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子口中, 我知晓了我离开雒阳之后,他经历的事。
    那过程大致与我想的不差。跟我一样, 虽然公子对桓氏早有提防, 却不曾料到他们行动那么快,并且还是从我身上下手。
    我离开之后,大长公主也到兖州与济北王和谈。公子每日在北军大营和雒阳之间往返,本风平浪静。一日,桓府的人去向公子禀报,说桓肃的头风病犯了, 颇是严重。公子随即到桓府中探望,却见桓肃安然无恙。他摒退侍从, 将尺素交给了公子。
    看到尺素那一瞬,公子就明白了我已是身处险境。
    桓肃对公子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告诉他,秦王当夜就在□□中, 护卫不过数十人。雒阳的戍卫仍掌握在北军手里, 只消当夜封锁城门, 派兵围住□□, 便可将秦王捉拿。末了,他又告诉公子,我的性命就捏在公子的手中, 若此番公子不站到桓氏这边, 他将来见到的便是我的尸首。
    桓肃这时机拿捏得颇紧凑, 当即将公子扣在桓府中,没有给他留下另谋出路的余地。但他没有想到,公子和秦王比他早了一步。
    蒋亢做事大抵算得稳妥,不过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跟着我上路的养鸽人杀了。
    此举,自是为了避免有人将消息传回雒阳,打草惊蛇。但他并不知道,我每日都与公子通信,我的信突然断了,这自然会引起公子的疑虑。
    至于秦王,他对诸侯的打算早已经察觉,暗中调动兵马,在雒阳四周布局。公子为了鸽信之事去找他的时候,他十分直截了当地问公子,若桓氏参与反叛,公子如何打算。
    我忙问:“你如何回答?”
    公子道:“我说桓氏必不会反。”
    我讶然,犹疑片刻,道,“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与他做了个交易。”公子道,“我与他合作平定诸侯叛乱,他不动桓氏,也不动母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乃孤向来行事之道。当下用人之际,诸侯之事,解决总须时机,若凭空行事,只会弄巧成拙。”
    秦王的话似乎又回响在耳畔。
    后面的事便是顺水推舟。秦王与公子将计就计,北军佯装包围□□,将秦王软禁。消息传出之后,诸侯大军随即往雒阳开出,进入秦王的圈套。
    无耻之徒。
    此事本就是秦王借着大长公主之手,故意给诸侯下套惹出来的。到头来,却反倒是赚得公子来为他卖命,他坐收渔利,还仿佛公子欠了他人情一般。
    想到此处,我又气恼又心疼。
    “你不该这么答应秦王。”我说,“就算桓氏反叛,罪过也不在你身上,怎似你在戴罪立功一般?”
    公子道:“此事,除了蒋亢这变数,其余秦王早已看在眼中,做下了万全的准备。就算我帮着桓氏,蒋亢也不曾被你所杀,大军进攻雒阳也必是失败。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将桓氏保住罢了。”
    这是实情。
    诸侯的这些诡计,秦王若被蒙在鼓里也就算了,可惜并不是。
    秦王在雒阳的兵马有二十万,玉鸢前番在范阳击溃济北王,定然也是为了这后面之事留一手。若公子率领北军跟着桓氏反了,秦王大约会溜出雒阳,将空城丢给北军,自己则率兵马南北夹击,在诸侯联军未成形之前,将豫州诸侯而兖州诸侯各个攻破。就今日这成皋关之战看来,这些诸侯养尊处优,实无几分本事,就算兵马再多,也全然敌不过秦王。
    公子为何要来做这先锋,亲自冲锋陷阵,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元初,”我想了想,道,“你心中其实仍觉得对不起家中,是么?”
    公子沉默片刻,道:“我虽与他们道不同,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
    我看着他,抿了抿唇角,没说话。
    这时,公子似想起什么,往怀里掏了掏,拿去一样物事。
    我看去,竟是尺素。
    “在佯装事变的第二日,程亮便带着你的消息赶回了雒阳。”公子将尺素交给我,道,“我知晓你无事,便也放下心来。此物也一直带在身上,想将它亲手还给你。”
    我接过来,不由露出笑意。
    “霓生,”公子看着我,道,“你仍恨我母亲么?”
    这个问题,他从前也问过我。
    “恨。”我说,“不过她是你的母亲,若无她,便无你。故她若有了性命之虞,我也仍会保她。”
    公子淡淡笑了笑,颔首。
    “霓生,”他说,“我要去见她一见。”
    我讶然:“你先前不曾见她?”
