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语气却没多少疑问。
    “算是。”
    他赞叹:“书香门第。”又带丝轻嘲。
    然而闲谈仍旧不能分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许多恍惚的画面都在眼前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针尖离开肌肤的一瞬,犹如耶稣获救。
    叶乔松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喘息。
    夜色晕沉到最深处,乌云密布。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而她冷汗淋漓,竟然没有察觉到。
    雨声带凉。叶乔拢起浴袍起身,没有拉帘子的窗户正对着荒无人烟的海滩。玻璃里映出她胸口的刺青,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纠缠不清的藤蔓枝条,状若一条遍布荆刺的灵蛇。
    周霆深放肆地欣赏他的作品——从来没有那么完美过。
    他想起跟着徐臧学画的时候。那会儿还很小,听说他的老师是个很清高的画家。确实是这样,直到后来成了当代最负盛名的画坛巨匠,一幅画作在香港拍卖行可以卖出千万高价,徐臧本人依旧醉心艺术,不慕名利,拍卖所得全部捐出,是个不折不扣的画痴。
    鲜有人知,这个画痴的女儿,有一具堪作画卷的身体。
    图案还没有上色。然而叶乔嘴唇已经发白,心跳频率愈发高,脏器却渐渐收紧。
    她将随身带的药片倒进手心,一杯清水已经递到了她面前,她在几乎窒息的时刻仍说了谢谢。
    周霆深冷静地给她摆事实:“割线之后如果不马上打雾,需要等到75天之后。伤口结痂脱落,才不会影响图案。”
    叶乔和水吞了药,喉咙仍然发紧,摇头挤出四个字:“今晚刺完。”
    他拒绝:“再刺下去有虚脱休克的危险。”
    叶乔没再坚持。
    周霆深打量她心口疤痕的位置,问:“手术的时候疼还是现在疼?”
    叶乔脸色难看,冷汗涟涟,声音很虚弱:“那时候有麻药。”
    周霆深说:“过了劲就能感觉到。”
    叶乔眸子黯淡,说:“那时候疼。”
    疼的不是刀口,是一些别的东西。
    窗外透进来的湿气慢慢销蚀皮肤上的温度。
    叶乔裹紧单薄的袍子,整个身子都被冷汗打湿,终于放弃了自己与自己的顽抗,说:“我刚刚躺着的时候,想起了很多那时候的感觉。麻醉没完全起效的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心想要是手术不成功该多好。人只有死了才是干净的,有些不干净的人,也可以因为死了变得干净。”
    她变得絮叨,不知在跟谁说话:“但是我想,我一定得活着。不然对不起太多人了,我受不了这个。”
    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她像背负使命一样小心翼翼地活着,所以才会那么渴望毁灭与死亡。
    周霆深帮她把袍子往身上裹:“你的心脏是谁的?”
    “一个死刑犯的。故意杀人,枪决。把心脏捐给的我。”叶乔发丝都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像刚淋过雨,喃喃地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周霆深很久没说话,从口袋里抽出烟,点上了一根。
    他抽烟的侧脸像只灰猫,眼睛亮得惊人,但旁人走不进去。
    叶乔头一遭没反感他抽烟,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说:“还有么,给我一支。”
    周霆深没有给她。
    他站在雨声潺潺的窗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脚步有些发飘地向他走来。烟雾的渲染让这个画面像一个电影镜头。
    叶乔穿着白色纯棉的浴袍,像她这个人一样,冷淡却舒适,将纤细的四肢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走到他身前,双臂扣住他的窄腰,凉薄的唇凑上来,分享他嘴里的烟气。
    她的前襟已经牢牢封好,然而他知道,里面没有胸衣,没有任何束缚。
    那片袒露的白瓷般的肌肤重新浮现在他眼前,光滑细嫩,似乎轻轻揉捻就会留下痕迹。挥之不去。
    雨声益发地大了,像洪潮,也像欲望。
    他指尖无人察觉地颤了一下。
    一切都好像很顺理成章。日本的纹身师有时甚至会提供特殊服务,用爱抚来减轻纹身时候的疼痛。情`欲是一种绝佳的麻醉药品,能教人忘了伤痛,不论这伤痛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但他忘不了。
    忘情的亲吻与爱抚,浴袍的腰带承受不住欲念,几下便散。周霆深忽然松开她,拢上她滑落的衣袍,遮住那副白净漂亮的锁骨。
    叶乔错愕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写着不解。她能感觉到,他分明也是想的。
    周霆深饶过她腋下,帮她系腰带,下巴贴在她肩上,呼吸深沉:“吃完药好好休息。”
    叶乔蹙眉,不能置信,又像威胁。
    周霆深笑着咳出一口烟气:“明天几点的飞机?”
