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既望,秋高气爽,但在铠甲外穿黑色短襟衫服以黑衫军将卒示人,结阵搏杀多少有些闷热难耐。
    不装了,现在不都装了。
    脱去黑衫,露出里面所穿的青黑色扎甲或银光镫然的鳞甲,与持手重锋矛戟、长刀、铁盾相映,这一刻才将楚山百战健锐的狰狞雄姿呈现出来。
    “事贼为父者杀……”
    “冥顽不化者斩……”
    “甘为胡狗者死……”
    “心念大越者退!”
    刀光戈影,盾橹如山。
    虽说左翼居前突击的楚山侍卫精锐仅两百人,却似一柄锋利无比、闪烁寒芒的尖刃,毫不留情的往仓促间从营房里拉出来,于桥梁前、街巷进行结阵拦截的守军阵列捅去、刺去。
    楚山侍卫亲兵,绝大多数人都历经数番血战,意志坚定就如铁铸一般,溅满鲜肉的面容显得狰狞恐怖;臂膀腰背的筋肌,不知道是因为激烈的厮杀,还是内心杀机澎湃而微微痉挛着:厮杀时,伴随斩杀捅刺,喉管里有节奏的发出沉闷的低吼,就像野兽在咆哮,令人心惊,令人胆颤。
    昌泰桥前的守军,都是从睡梦中被驱赶来仓促整队结阵的汴梁降军。
    他们最初以为是黑衫贼吃了豹子胆,从鄢陵、尉氏一带北上袭击汴梁,还振作精神想要捞些首级功,好换|妻儿老小几顿饱餐,乱糟糟上来,搏杀还颇为勇猛。
    然而接触过后,就觉得杀进城来的贼军太硬,数队人马皆溃,都没能啃下贼军一层皮,就有些心怯。
    不过,这时候在军将武吏的催促下,汴梁降军尚能稳住阵脚,想着从附近调来更多的盾车、厢车等战械进行掩护,再组织进攻。
    汴梁降军自视再低,也不怎么瞧得起缺衣少粮、兵甲低劣,又无操练的义军。
    汴梁降军以往几次被赶往鄢陵等清剿,虽说收效甚微,但也没有怎么吃亏,甚至一路劫掠,还颇得实惠。
    却是在徐怀将白虎帅旗升起来,负责突击作战的精锐不再有所保留,夺于昌泰桥前的汴梁降军才真正慌乱起来。
    人的名、树的影。
    西军与党项人在西北争胜多年,赢得能战之名,京畿禁军半数兵卒武将皆选擢于西军,平素颇为“能战”自居。
    而说到能战,王孝成统制期间的靖胜军,历为被公认为西军之巅峰。
    即便蔡铤执掌西军期间有什么忌讳,但底层兵卒谈论往事却从来都不避讳的——因为大越军制的缘故,禁厢军兵卒的地位极其低下,又多流民盗贼充之,他们都已经是社会的最底层了,还需要避讳什么?
    赤扈人南侵以来,能战之西军却节节败退,京畿之中西军出身的将卒自然是颜面无光、颜面扫地。
    徐怀的崛起,随王禀征戍云朔屡立奇功,在西军诸部在云朔节节败退之余保留大越兵马最后的颜面。
    再加上他乃王孝成之子,以及在徐武宣等忠烈之士保护下逃过蔡铤迫害、在桐柏山成长的传奇经历,禁军底层兵卒怎么可能不津津乐道?
    千里奇袭太原一战,更使徐怀在敌我军中的威名如火中天!
    几次进攻屡屡遭受重挫,损兵折将上百人都没有撕下对方一层皮,就已经心虚了——这时候白虎幡旗升起来,呜呜作响的号角声不断有人振声宣告此次乃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率楚军精锐奔袭汴梁,再看到楚山精锐脱下短襟黑衫,露出内穿精良铠甲,更为勇猛凶悍杀来,谁不心惊、谁不胆颤?
    待前阵脆弱的抵御被无情瓦解,军将武吏再也压不住阵脚,先是有一两人丢盔弃甲逃跑,很快就带动桥前整支队伍溃退如潮。
    乌敕海率突击战力,主要负责攻坚,见桥前守军溃退,便抓紧时间休息,包扎伤卒,将不幸阵亡的将卒尸体抬往殓房整理仪容,积薪火化;而杀亡逐败等事由两翼协助作战的义军将卒负责。
    韩昌甫等首领所率义军将卒,兵甲军械装备极差,也谈不上有多严密的操训,自然也谈不上有多强的战斗力。
    不过,由楚山精锐居中居前攻坚斩锐,义军将卒从两翼巷道协助进攻还是虎虎生威。
    而作战之势态,从来都是此消彼涨。
    守军从桥前溃败,义军将卒更是士气如虹,如狼似虎一般杀入溃兵之中,杀败捉降。
    昌泰其桥无柱,巨木虚架,飞架河上——汴梁城里有多座类似的木桥,因其状如飞虹,又名之“虹桥”。
    昌泰桥以及朱雀门南侧的龙津桥等虹桥,实际是一种强度有限、受岸基条件限制很大的编木拱桥结构。
    昌泰桥径跨七丈有余,悬于河面之上两丈余高,可供舟船从桥下通过,但桥面仅有两丈宽。
    近千守军没能抵挡住冲击,阵列被冲溃,又有几人能通昌泰桥逃到蔡河西岸去?