    公子道:“我先前还未想好如何与她说话。”
    想到大长公主在那文孝寺中的偏执之语,我也明白公子的意思,他恐怕要开诚布公地与她谈一谈。
    “要我随你去么?”我问。
    “不必。”公子抚了抚我的头发,道,“你方才说过,她是我母亲。我与她的事,唯有我与她可解。”
    大长公主也关押在荥阳的行宫之中。
    公子见我已经无恙,嘱咐我好好歇息,没多久,便起身离开,见她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房中无所事事,未几,随即起身稀疏,换一身衣服,走出门去。
    公子既然说大长公主的事他会解决,我自然也不打算去凑热闹。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比如曹叔。
    他当下虽与秦王会面,但他们谈些什么,曹叔从前有何打算,将来有何打算,我都须问个清楚。
    那会面之处,就在荥阳的官署。我去到的时候,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无论曹叔还是秦王,都不在其中。
    幸而一个明光道军士认得我,将我带到了曹叔下榻的府邸。
    此地,从前也是一个豪富之家所有,修得不算大,装饰却是精细,处处雕梁画栋,还有一处闻名数百里的花园,当年连大长公主都曾赏光来看过。
    我跟着那明光道军士入内不久,忽而迎面见到一人,定睛一看,是伏姬。
    见到我,伏姬亦露出诧异之色,随即走上前来:“霓生!”
    我亦微笑,正要上前与她打招呼,忽而发现她的身形有些异样。腹部隆起,便是裙衫也遮挡不得。
    “你……”我看着那腹部,有些吃惊。
    伏姬面颊浮起红晕,小声道:“霓生,我有了身孕。”
    我又惊又喜:“是阿麟的?”
    伏姬颔首。
    “多大了?”
    “六月有余。”
    我听着,在心里算了算,这么说来,我和公子攻下临淮国之前,此事便已经……啧啧,我想起曹麟傻笑的样子,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
    伏姬神色羞涩,笑容却颇是甜蜜,拉过我的手,将我打量:“霓生,你还好么?我和阿麟先前跟着曹先生去探望你,他说你须多歇息,不许我等打扰。”
    我笑笑,道:“早无事了,不知曹叔在何处?”
    “他当下就在园中。”伏姬道,“正与秦王喝茶赏景。”
    喝茶赏景?
    我有些诧异。曹叔一向对这些享受之事不大在意,也甚少在议事之外有这些应酬,如今倒是给面子。
    不过有秦王在,却是正好。
    我说:“阿麟也在么?”
    “在。”伏姬笑盈盈,“我带你去。”
    当下正值春夏之交,花园中,各色花卉开得绚烂,果然正是赏景的绝佳之时。
    我才入园,便远远望见曹叔正坐在一处亭子里,身后立着曹麟,而他的面前,正是秦王。如伏姬所言,曹叔和秦王正对坐饮茶,还没走到,便听得二人话语带笑,似颇是融洽。
    闻得脚步声,众人看过来,皆露出讶色。
    我瞥了瞥秦王,他端坐在榻上,手里拿着杯子,云淡风轻。
    “你怎来了?”曹叔道,“可好些了?”
    我上前行了礼,笑道:“不过是劳累之故,长长睡了一觉,怎会不好。”
    曹叔让我上前,亲自给我把了脉,大约是觉得我果真无事,眉间神色放松下来。
    我看了看秦王,道:“殿下也在。”
    “孤与曹先生一见如故,”秦王淡笑,“会面之后,便相约到此处小憩片刻。”
    我心底冷笑。
    无事献殷勤,也不知道他当下心中又想着什么合算的买卖。
    秦王看我一眼,颇是意味深长。
    “今日与曹先生相谈甚欢,”他神色自然,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和颜悦色地对曹叔道:“可惜孤营中还有些事务须处置,曹先生方才提及之事,孤定当考量,改日再与先生详谈。”
    曹叔在席上一礼:“如此,多谢殿下。”
    秦王颔首,从榻上起身,又与曹叔寒暄两句,告辞而去。
    曹叔让曹麟去送秦王,曹麟应下,送秦王出园子。伏姬跟在曹麟的身旁,也走了出去。二人并行一处,相视之时,眉眼皆带着笑意,看着颇让人舒心。
    “阿麟颇有将才,亦通晓谋略。”曹叔缓缓道,“可惜,他只想做个凡人,论野心,远不及秦王。”
    我闻言,回头看向曹叔。
    “曹叔与秦王谈过了?”我问,“不知谈了些什么?”
    “谈了好些。”曹叔道,“多是将来教众的安顿之事。”
    我的目光定了定。
    “曹叔决定了?”我忙问,“果真要将明光道解散?”
    “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更稳妥的去处。”曹叔道,“这些教众当初跟着我,也不过是为了吃饱穿暖些。”
    说罢,他停了停,看着我,目光深远:“霓生,我不剩许多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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