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起也摸不准他是暂时按耐着锋利的爪子逆来顺受,还是想借机搞风搞雨,是以倒也是不介意自己先小人后君子。
    诡计被事前破坏的巫马重羽也不气馁,更不会有心虚的感觉,甚至倒打一耙也是他理直气壮的基本操作。
    解咒只需他的一些鲜血绘咒,他无不嘲弄地想着,他如今浑身上下的血多的都几近用不完,倒也不必特意再割取了。
    漫不经心从衣上按沁出一些,他走到这个比他还要高大半个头的粗鄙丑陋的大汉面前,白皙指腹上蹭的血轻按于他额心之处,心中嫌弃面容却平淡无波,另一只手在空气中快速结印,一道暗紫光芒一闪而过,他的血自行纹制出一道朱红的咒符刻在巨的皮肤上,这过程很顺利,并无遗漏在展现在陈白起眼前。
    她紧紧地盯着巨,不想错过一丝变化,在咒符渐现渐隐过后,巨木然呆滞的眼神颤动了一下,然后一道一道的彩线浇筑其中。
    巫马重羽收回手,却颦眉地看了看指腹处快要干涸的血迹,他道:“解了,只需稍待些时候便能恢复神智,可还有事要吩咐?”
    淡淡的嘲弄语气,但陈白起却完全不在意,或者说她此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巨身上,哪管巫马重羽这黑心鬼讲了些什么。
    见“陈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心挂念着那个黛黑无毛的蛮奴,他微眯了眯眸,心中对她的审美与眼光简直鄙夷到可笑的地步,他掸掸了袖摆,径直朝静粼湖水边去净手了。
    而陈白起则一直守在巨的身旁,她没有喊他,也没有碰他,只等他慢慢恢复神智。
    巨的意识在这之前一直沉陷入一片黑暗沼泽之中,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一直虚幻地飘荡在不知明的地界处,不知冷不知热,感受不到饥饿也不知时间的流逝,他就像一抹游魂随波逐流,茫然若失,直到最终消亡在这天地之间,可他预料的结局并没有到来,一道强烈的光将他的意识拉拽了出去,他久违麻木的感官开始有了知觉。
    风凉的惬意拂过皮肤,草地独有的湿潮泥土气息钻入鼻腔,他眼中开始从黑白两色增添着虹色,其中那在夜色之中跳跃起舞的白光吸引住了他的全部目光,他仍旧不太清晰,眼神茫然而不自主地追随着飘浮在他四周的光。
    他静静地注着一处良久,这才逐渐感知到四周的情况。
    哗啦的水声就在旁边,比起眼睛的捕捉速度,这次他拉长的耳朵更快察觉到动静。
    他挪动不太灵活的木讷视线转动,当看到阴阳宗宗主巫马重羽的身影时,哪怕他根本还没有将人认出,但身体的本能却生起一股嗜血的狠戾气。
    巨对他怀抱着强烈的杀意。
    嗬!
    喉中如兽类一般低吼了一声,他全身的肌肉调动形成鼓囊的攻击状态,就像一个巨型的碉堡准备发动。
    “巨。”
    这时,一道温软轻绵的脆生女音占据了他的全部听觉,唤醒了他的理智,他一震,然后愕然又惊惶地看过去。
    只见他侧手边不远处站着一道娇小的身影,在他这得天独厚的身高眼中,很多人都比较矮小,可她不同,她在他心中是带着一个“娇”字,令人心头发软,想卑微地讨好,小心翼翼,更想要好好地守护与靠近的“娇”。
    他近几怔忡地看着她的眼睛,浅色木质纹路的眸子一紧一扩,最后翻腾汹涌成晦黯的大海。
    他不思议喊道:“……女郎。”
    喉结突起处滚动,似堵住了一样,只能讷讷地喊出这两个字。
    陈白起惊喜道:“巨,你认得我了?”
    她上前迈近了两步。
    真的是她!