    “可有靖胜军故旧?谁可知身边有人曾在靖胜军从过军?”
    数骑持令旗驰来,在无路可投、想投降却有种种顾忌、乱糟糟的桥东守军前勒住马,挥舞令旗阻止义军将卒往纵深处冲击多造杀戮,高声喝问有谁与靖胜军牵扯,
    “我家节帅承先帅王公遗志,以驱逐胡虏、还我河山为毕生之志,泾州铁枪王、王举将军也在南薰门城楼之上,得知守军之中有颇多靖胜军旧卒事敌是为形势所迫,但胸臆间血性未泯——我家节帅与王举将军,特邀血性未泯的靖胜军旧卒一聚,共御胡虏!”
    “我周景,曾在桐柏山落草为寇,化平六年为先帅王公所俘,八年先帅归领靖胜军,我与靖胜侯养父徐公等人编亲卫营为卒——可有人识得我?”周景抓住缰绳,坐在马鞍上,厉目盯住被围困在河滩上、乱糟糟一团还没有彻底放下兵刃投降的守军,喝问道。
    “我范雍,父祖皆为泾州靖胜军卒,世为王氏家将,可有谁识得我哉?”范雍振声问道。
    侍卫亲兵营常编千余众,这次为奔袭汴梁,从诸部抽调精锐扩编到两千众,徐武江、王宪、范宗奇以及此时已可以说是老将的范雍等人,都紧急编入侍卫亲兵营,随徐怀奔袭汴梁而来。周景、徐胜、徐武坤、徐武良等人早年在靖胜军之中,只是很普通的基层武吏,名声不及徐武宣、徐武碛,但他们这一批人乃是桐柏山寇出身,在靖胜军还是人所皆知——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
    范、史等家世代为王氏家将,也世代在靖胜军担任武吏,这也是靖胜军旧卒都应该知晓的事情。
    “小范爷,可还认得我葛旬!”一个老卒走出来,身形枯瘦,身上的皮甲有些松垮,胡子绞得干净,但脸皮枯皱,皮盔露出的乱发都已霜白——他有些难以置信的从挤挤挨挨的乱兵后面走出来,嗫嚅朝范雍叫道。
    “葛旬叔!真是葛旬叔——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在军中?”范雍盯住那老卒看了一会儿,激动的跳下马来,也不管大多数乱兵还没有放下兵器,一把抓住老卒的枯瘦如柴的胳膊上下打量,惊讶的问道,“从泾州狱中救出七爷后,你与其他几人不是都已离开泾州了吗,怎么会在军中,会在这里?”
    “葛孝、葛成!你们快放下兵刃,来见小范爷!”
    老卒叫人群里叫了两名身形瘦小的兵卒出来,跟范雍解释道,
    “从泾州狱中救出七爷后,我是逃往秦州,最初时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甚是快活,但后来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子,携着葛孝、葛成兄弟二人奄奄一息差点饿死在路上,我嘛一时心软,就搭伙过起日子。我老葛家打那之后,算是有人过继香火了,但我实在没有其他手段养活他们娘仨儿,就又投了军!”
    “少帅、七将军跟我都在楚山,你应该有听说吧?你怎么不来找我们?”范雍问道。
    “小范爷,你看我胡子头发都白了,在军中还没有混出头脸来,哪有脸跑去找你与七将军叙旧啊!不怕被人嫌弃啊!”老卒嗫嚅说道。
    “葛旬叔,你这可是嫌弃我了啊?你们且随我过来,等会我领你们去见七将军、节帅!”范雍拉着葛旬父子三人走到周景以及率领义军兵卒围住河滩守军的韩昌甫面前,说道,“七将军当年被困泾州狱中,共有五人与我一并营救七将军出来——之后为逃避追捕,我们出泾州之后就各自藏匿,葛旬叔便是五人之一!”
    “我对葛爷有印象,不知道葛爷可还识得周景?”周景朝葛旬拱手行礼。
    “认得,认得,”葛旬说道,“你们一波都是从桐柏山出来的,凶得很,王帅却用你们为亲卫,小范爷他们还很不服气呢,说王帅胳膊肘往外拐,没事对盗寇亲近,也不怕你们脑后有反骨!”
    “……”范雍“哈哈”笑了两声,打断葛旬,说道,“陈年旧事待有酒时,葛旬叔你再数落,现在我们还有要事做办——这些兵卒里,葛旬叔你可知道还有谁在靖胜军从过军,或与靖胜军有故旧之情?”
    “小范将军,我……”
    陆续又有七人站出来自报与靖胜军的渊源。
    有这一变故打岔,被围于河滩之上的五六百守军也是彻底失去抵抗的意愿,纷纷放下兵械,表示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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