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阴谋的出现,要有首有尾,有过程也有目的。
    阴谋之所以叫阴谋,它出现的时候是不知不觉的,外人不认真思索的话,看不出里面挖的坑。
    永王府一名小小管事失踪,对永王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王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管事,下人,丫鬟,背地里瞒着主人干的事情多了,偷摸拐骗什么都有,在这个贱籍人命如草芥的年代,王府里隔三岔五死个人也不算稀奇事,越是荒淫昏庸的主人,家里出事的频率越高。
    管事失踪,永王仍未察觉出什么,他只觉得有些羞怒,不知道这个杀千刀的管事究竟犯了什么王法,又恼于宋根生不信任的眼神,他敢对天发誓,这件事他真的毫不知情。
    宋根生也很不满,这种不满他甚至在永王面前也毫不掩饰。
    京兆府直辖长安县和万年县,通常两县的治安案件由县衙处置,但杀人刑事案便由京兆府接手,京兆府的不良帅和不良人都是颇有刑侦经验的官差,侦办刑案对他们来说是老本行。
    破案的事有了线索,永王府却说管事跑了,这摆明了是永王故意包庇,宋根生怎会相信?
    “永王殿下,莫为难下官了,此事涉及人命,还请永王殿下将管事交出来,莫耽误了办案的时机。”宋根生脸色难看地道。
    永王的脸色也不好看,努力保持着亲王的风度和威严,沉声道:“宋府尹,本王说过,那个名叫刘生迁的管事真的失踪了,几日未回王府,本王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管他犯了什么事,本王断无包庇案犯的道理。”
    宋根生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永王殿下,此案死者是城外一位难民,贵府刘管事有重大嫌疑,城外难民有十余万众,若不揪出凶手正法,难民恐将闹出事端,十万人若被煽动起来,恐怕已不是小小一个管事能抵命的,为了将事态消弭于骚乱之前,还请殿下顾全大局,将刘管事交出来。”
    永王寒着脸道:“本王再说一遍,刘管事所为本王确实不知情,而且本王真的不知刘管事失踪多日,我是堂堂天家皇子,怎有闲暇在意府里一个管事的去留?”
    见永王仍然辩解不知情,宋根生叹了口气,道:“下官不敢无礼搜查王府,但此案在城外难民营已有了风声,民愤难息,下官承担不起,既然永王殿下不知情,而贵府刘管事又不知所踪,此案下官只好上报刑部,请刑部定夺,殿下见谅。”
    永王哼了一声,道:“你上报给谁都无妨,本王是清白的,不怕你们查。”
    宋根生朝永王拱了拱手,领着京兆府的差役们告退。
    宋根生离开后,永王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扬声叫来王府另一名管事,冷冷道:“派人在长安城内外找到刘生迁,查问清楚这桩案子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若果真是他……”
    管事心领神会,轻声道:“若果真是他,小人知道怎么做,无论如何不会牵累王府和殿下的声誉。”
    永王点头淡淡地道:“嗯,去吧。”
    …………
    宋根生进顾青的王府根本不需通传,门口的亲卫都知道宋根生与顾青的交情,说是亲兄弟也不过分。
    离开永王府后,宋根生连官袍都没换,径自来到顾青府上。
    顾青正在中院与养伤的冯羽聊天,宋根生就这样闯了进来,冯羽看见了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宋根生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盯着顾青劈头就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按你的吩咐,我都办了,但我总觉得你在干坏事,而且把我拉下水了。”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我当然在干坏事,而且你确实下水了,怎样?一头撞墙以谢天下吗?”
    宋根生脸色一白,哆嗦着道:“你果然是个坏人……”
    顾青悠悠地道:“作为一个好人,你敢当着坏人的面指责他是坏人,就问你一句,不怕挨打吗?”
    宋根生一惊,顿时乖巧起来,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不吱声了。
    见宋根生乖巧的模样,顾青有了一种讨论哲学的冲动,于是扭头看着冯羽,道:“你觉得‘王道’好,还是‘霸道’好?”
    冯羽心窍玲珑,迅速瞥了一眼宋根生,笑道:“要看对什么人了,对讲道理的人用王道,对不讲道理的人用霸道。”
    顾青摇头:“我觉得,不论对什么人,用‘霸道’都是非常简单有效的,看看你宋阿兄的怂样就知道了,反之,如果用王道的话,此刻我与他应该已陷入无边无际的争吵里,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气急败坏之下,难免还是用霸道来终结这次争吵,既然如此,索性一开始就用霸道让他闭嘴,天下太平。”
    冯羽笑着再看了一眼宋根生,道:“顾阿兄所言有理。”
    乖巧许久的宋根生忍不住道:“霸道只可服人口,不可服人心……”
    顾青眼一瞪:“你的意思是口服心不服?”
    宋根生肩膀一缩,委屈地道:“……心服,心服了。”
    顾青朝冯羽摊开手,道:“你看,他口服心服了,霸道果然有用。”
    冯羽忍住笑,点头认真地道:“顾阿兄治天下有方。”
    顾青瞥了宋根生一眼,道:“行了,莫装那副怂样,你倔起来跟驴似的,这副委屈柔弱的样子装给谁看?”
    宋根生立马起身,浑若无事地掸了掸官袍下摆的灰尘。
    顾青缓缓道:“这桩案子你也是参与者,今日与你交个底,我要对付的不是什么永王府的管事,而是永王本人。”
    宋根生点头:“看出来了。”
    “知道我为何对付他吗?”
    “不知。”
    “永王名下圈占土地良田十余万顷,我欲安置城外难民,推行土地变革之制,不除掉永王,政令无法颁行下去,谁拦我的路,我便除掉谁。”
    宋根生若有所思:“说起来,跟当初圈占青城县良田的济王有几分相似……”
    顾青笑了:“没错,几乎同出一辙,但我处理此事的法子与你当年不同,你好好看着,看看什么叫快乐星球……”
    宋根生:“???”
