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嘻嘻哈哈地调侃着方喻同,笑他小白脸,笑他身板弱。
    阿桂在一旁听得心惊,生怕惹怒了他这臭脾气,能将这厨房都掀了。
    她蹙起眉尖,正要开口阻止那些人,却见方喻同站起身,将手里的柴树枝掰成两半,往冒火的炉膛里一扔,神色淡淡道:“走吧。”
    他居然,愿意和他们一块出去?
    阿桂眼皮子直跳,望着他削瘦而安静的背影,总觉得他在憋什么大的。
    阿桂还未嘱托他别惹事,就已经看不到他们一伙人的身影了。
    她越发心神不宁,搅动着锅里的浓汤,如远山含黛般的眉眼拢着淡淡的忧愁。
    她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何对方喻同冷嘲热讽,有这么深的敌意。
    很快,她就知道了为何。
    原来是他是被殃及池鱼,他们的目的,其实是她。
    一位脸上带黑痣的胖妇人走过来,倚在她的炉灶旁,双手抱胸地打量了她一圈,才不屑道:“就凭你,也想当咱们的主管事?”
    阿桂不大明白她在说什么,便只瞟了她一眼,然后专心调配着自个儿的汤汁。
    胖妇人被无视,自然有些生气,恶狠狠地说道:“你年纪轻轻的,能做什么好汤水来?我泡在厨房几十年,难道主家不选我,会选你这毛都没长齐的?”
    阿桂蹙着眉尖,淡淡地看向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兴趣当什么主管事,只知道我拿了工钱,就要把今儿宴席要准备的几个菜做好。请你不要再在这儿打扰我,不然影响了寿宴准时上菜,你能担待得起么?若是担待得起,那我便坐下来和你好好聊。”
    她当然担待不起。
    胖妇人被问住,顿时觉得被下了面子,冷哼一声,从身边的灶台上拿起一片摆好的牛肉薄片蘸了蘸甜酱油试试味儿,居然该死的好吃。
    胖妇人脸色更沉,满身横肉一块晃着走开。
    旋即又倚在不远处的灶台旁冷冷盯着阿桂的背影。
    烟火气升腾缥缈,越发衬得阿桂袅娜娉婷的身姿似下凡的仙女一般。
    低眉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纤嫩的脖颈。
    她在品尝着她调出来的浓汤汁,盛到碗里,小小啜了一口,精致好看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
    她身边的三个帮厨也都有幸品尝了一小碗,顿时成了她死忠的跟班似的,赞不绝口,纷纷竖起大拇指。
    胖妇人看得满脸横肉都扭到了一起,愤愤咬牙。
    她又招手,唤来身边一个帮厨,指着锅里那烧得滚烫的热水,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那位帮厨听到什么,震惊地看着她,连连摇头。
    胖妇人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威胁的话从压着的嘴角蹦出。
    帮厨无奈地垂下眼,舀了几瓢锅里的热水放到木盆里,再抱着木盆,拖沓的脚步慢慢迈向阿桂所在的那片灶台。
    望着阿桂温柔沉静的动人眉眼,那帮厨搭在木盆上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挣扎几下,最终还是又往木盆里掺了几瓢凉水。
    然后快步走到阿桂身边,趁她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往她身上一泼,从头浇下。
    ......
    阿桂发梢、下颌还有衣裳,都往下淌着水。
    她瞳眸微微放大,慢慢扭过头去,看向始作俑者。
    那帮厨紧张兮兮地扔下木盆,然后撒丫子跑了。
    惊得旁边的帮厨们先是喊叫,而后又开始指指点点。
    只有阿桂身边帮忙的那三个小跟班帮厨连忙扑上来帮她擦。
    她垂眸颤着指尖儿凝着衣袖上的水渍,听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
    “瞧瞧,谁让她惹了那母老虎,还不马上遭了下马威?”
    “这柔柔软软的性子还想进我们厨房当管事?她管得住谁呀?”
    “就是,她菜烧得再好也没用!脾气太软,谁都敢踩她的。”
    “不过这小娘子是真的生得好看,就算被浇成了落汤鸡,还是这么好看。”
    “可别幸灾乐祸了,我觉得她当主管事挺好的,总比那母老虎来管着我们强!”
    厨子和帮厨们都议论得起劲儿,也不在意阿桂听到了多少。
    有人怜悯她,也有人看笑话,毕竟她初来乍到,人么,多少带了点儿排外的心思。
    这时,方才带着阿桂她们过来的那位孙副管事匆匆走进来,见到这一幕,连忙喊道:“天爷啊!你们这是做了什么?这位阿桂姑娘,可是二小姐吩咐了要好生照顾的!”
    躲在角落里直发笑的胖妇人脸色一僵。
    二小姐?
    哼,那又如何!
    二小姐年纪轻,哪会管厨房的事儿!
    想到这里,胖妇人心里有了些底气。
    只是却不敢看热闹了,连忙拿起大刀将肉剁得砰砰响。
    “阿桂姑娘,老身带你去换身衣裳吧!”孙副管事叹了一口气,扶着阿桂湿漉漉的胳膊,“幸好这是温水,不然的话,可要遭罪了!”
