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结束已经是下午三点。他们今晚得住在维也纳,所以下午的游览全都只能走马观花。在波恩大学里的时候,陈蓉蓉有些舍不得离开。对她来说两座巴洛克式的选帝侯宫既美丽,又稀奇这样粗略地一扫而过实在太过可惜。然而顾惟却说等到了维也纳,这样的宫殿遍地都是。波恩不过是选帝侯的住处,而维也纳却是皇帝的所在。波恩的Poppelsdorf宫和维也纳的美泉宫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离开波恩前往机场的路上,他们再度穿过来时的森林。那会儿,顾惟已经在车里睡着了。尽管她也感觉到疲倦,却仍是强打精神,恋恋不舍地眺望窗外的风景。暮云低低地垂在半空,密密匝匝的树根也开始变得阴暗。树林与天空交接的地方露出一层稀疏的顶梢,是整个黄昏图景中最为清晰的一角。但过不多时,就连这层顶梢也逐渐没入黑暗,彻底望不见了。空气中飘浮着若有似无的白雾,透出一股行将入夜的寒意。倏然间她有些惝恍地想到,自己的旅途已经过去半了。
    乘上飞机以后她实在坚持不住,直接一觉睡到了目的地。飞机在维也纳上空盘旋的时候,不稳定的旋转和下坠感使她猛地惊醒过来。一睁眼,夜幕下的音乐之都便骤然充满了整个视野
    整座城市燃烧着数以百万计的灯火,就连漆黑的夜空也给照得泛出一层红铜色。在这其中,由多瑙河怀抱的内城区显得最为耀眼夺目。在井不浓郁的夜气当中,灯火辉煌的建筑群犹如金边镶嵌般排列在沿河两岸。承载了整个欧洲文明的伟大河流,蜿蜒着绕过古老繁荣的内城,闪闪发亮的河面简直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璀璨。无数金色和银色的光点在她的眼中闪动着,跳跃着,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顾惟这会儿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到她醒了,就把手里的平板放下。
    “睡够了?
    “嗯。
    她点点头,卷起被子想找自己的手机,结果手机还没找到,倒先给他取笑了一句:
    还以为你不会累。”
    “也没有累
    她生出一丝难为情,自己也感到挺奇怪。怎么平常拎着十斤重的菜,从菜市一路走回家都不会累,这才出来玩了半天,反倒还觉得累了呢?她不知道这是由于短时间内受到太多新鲜刺激的缘故,所以只把这种累归结为身体上的疲劳。
    就是腿有点累
    说罢,她又急忙补上一句“睡一觉就好了”,好像生怕他要中断行程似的。顾惟听完也只是笑,不再说话。
    机场距离市区不算遥远。车子沿多瑙河畔行驶了二十来分钟,过桥便是维也纳鼎鼎有名的环城大道。这种寸土寸金的主干道几乎是每个大都市必备的配置:一座座剧院、豪宅、政府办公厅、金融大厦垒都争先恐后地矗立在沿街两岸,好像不这么做就彰显不出身份的尊贵似的。绝大部分建筑都是帝国时代留下的遗产,哪怕抛开曾经的王公贵族不谈,它们至今仍在接受各界名流的加持。以至于随便敲下一块砖来,其价值都号称和等重的黄金相当。正因如此,在这个城市里,一切现代化的印记都要向古典的美学拜服。上到国会大厦前高举金矛的雅典娜像,下到咖啡厅门口花卉装饰的壁柱,没有一个角落不流露出百年前的庄严与华贵。而且正如顾惟所言,巴洛克式的富股随处可见。甚至于经过舒伯特大道与Klmten大道的衔接处,她竟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四通八达的五岔路口瞬间回到了那个靠煤气灯照明的年代,路上穿梭来去的汽车也都变成了优雅的敞篷马车。车上的乘客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男人穿着燕尾礼服,而女人则戴着鲜花和羽毛装饰的丝绒礼帽。
    下榻的酒店亦属于十九世纪的造物,其内部环境比外部造型更加彰显出往昔帝国的荣耀。一进门,眼前便铺开一片金光璀璨的巴洛克装潢,洁白的大理石璧柱隔开金色的大理石墙面,无论门楣还是吊顶,每一个能加上装饰的地方都刻满了雕花。陈曹曹原本还对那些庞大的水晶吊灯和壁灯见怪不懂,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台座上插着的竟然是一根根蜡烛。当然,那其实是蜡烛形状的电灯。除此以外,销金的天花板、支撑穹顶的科林斯立柱、以及墙壁上挂着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肖像,全都是营造出复古观感的设计罢了。即便如此,这一切仍是令她感到叹为观止。然而,当他们走入预定的套间,电灯点亮的刹那,她才发现自己叹为观止得太早了。
