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魁对陈洪范这种朝廷军将,其实有点看不起。
    虽然若是论单挑,商人出身的沈世魁拿刀也不可能干得过空手的武夫陈洪范,但他就是看不起。
    这份倨傲,来自于战场上的表现,大明朝廷几乎每年都从各地抽调军队到辽东添油,从南到北、从边军到卫所军几乎抽了个遍,各种口音各种方言的兵卒在辽东来了又去,大家都在战场上练过,哪里的兵能打哪里的兵不能打,谁心里都有杆秤,总的来说,这些朝廷兵是一年不如一年,老兵死在了战场上,新练的兵一代不如一代。
    就拿陈洪范来说,这厮出自延绥边军,因为犯禁几起几落,好几次被剥了官袍,却又仗着善于钻营再次穿了回去,官还越当越大,现在居然成了总兵。
    真是没天理,沈世魁想到这里就摇头,指望这等人来当守岛的靠山,恐怕靠不住。
    但岛上的自己人,则更加靠不住啊。
    沈世魁对此更郁闷,岛上军民数万,武装起来能砍人的有一万二,其他的都是老弱妇孺,这一万二听起来很多,但内中真正可以当精兵的,不出一千人。
    想当年东江镇最鼎盛的时候,带甲之兵逼近五万人,势力范围西起金州,北达辽阳外围,东边虎视朝鲜国,几乎整个辽南半岛都在其兵锋威慑之下,东江镇抖抖脚,住在沈阳的皇太极就要紧一紧小心肝。
    何以至此?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毛文龙的死。
    袁崇焕斩了毛文龙,等于抽了东江镇的主心骨,毛文龙建军是军阀式的建军,收了无数的义子义孙,军中所有的大将都是他的干儿子,个个羁傲不逊,只有毛文龙镇得住,毛文龙一死,就全乱了。
    干儿子干孙子们你不服我、我怀疑你,接任的总兵陈继盛压不住场面,被人砍了,紧跟着上任的总兵黄龙被人割了鼻子耳朵,靠沈世魁救命才得以生还,一场又一场的叛乱,一次又一次的内讧,把好好的东江镇,败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丢了所有地盘,苟安皮岛。
    沈世魁心痛啊,却也没辙。
    他能当上这个总兵,就是因为逼走了尚可喜,没人争得过他,才顺利上位的,不然一个商人,怎么可能做总兵。
    “父亲,东西都搬进堡里了。”义子沈志祥走上前来,向他汇报道:“连同所有军器、火药,全都进堡了。”
    “甚好!”沈世魁看着陈洪范的船高高漂起,搬空了里面的货物,颇感欣慰:“有了这些军器跟火药,我们又能坚持下去了。”
    “父亲。”沈志祥看左右无人,凑近低语道:“海那边又来人送信了。”
    “又来了?!”沈世魁皱起眉头,不悦道:“赶走便是,若是再来,直接砍了,问都不要问!”
    “都是过去的熟人,下杀手不大好啊。”沈志祥顿了顿:“其实他们也是为了咱们好。”
    “好什么?”沈世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说过,不会投降,我沈世魁身为汉人,绝不会投降建奴,他们愿意投降过去当狗,我沈世魁可不会!”
    “咳,不是当狗,父亲,皇太极已经称帝,他也是清国天子,和大明天子一样,投降了也是给天子当臣子,和现在没什么两样。”沈志祥舔舔嘴皮子:“再说这次送信来的是陈久德,他跟着孔有德投靠建州人之后,吃香的喝辣的,也管着一方面事务,手下也有兵,日子过得别说有多舒坦了,他和我有旧,不会骗我们的。”
    “那又如何?终究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沈世魁固执的决绝警告道:“你不用多说了,这件事就此打住,今后决不能再提,还有,如果我发现你有投敌之心,大义灭亲这种事我也做得出来!”
    沈志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尴尬不已,只好讪讪的点头:“当然、当然,父亲不降,我自然不降,我和父亲一条心,绝不会叛父亲而去。”
    “如此最好,儿子,你想想,守住皮岛,我就依然是大明东江镇总兵,还有抵御建奴的大功劳,朝廷就不会撤销东江镇,我们就能继续在这儿做土皇帝,天高地远,在这里我们的话比皇帝还好使,哪儿去找这份福气?”沈世魁厉声告诫了沈志祥后,又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好言劝道:“当年李成梁在辽东当土皇帝,何等威风,你都见识过,今后我老了,这总兵职位就传给你,你来继续做皮岛之主,岂不快哉?”