    虽然容貌又变了,但他不会认错,是他的女郎。
    他眼下早已忘记了上一秒对巫马重羽的仇恨,他呆呆傻傻地上前,却是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伸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脚踝处,没有用力,似不敢,怕会揉碎了她。
    他对她的珍惜刻入骨髓。
    陈白起被他这一番出乎意料的操作整懵了,等他像一头恶龙守着宝物一样拿尾巴圈起守护时才安心时,才哭笑不得道:“你快起来,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与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跪在地上。”
    巨个头大,做什么事情都显眼,虽看着憨厚呆傻,实则每次他有所求才会这样固执地跪地不起。
    她看懂了他的肢体语言,他嘴笨讲话常常过于简短令人听不明白,是以通常是动作多过于用语言来说。
    她用手掌按起他宽厚贴地的额门抬起,才发现他竟出了一脑门的汗,心头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她叹息道:“有什么便说,我哪样不曾允过你。”
    他抬起头,硕大一个脑袋,依旧木讷无神的脸,但蒲扇大手却紧紧地攥起成拳,内心紧张又激动。
    粗噶的嗓音用低沉的语调,很是慢、重,笨拙道:“巨,不想再走了,不要将军、不要功名,只想跟从前一样。”
    哪都不肯再去,他想永远陪在女郎身边,为恶犬走狗,为前锋哨兵,他害怕她再赶他走,这一次,他死也要死在她脚边。
    陈白起鼻头莫名一酸,只觉得她跟他好像兜兜转转历经年月,辉煌过、落魄过、生离死别过,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原来人生最美好的日子却是还能回到最初,故人重聚一堂。
    她好似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好。”她点头。
    巨一开始心底还觉得女郎可能不会轻易同意,但结果却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梦寐以求渴求的东西眨眼便自动落入了他怀中,他难以置信,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仿佛在问,是真的吗?
    这傻子。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故作坚硬凶狠道:“我这一次本就是专程过来接你回家的,即便你不跟我回去,我也是拖也要将你拖走的。”
    由于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是以**本没有时间去思索女郎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原因,也没有想过自己之前究竟发生过何等恶劣的被掠夺行为,直到意外遇见了女郎,他感觉一切都虚幻美好得不真实,像梦里一样,诚惶诚恐着接受着一切。
    “是为了巨……”
    巨粗颈处的青筋隐忍地紧绷起,眼眶一下便红了,他低下头,那塔一样深俱威慑性的身躯却不显凶恶气势,反而跟被领回主人家的忠犬似的呜呜低鸣讨乖。
    “站起来,巨。“她喊他。
    巨一抖,身躯应激地撑地站起,当他完全站立时,巍然的身躯一下便将陈白起面前的光线挡完了。
    “女郎……”
    他意识到自己挡到光了,忙挪侧在一旁,当那白蝶的光洒落在她身上,巨这才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一些情况。
    “女郎,是何人伤的你?!”他面色遽变,两只无神的眼一下戾气横生,血腥充斥。
    夜色昏暗,他的感官本就恢复迟缓,是以这才看清她衣物多处撕破,暗红血渍早涸凝在衣服上,明显在不久之前她曾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见他一副打算跟她的仇人拼命的模样,陈白起这才记起巫马重羽这一号人的存在。
    “你刚恢复神智,有些事情我晚些时候再与你讲,我目前在秦国当官,我既已接到你,自然是要启程回去的,你想好好想一想,可有什么事情要去处理的,若是紧急我便与你一道,若能缓便延迟些许时日,你便与我一道先回秦国。”
    这事说来话长,她没打算在这里跟他慢慢解释,于是转移了话题。
    巨有些没有从刚才的暴烈情绪中回过神,但他向来对陈白起的话奉若神谕,哪怕心中还在虎视眈眈想揪出伤她之下,但嘴上却回道:“巨,记不得了。”
    陈白起讶道:“什么记不得了?”
    她有些紧张地又连问几句:“你不是记得我吗?你忘了什么,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吧?”
    巨挠了挠脑袋。
    “巨,我。”
    “记得女郎。”
    “还有呢?姒姜,姬韫,北戎王,这些人你还记得吗?”她问。
    巨闻言,低下眼似在用力回想,但最终无果,他抿了抿厚唇,那张寡淡而刀刻深邃的面容上全是认真,憋了半天才道:“巨,只要记得女郎。”
    陈白起怔住了,张了张嘴,最后却不知该怎么问了。
    而旁边就在十几步路距离净手的巫马重羽,自不可避免全程听完两人的对话,却是半分兴致都无,他此刻只是满脑子在思考着该如何摆脱这主仆契约。
    摆脱?
    若是陈白起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估计会对他的异想天开嗤笑一声,他是没看到巫族这么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可这百年来都始终没有彻底摆脱掉白马氏对其的影响吗?
    更何况系统定制的主仆契约可比他原先那个更霸道牢固,除了她自愿与他解除,否则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掉这个主仆契约。
    “巫马重羽,巨是怎么一回事?”陈白起喊起事不关己,慢吞吞地湖边净手不归的人。
    巫马重羽一听,便掸了掸手上的水渍站起,转过身道:“可不曾听过会有失忆的情况,你不要将什么寻不着缘由的烂帐都算在我头上。”
    方才那个笨犬好似想对他对手,只可惜被那多事的女人阻止了,否则那笨犬现在只怕不止是失忆,而是直接失智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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