    套间完全是宫廷风格尽管只是宫廷的其中几个房间,却已经足以叫她目瞪口呆。她在顾性的庄园里住了近两周,已经习惯了古典主义严肃内省的理性美。如今一下叫歌颂欲望,崇尚繁盛的巴洛克装饰团团包围,那种惊奇与震撼的心情可想而知。顾惟脱下外套便径直走进卧室,同行的侍从也跟随其后,麻利地为他们把行李搬入房间。只有她像参观博物馆似的,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简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种王庭级别的富丽堂皇,就算是选帝侯的宫殿也及不上。她先走过起居室,接着是一个兼具休闲功能的沙龙室,一个摆着长额桌的大餐厅,最后是卧室和浴室。暗金色的窗帘装饰着群青色的流苏,而靠椅和长椅上的软垫则是群青色的缎面绣着暗金色的花纹。所有的木质家具都是温柔的奶油色,辅以贝壳与花叶的金饰,唯有大理石台面的餐柜是厚重的黄铜材质。最有意思的是,它们全都凭借波浪形的兽脚站立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就连矮墩墩的脚凳都不例外。只要是房间里能看得到的花瓶,无论高矮胖瘦,里头必定插着芬芳馥郁的白玫瑰。至于镜框上的花卉形装饰,吊顶上的女神浮雕,更是华美精细得叫她连眼睛都不够用了。于是当顾惟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奇怪的画面__只见她坐在卧室的扶手椅上一动不动,好像中了什么魇祟似的,细小的手里抓着自己的手机,目光却直愣愣地叮望着床顶的帷帽。
    怎么了?
    这里这里好漂亮呀,简直像皇宫一样
    有一点像,但没那么夸张。明天你去了美泉宫就知道了。”
    她杲杲地点头,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在跟谁说话。
    “去洗澡吧,待会吃饭。”
    “嗯。
    她好像真的看傻了,晕晕乎乎地走到沙发边上,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脱衣服。倘使只是外衣鞋子什么的倒还正常,可她竟然一直脱到只剩下内衣裤都没反应过来。要知道放在平常她可绝不会这么做。顾惟就地坐在她方才坐过的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脱,也没有色欲,就是单纯地觉得好玩。他其实对巴洛克装饰没有太多偏好,也不喜欢过于繁杂和纠结的东西。在酒店里住上两天还行,可要把家里弄成这个样子天里住上两天还行,可要把家里弄成这个样子天天对着,他肯定受不了。然而,陈蓉蓉的反馈是个好的开始。不管怎么说,她对奢华不像以往那么抗拒,也在无意识中体会到钱的好处了。
    解开胸罩的瞬间,她终于发现了顾惟。说发现或许有些奇怪,因为打十分钟以前他就一直待在卧室里。她也是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换洗衣服,抬起眼睛四处搜寻的当口才瞧见了他。不用说,当即吓了一跳,手儿反射性地遮住身体,双颊也涌上羞服。
    “还遮什么?浴室就在门外头。”
    “换的衣服没拿,
    她迅速瞥了一眼卧室最内侧的衣柜,有些恳求般地望着顾惟。其实她的意思是希望他能背过身去,或者把注意力放到手机上,总之就是在她穿过房间的时候,能暂时性地移开视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直接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很自然地走到衣柜前:
    “要哪一套?“
    便哪一套都可以
    顾惟会为她代劳,这不能不使她产生出惊讶,因为她本以为他会借此机会捉弄自己来着。当他将选好的衣裙递到手中,她一面说了谢谢,一面觉得先前的想法很不正派。
    “原来你喜欢巴洛克的装饰?”
    “不
    “不是不喜欢,
    或许是基于以往的经验,她对类似的问题变得相当敏感。接连做出两次自相矛盾的否定以后,又急忙夸赞起这个房间有多么华美,她对这里的一切有多么喜欢。很容易就能听出来,她的喜欢,不是那种想要得到的喜欢。只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竟葛地有些可怜起她来,可怜她总是怕惹自己不快的心境。甚至可以说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地适应自己,无论是性爱还是其他任何一个方面。她尽管乐于和自己相处,却又从未真正地感觉到自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他亏欠她的地方。
    等夸到无话可说了以后,她再一次说了谢谢。那几乎是一种带着负罪感的道谢。这当然不是最理想的答案。不过没关系,他们可以慢慢来。只要喜欢就好,潜移默化也需要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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