    沈志祥唯唯诺诺,连声称是,还掐媚的笑了几声。
    父子之间的谈话,似乎有了结论,沈家将抵抗到底。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流言渐起。
    人们之间传说,建奴的劝降信已经递到了好几个皮岛守将手上,因为攻打皮岛的三顺王军队差不多都是辽东旧人,和皮岛上的不少人沾亲带故,或者是同僚战友,轻易的就能找到关系私下交流,所以这些传言越来越多。
    陈洪范耳朵里也听到了不少,他和白登庸商量之后,当机立断,以撤到其他岛上去和皮岛成掎角之势便于相互支援、其他离岛也需要分兵防守为由,带领部下撤到了石城岛。
    这动作令岛上的风声更紧了,暗流涌动,不少人打着小心思,明面上同仇敌忾的水面底下,不知潜藏着多少阴谋。
    而清军那一边,阿济格在静静的等了一个月之后,在四月初八这一天,开始动了。
    一动,就是雷霆万钧。
    阿济格的计划很精细,完全不像他的个人形象那样粗犷,他发动进攻的时间选择在半昏半暗的傍晚时分,以朝鲜国的水师为主力,几十条船明火执仗的朝皮岛西边冲去,船上装载大鼓铜锣,吸引明军注意力,而另两路奇兵,借着天色掩护,则以小船载兵,分别从东边和东南方暗中偷袭,同时从三个方向发动了攻击。
    当时沈世魁巡视防务之后,正在军中吃饭,闻声立刻带领陈洪范留在皮岛上的部将金日观、楚续功等人到滩头抵抗,皮岛之战正式爆发。
    朝鲜水师跟硕讬最初找来的渔船完全不一样,船大了很多不说,上面还有火炮,朝鲜炮手能力很强,可以在船上发炮攻击,打得还挺准,能够和岸上的明军炮火对峙。
    在炮火的掩护下,清军顺利登岸了。
    八旗兵踩上了皮岛的沙地,达成了前面三个多月都没有达成的目标。
    但是从战争角度来看,这只是个小目标,只要沈世魁的人反应给力,这点上岸的人就是送上门的菜。
    沈世魁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忽略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就是天色。
    清军选择黄昏发动攻击,当船抵达皮岛的时候,天就黑尽了,不举火把,啥也看不见。
    明军居高望远,能够在白天看出去很远,海上哪儿来了一条船老远就能发现,但在晚上,明军跟瞎子没什么区别,海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要清军的船只凝神闭气,不点火不发声,选择一个偏僻的地方偷偷上岸,守军也很难立刻知道。
    这就造成了清军四面开花的登陆战术顺利取得了成功,一时间满岛到处都是喊杀声,黑暗中明军无法分辨哪里是清军的主攻方向,只觉到处都是清军,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震荡着每个人的心。
    第二个,就是人心。
    沈世魁想抵抗到底,但很多人不跟他一条心。
    黑暗中的厮杀激烈而血腥,沈世魁站在岛上的主堡城楼上,看见到处都是火光,听见到处都是喊杀。
    他手按刀柄,面色沉稳,披甲临风而立,最开始的时候,还沉得住气。
    陈洪范留下的两个人,金日观和楚续功是两个良将,带领部下分头御敌,从喊杀声的声浪来看,两人对付的方向上已经胜算在握,清军毕竟船少,一波上岸的人不会太多,只要抓紧时间,抢在清军的船运来更多的人之前杀死他们,清军的添油登陆就是个笑话。
    明军岛上兵多,常理来讲,清军很难得手。
    但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在战斗进入白热化的时刻,沈世魁震惊的发现,岛上有两个关键屯堡被破了。
    “大帅,沈志祥反了!他开了门,带人投降了!”
    部下跌跌撞撞的向他报信时,沈世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紧接着,继而连三的坏消息接踵而来,岛上有三个守将先后投降,有的是被上岛的清军吓坏了,顺势投降,有的干脆引清军上岸,一矢不发就投降了。
    战局瞬间产生变化,敌我姿态改变。
    越来越多的清军上岸,明军被层层压缩,滩头完全失守,沈世魁和金日观、楚续功等人带人退到岛上制高点的东山土堡上,背海顽抗。
    东边有码头,上万的皮岛百姓拥挤在这里,哭喊着上船,但船少,天又黑,码头混乱不堪,被挤下海的人数不胜数,固若金汤的皮岛,失陷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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