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到来如同一颗石子,在书店这片不大的池塘激起了圈圈涟漪。
    其实,小店铺里有男工也不算稀奇的事,只不过,元宵的年纪不上不下的,恰好卡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而且,他仍梳着未嫁男子的发式。一些注重礼节的顾客便会下意识避嫌,不往他面前去了;而更随性些的顾客,多半会多看他几眼。
    对此,元宵似乎习以为常。客人一近,他便自觉地往角落处一躲,既不碍着旁人走动,也隔开他人投来的目光。可是,林湘发现,他很爱发呆走神。有时,元宵突然就低下眼睑,手上擦书架的动作也放慢了,表面看着依旧是个面无表情的酷哥,实际上,他整个人的反应迟钝了好几拍。等顾客离他近了,才会入梦初醒似的眨一下眼睛。这时,他已经不好躲开了,便贴着墙立得板正,脑袋又垂下去,等客人走远才恢复常态。
    于是,第二天早晨,林湘买了串风铃,琢磨着该怎么挂在门边。
    她准备用绳子将风铃和竹帘顶部连接起来,这样,进店的客人一掀帘,就能带动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和寻书一起把需要用的工具备齐,她们刚走到门边,正讨论该挂在哪儿合适,元宵恰好掀帘进来,差点和两人撞上。他忙退了半步,脊背几乎挨上了身后晃动的门帘。
    “抱歉抱歉,我们挡路了,您里边请。”见有人影进来,林湘第一时间扯着寻书往旁边退,让完了路一抬头,她才发现进屋的是书店的新员工。扬了扬空着的左手和对方打招呼,她友善道:“元宵,早上好。”
    “早上好。”寻书也跟着出声。
    僵直似剑的躯体因危机的解除柔软下来,元宵回给新东家和新同僚一个微笑。
    没有急着进屋,他的注意力被林湘另一只手上的物件所吸引。
    那是一串小小的风铎,主体是用竹木制成的,方才东家在招手的时候,提着风铎的手臂也小幅度地摇晃,带起一阵脆竹相撞的声响。
    这东西通常是挂在屋檐下的,但是,东家和同僚站在屋里的门帘边,不像要移步的样子,她们是想把它挂在屋里?没有风,它应该不会响的。
    没想太多,元宵很自然地揽下了这份差事。指了指那只竹制的风铎,又指指自己,他将手掌摊开在林湘面前,尽可能地传递自己可以帮忙的意思。
    在顾婆手下四处做短工的一年里,元宵做惯了各类琐碎的杂事,如今换了份工作,他擅长的,也还是过去那些事情。
    元宵的手掌比寻常男子大了一号,线条结实而流畅,看着很有力量感,给人一种事事皆可依赖、什么都能交由他来处理的安心,望着林湘的眼神也澄澈明净得过分。
    林湘在自己上阵和交给元宵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在元宵望向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把指头上勾着的风铃提绳取下,她将长长的绳身搁进了元宵的手心里,等他捏实了拳头,才轻轻撒开手。
    鉴于元宵刚到场,没有听过她和寻书的对话,林湘出言解释:“不是单纯地挂上去,我想弄成那种一掀帘子、风铃就会被牵动,然后叮当响的挂法。”
    虽然没做过这类事,不过,听起来并不困难。元宵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懂了她的要求。随后,他收回右拳,换了个拿绳的动作,以食指在绳身上缠了两圈,用指头勾着风铃,给右手腾出做它事的余裕。
    仰头观察了一会儿雕花的门梁,又分别拨弄一下两片式的竹帘,他踩上搬到门口的木椅。
    直伸手臂,元宵勾铃的指头每移动一尺,就停下来,低头去看地上的林湘,用眼神询问她要否要挂在此处。
    待到挂上风铃、调好了牵引用的细绳,时间才过去半刻钟左右。元宵以干净的手背扣了扣两边的竹帘,眼前高挂着的竹制风铃也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从木椅上下来,俯身弯腰,再次用手背去拂木椅上的鞋印。
    仔细地清理掉所有自己留下的痕迹,确认木椅上不见任何浮尘,他轻舒一口气,正要站直身板,眼前却突然落下一方白色素帕。
    素帕被迭得整整齐齐,躺在少女透着微粉的白嫩掌心里,元宵微微抬颏,顺着给他递帕手臂往上看,是东家带着歉意的面庞。
    “不好意思啊,门梁上很久没打扫了,你擦一擦吧。”她说。
    与其用手帕这种不能彻底擦干净脏污还需要事后清洗的东西,不如直接去附近的水井处净手会更省事。但是,对于元宵而言,如果一件事在拒绝的摇头之后,依然需要他再比划半天来回应对方,而这件事又无关痛痒的话,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点头应下。
    他捏住了林湘手中的帕子。
    一旁的寻书心情复杂。手帕这种贴身之物哪能随意给异性,林湘姐没常识便算了,新来的男工明明知道要和女人保持距离,不是个轻佻的,怎的这下却婉拒都不拒,直接就接了?
    在经历了马车上的玩笑话后,寻书就一直挂心着林湘的婚事,林湘亲自把不适合做长工的元宵领回书舍时,她几乎要从二人私相授受联想到娶夫生子,因此,对着元宵,寻书便不自觉带上了两分审视。
    然而,仅凭失声这一项,就足以让标准严苛的寻书不赞成这个八字没一撇的亲事,哪怕是纳回家做小侍,在寻书眼里,他都是不够格的。
    她再度纠结于林湘姐究竟是不是对这个一点也不貌美的哑巴另眼相待的问题上。
    元宵并不清楚她的纠结。
    手帕的质地很柔软,至少,比元宵的衣料柔软得多。在门帘边站着,元宵擦手的动作小心极了,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肤将帕子勾出丝儿来。
    幸好没有。
    东家要回了那条手帕,元宵在书舍工作的第二个清晨开始运转。
    元宵将昨日扫过的地又扫了一遍,因为不能与顾客交流,所以,他揽下了店里的一切杂事,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有作用。
    而林湘又再教寻书识字。
    扫好了地,元宵靠在墙边,看着东家和同僚凑在一起授课的样子,再一次地走了神。
    难得的,他没有想到未来那场不知能否实现的血仇,耳边,林湘一字字讲解的、柔和而轻盈的声线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很多年以前。
    义母是个武夫,不通文墨,为了让他学会家传的枪谱,才在壮年之际,如稚童般坐在学堂向教书先生学认字,然后,再一个个教给他。
    恰如东家和寻书姑娘此时一般。
    不过,虽然都是教书,她和义母的风格却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凝在东家秀丽而苍白的面孔上。她的神色认真而专注  ,似乎全然投入进了教学里,一会儿苦恼于字句的讲解,一会儿又轻快地长篇大论,每个表情和动作都那样生动与鲜活。
    第一次,元宵如此投入地去观察旁人的神态与言行。
    直到——一阵风铃声将他敲回了现实。
    有客进门,元宵往门边看了一眼,立刻往角落里的花盆边一站,与绿植相伴。
    竹子相撞的脆响已经停歇,元宵抬起眼,松针与书架遮挡了视线,他只能看见风铎的顶部。到此时,元宵才意识到了它的作用。
    他来书舍的第二天,店里便多了一串无风而鸣的风铃。
    元宵垂下了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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