    “……什么叫‘润物无声’,如何用兵不血刃的法子解决此事,”顾青朝他恶意地笑:“可以肯定,我处理此事的法子比你当年高明多了,你当年的法子何止是愚蠢,简直就是愚蠢。”
    宋根生无力地道:“你已贵为郡王,嘴下积点德吧,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如今的我已与当年不一样了。”
    顾青摇头:“看不出你哪里有长进,我只能认为,你如今只是巧妙地将你的愚蠢遮掩起来了……”
    冯羽顿时喷笑:“噗——”
    宋根生:“…………”
    要不是打不过他,今日必与他血溅五步。
    深吸了口气,宋根生决定不计较顾青的毒舌,速战速决结束这场气人的对话,然后赶紧闪人。
    “圈占土地的权贵人人得而诛之,需要我做什么吗?”宋根生缓缓问道。
    当年的切肤之痛,令宋根生对那些圈占土地的权贵十分痛恨,为了除掉他们,宋根生愿意违背自己的原则。
    顾青笑道:“今日你领人去了永王府,对吗?”
    “对。”
    “永王毫不知情,而犯事的管事也失踪了,对吗?”
    宋根生恍然:“是你安排的?”
    顾青傲然道:“整座大唐都城皆在我的掌握之中,安排这点小事算什么?”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随即坚定地道:“手段略为下作,但只要目的是正确的,过程可不拘小节。”
    “你今日无功而返,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上报刑部,如果有必要,我还会上报大理寺和御史台。”
    顾青微笑道:“按你想的去做,你只是秉公办案的府尹,对朝堂里的争斗无视无觉,你的眼睛只需要盯着这桩案子就好,刑部若接了手,你就不必参与了。”
    …………
    对付永王不仅是为了归还土地,更是为了杀一儆百,震慑那些无法无天皇子公主和权贵们,为未来的土地变革提前埋下伏笔,所以,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很重要。
    只是土地问题太过敏感,等于一把掐住了权贵们的命门,所以在对付永王这件事上,顾青不能直接拿他圈占的土地作文章,只能换个毫不相干的理由,以此挑起事端。
    宋根生离开后不负所望,当即便写了公文,直接递进了刑部。
    京兆府尹亲自递来的案子,刑部必须认真对待,尤其是京兆府尹宋根生的背景是顾青,刑部更不敢怠慢,宋根生的公文立马被送上了刑部尚书李岘的案头。
    李岘看过公文后,嘴里不由一阵发苦。
    案子不大,一个难民死了而已,但案子背后的人很麻烦。
    一个是当今天子的兄弟永王,一个是背靠顾青的京兆府尹,李岘发现自己谁都惹不起,而此案递到刑部,已经说明宋根生和永王之间有了矛盾,至少是互相不配合,无法调和之下,案子才升级到了刑部。
    京兆府可以把案子推给刑部,但刑部能推给谁?再往上推,只能推给天子了,天子会管这事儿吗?天子只怕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一桩命案都要上达天听,要你刑部尚书何用?
    简简单单一桩命案,李岘已嗅到了政治争斗的味道,感觉很不妙,偏偏他避无可避。
    命案的重要嫌疑人王府刘管事不知所踪,李岘欲审此案都无从下手,但宋根生递上的公文他不能不闻不问,于是刑部象征性地开堂,将永王和京兆府不良帅等人都请到刑部过堂询问。
    永王忍着委屈亲自来了刑部,京兆府一应侦缉官差也都到场,一番争论和剖析后,永王拒不承认此案与他有关,而京兆府的官差则一口咬定此案涉及永王府,作案者或许并非刘管事一人那么简单。
    于是刑部发下了海捕文书,通缉刘管事,最后李岘松了口气,下令退堂。
    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接下来如果抓不到那位刘管事,则此案便成了悬案,这样也好,李岘便不必卷入这场政治争斗中了。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岂会如李岘的意?
    发下海捕文书的第二天,城外的难民们不答应了。
    无端端死了个难民当然不算什么大事,死者甚至没人认识他,但若是有心人煽动几句,情势便不一样了。
    当天下午,数以万计的难民齐聚城门外,他们不吵也不闹,面向城门伏地跪拜,请求官府严惩谋害难民的凶手,不可敷衍应付。
    难民的命也是命呀。
    万人跪地,场面壮观且骇人,消息顿时疯了似的飞快传遍了长安城大街小巷,城内的百姓商贾们也看起了热闹,热闹看久了难免产生了代入感,于是百姓们也纷纷聚于刑部官署,请命刑部侦办,速速将凶手捉拿归案,为无辜死难的难民报仇。
    刑部官署内的李岘顿时坐不住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到这个地步,想敷衍都对付不过去了,再拖延下去,事态恐怕会越来越严重。
    于是李岘非常认真且严谨地将刑部侦办案件的官差都派了出去,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搜集线索,并发函告之长安周边的州县,通缉刘管事此人,限时将此人捉拿归案。
    不仅如此,久经朝堂风浪的李岘觉得黑锅不能自己一个人背,把大家都拖下水才能自保。
    于是李岘马上将案子递到了大理寺和御史台。
    仅仅两日的功夫,一桩简单的命案终于被闹上了朝堂,朝堂沸沸扬扬议论不休,当数以万计的难民跪在城门外请命,当京兆府和刑部的官员推波助澜,站在道德和政治正确的制高点为民请命时,事态便不可遏制地越闹越大。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事情的源头,永王身上。
    这一次,永王想低调都不行了,刘管事不见了,他便是众人眼中暂定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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