了你——”张芬顺嘴冒了一句,反应过来,忙及时止住,转而道,“光哥儿,你若是答应我同你姐夫借住,我就告诉你。”
    还打听了叶明光?
    珠华皱了眉,望向张芬,若是她自己,她根本无所谓,张芬爱说不说,她才不要和她交换,但牵扯上了叶明光,她就要思忖一下这件事的轻重了。
    叶明光也望向张芬,却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道:“三表姐,你不认识打听的那个人吧——大约只知道个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问你打听。至于他问你打听了什么,我和姐姐从没做过甚么亏心事,凭你告诉了人什么,都不要紧。”
    珠华:“……”
    她明白过来了,张芬要真有什么能拿捏住她的秘密,早该抛出来了,何至于纠缠了这么久,以至于在她这里无计可施,最后把这个作为条件去和叶明光讨价还价。
    她不知道这么做,在叶明光眼里等于同时暴露了自己色厉内荏的底牌。
    有个神童弟弟可真是太省心了。
    珠华赞赏地给了叶明光一个眼神,而后对张芬笑道:“光哥儿说的不错,我们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倒是三表姐,你只拿这一句话就想和人做交易,可也太没诚意了。”
    她到底还是想知道谁去问她打听,多说了一句。
    张芬绷着脸,却是一句不回。
    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更多了。珠华心下失望,这主要是因为她的信心相对叶明光来说没那么足,她穿来以后的六七年生活十分明晰,件件分明,可穿之前的事她就没那么清楚了,虽然当初也有意引着玉兰说了不少,毕竟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底气不够。
    不过,她穿时这个壳子不过十岁,女娃娃脾气再坏,想来也不可能做下什么泼天大祸引得多年后发作。
    这一想珠华又坦然了,叫小荷:“让青叶领着两个小丫头把西厢收拾一下,留三表姐住一晚。”
    小荷答应了,张芬嘴唇翕动,最后不甘心地冒出一句:“你就不怕我出去说你无情吗?”
    珠华面不改色:“那我听见了,只好也和人说一说三表姐嫌弃亲生父母的事了。”
    张芬立时噎住。
    她恨恨地捏紧手炉,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当下青叶领人收拾厢房,珠华又让人去厨房吩咐晚上加几个菜,后罩房的苏婉苏娟知道来了客,好奇地围着小荷问了几句,想到前面拜见,小荷笑着拦了:“三姑奶奶怀着身孕,这会儿着实累了,等晚饭时再见一见罢。”
    两姐妹就罢了,雪停了天更冷,各自哈着手缩回屋里去。
    但没有等到晚上。
    因为随后不多久,前院先闹了起来。
    起因是梁伯在街面上熟,很快找到了一家客栈,回来喊上大柱去替张芬把一些笨重的行李先搬去客栈。
    他是好意,但张芬夫妇的马车停在门前,随车的高家下人预先接收的信息和这不一样,就进去询问了高志柏。
    高志柏大怒。
    也不再理苏长越,摔着袖子就出来,站在垂花门处叫张芬,让她速速收拾了东西走人:“——别在这里讨人的嫌!”
    苏家屋舍浅,他嗓门一大,坐在堂屋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张芬脸色阵青阵白,有点拖拉地慢慢站起来。
    珠华觉得这两口子的反应凑到一处不大对劲,试探着问道:“三表姐,你跟三表姐夫怎么说的?”
    不会说一定能借住下来吧——一年多不算很短的时间了,两家关系又不好,他们还是仓促而来,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张芬哪来这么大信心她会同意?
    张芬避而不答,却忽然恳切地望着她,小声道:“珠儿,你要钱,我给你就是,不过两百两我没有,我给你二十——五十两罢,再多我真的拿不出来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别告诉你姐夫。”
    珠华没料到她竟肯出钱——虽然一下砍掉了四分之三,愣了愣才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还怀着身孕呢,要是住到光哥儿那里,他独立了门户,你还打算着在叶家生产不成?这就是不可能的事,哪家也没这个理,你不用多说了。你既愿出钱,不如自己去租个小院子,届时逢着生产要请产婆或是需要我过去照应一下之类,我倒是可以应你。”
    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张芬却好似全没听进去,急道:“那我再加点,六十两、七十两也行!我麻烦不着你们,就借个屋子。”
    “三表姐,你不会是——”
    珠华有点明白过来了,但她话刚出口,高志柏的叫嚷声又起来了,这回不但催张芬快走,还上了攻击:“这就是你说的你家曾倾力帮扶过的好亲戚!简直十二分无礼,罢了,人家既然忘恩,你又还赖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此时叶明光忍耐不住出去,他一眼看见,又冷笑连连:“什么神童,一朝得了势就不认人了,书读得再好,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晓又有何用。亏你整日和我说岳父如何悉心教导于他,我看人家都不记得,这种话以后你再也不必提了!”
    张兴志教导——叶明光?
    怎么听上去这么像个笑话呢?
    珠华真笑了出来,望着张芬:“三表姐,你怎么跟三表姐夫说出口的呀?”
    果然,叶明光中秀才后,张芬大概是为了显摆或者往高志柏跟前找存在感,把这当成是自家功劳吹了起来,高志柏不清楚内情,就当了真。
    他能在年下离家赴京,说不准都少不了张芬在这方面的怂恿,以为入京就能投奔岳家帮扶过的小神童家,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一定会得到很好的接待。
    外面苏长越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误会——”
    高志柏拉着脸打断他:“有什么误会!”
    苏长越不急不躁:“别的我不大清楚,不过内子的二舅父并不识字,他膝下的大表哥至今尚未考过童试,再有一个二表弟,比光哥儿大一岁,应当仍在开蒙之中——非是我褒贬长辈家事,姐夫也是读书中式之人,以为这样的人家教得出十二岁的秀才吗?”
    高志柏满面忿然戛然而止。
    他目无下尘,对读书之外的俗事都不挂心,张芬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了,多一步也没有深想,但不表示他就是个傻子,被人点出了疑点,还茫然不知所以。
    目不识丁的寡妇也有教养出状元儿子的先例,但他的尊岳张兴志若真有这个本事,何以外甥都成了材,自己家的两个亲儿子反而仍是两段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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