    “三点。”叶乔机械地回答,被布料裹紧的身体渐渐回暖,眸子却骤冷。
    周霆深手指替她系上结,甚至在她耳垂轻吻了一下,低笑:“我会想你。”
    ☆、第16章 可卡因06
    机翼穿破云雾。
    叶乔从杨城回到g市,一下飞机就遇到了米分丝接机。
    这种情况是在她近来作品受关注度上涨之后才渐渐发生,申婷按照公司指令,安排她走通道。她手上拿着一堆证件,把手机从肩膀上艰难落回手心,说:“其实乔姐你也可以出去,和米分丝打招呼。不然久了网上会黑你耍大牌。这年头偶像明星都走亲民路线,越把米分丝捧手心名声越好。连许殷姗那样的,米分丝都当她是温柔美人儿呢。”提起许殷姗,语气又不免忿忿。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当然懂。叶乔随口扯了个借口:“我心脏不好,医生禁止我去人多拥挤的地方。”
    申婷乖乖闭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叶乔眼眶浮肿,不是累了就是心情不好。
    千溪不知是不是又得到了程素的指示,自告奋勇来机场接她。谁知叶乔一上车就戴上了黑色眼罩,仰在后座补眠。千溪和申婷比划着打哑谜,申婷指指叶乔又摇摇头,用口型说:“好——像——心——情——不——好。”
    叶乔被她们自以为动静很轻的小动作吵得不能安眠,摘下眼罩看着千溪:“你今天有事么?”
    千溪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啊我今天白天休息呀,上夜班……”
    她在叶乔冷幽的眼神里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问找她有没有事,连忙改口,更加吞吞吐吐了:“啊,其实就是好几天没见了,想你呗。”
    叶乔说:“不说实话把你赶下去了。”
    “不要嘛表姐!”千溪撅着嘴,手指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两道假泪痕,可怜巴巴地说,“是郑大少啊,他神神叨叨的,来问我你最近是不是有新欢哈。我当然说没有了……结果他发了张照片给我,吓死宝宝啦!居然是你邻居!”
    叶乔:“然后呢?”
    千溪避开申婷和司机,小声说:“然后我就把他骂了一通啊!郑少没事把人调查了一通,说你邻居是二世祖啊,背景不知道有多硬气。他爸从政,以前指挥捣毁了不少贩毒团伙,是个缉毒英雄,特别有名!但是好像因为这个,仇家挺多的……”
    她喘一口气:“他家儿女都从商,过得很低调,表面上还是跟白手起家没什么两样。郑少那家伙满脑子塞的都是丝袜啊,觉得你懵懂无知不清楚人家背景,话里有话的,以为你被……那个……了。”
    叶乔把眼罩搁在手边,仔细想了想郑西朔做这些事的动因。
    昨晚在影院门口隔着一扇玻璃擦肩而过的时候,郑西朔一定还是看见了她。郑大少知道恐怕得气死。他难得控制住了暴脾气,没有当众戳穿,迂回地借千溪的口,谁知道千溪这个小丫头片子一心还是向着表姐,把实情毫不隐瞒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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