    阿桂轻飘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颔首道:“有劳您了。”
    孙副管事带着阿桂去客房,给她找了一身崭新的丫鬟衣裳,也算是格外照顾她了。
    孙副管事是府中的老人,脸上厚厚一层褶子,但穿戴却很齐整干净,面容和蔼,阿桂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所以衣裳湿漉漉地黏在阿桂身上,孙副管事提出帮着阿桂脱衣裳时,她没有拒绝。
    孙副管事无奈地叹着气,一边帮阿桂将外裳剥下来,一边解释道:“咱们厨房的主管事之位空缺了几月有余,咱们三四个副管事,夫人一直没定下来谁来当主管事,听夫人说等过了老爷寿宴,便会决定,你忽然出现在厨房,她们自然会紧张些,怕你是来抢这主管事的位置的。”
    阿桂垂眸淡声道:“我对这个没兴趣。”
    “瞧着姑娘以后也不是个会拘在厨房这等小天地里头的。”孙管事盈盈笑着,目光忽然凝固,落在阿桂脖颈间,那枚因为外裳解下而露出的玉佩上头。
    她老眼顿时纵横出泪花,呼吸加重地紧紧盯着。
    第70章 身世   【二更】感谢订阅
    阿桂意识到孙副管事盯着她脖颈间玉佩的模样有些不对, 连忙下意识捂住那玉佩。
    可孙副管事早就已看得清清楚楚,老泪纵横,她伸出手, 好像想摸一摸阿桂的玉佩, 哽咽得说不话来。
    阿桂不动声色地将干净的外裳换上,待得穿戴整齐, 孙副管事已经在抹眼泪,抽抽泣泣地看着她。
    “阿桂姑娘,这玉佩,是不是你娘给你的?”
    “你认识我娘?”阿桂点头承认, 看孙副管事的模样,不像是坏人。
    孙副管事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泛起了泪花,“小小姐, 你真的是小小姐, 老奴从没想过,此生还有见到小小姐的这一日!”
    阿桂咬着唇瓣, 有些怯意地看着她。
    她在说什么,她有点儿听不太明白, 只是心中,却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老奴以前是小姐的奶婆子,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 也难怪今儿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亲切, 想对你好。”孙副管事红着眼,怀念地看着阿桂,“你这眉眼呀,和小姐真的很像, 含着一汪水似的,又温柔又好看。”
    阿桂大概听懂,孙副管事口中的小姐,就是她娘。
    这时候,孙副管事又问道:“小姐如今在哪?为何沦落到你要出来接这些活儿?厨房到处都是油,多不适合你,你瞧瞧你这手上一层薄茧。”
    她又心疼地看着阿桂。
    阿桂垂眸,语气低落,“我娘,已经过了。”
    孙副管事愣住,仿若晴天霹雳。
    可是很快,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
    “我当时就知道,她若离开国公府,是过不下去的,她那样金枝玉叶长大的,怎么能去那乡野之间受那等苦......”孙副管事落泪叹气,“是我害了她,我该拦着她的。”
    阿桂从来没有听她娘说过这些事,当下便蹙起眉尖,轻声问道:“孙婆婆,我娘、是国公府的小姐?”
    孙副管事擦了擦泪,点头道:“你娘是当今国公爷的亲妹妹,自然是国公府的小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她当年执意要嫁给你爹,可你爹一穷二白的,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哪能嫁给他,老国公爷自然不会同意,还给你娘定了一门好亲事,可你娘却...与你爹私奔了。”
    “老国公爷气不过,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族谱除名,对外便说,她忽然染了恶疾而亡。”孙副管事抹着泪,“我一直在府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从任何人嘴里听到你娘的消息。”
    说着说着,孙副管事又抽抽搭搭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狠心,真就不管小姐了,要不然,小姐也不会......”
    阿桂垂眸,紧紧攥着袖口。
    她也没想到,她娘还有这样显赫的身世。
    从她出生,到她为她娘送葬,确实都没见过国公府的一点儿影子。
    就连他爹守着的那个庄子,也并不是国公府的。
    孙副管事又叹着气,指责阿桂她爹,“我就知道,你爹那样没本事,是不可能给你娘带来幸福的,可你娘不信,偏看他哪儿都好。”
    阿桂抿紧唇没说话。
    她忽然好像明白了,她娘弥留之前,为何说些那样的话。
    比如并不是非要和喜欢的人厮守终生才是幸福。
    比如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比如要她以后选最合适的那一个,而不是最喜欢的那一个......
    原来她娘,是后悔了么。
    孙副管事擦着眼角的湿润,唉声叹气道:“你娘定是悔断了肠子,你可知道,当年你外祖父为她指的那门亲事有多好?”
    阿桂摇摇头,缄默着。
    “是当今圣人!”孙副管事压低着声音,凑到阿桂耳边悔不迭地说道,“若不是你娘逃婚,如今她就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皇后!绝不是如今过世许久京城中都无人知晓的凄惨光景,这真是......造化弄人呐!”
    阿桂眼尾泛红,想起弥留时倚在榻上哀怨的娘亲,想起还在重牢中生死未知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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