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小孩子出现的第一刻起,皇帝的视线就被他所吸引。
    三岁多的孩子,才一丁点高,白嫩嫩的脸颊,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就这么好奇地看着他,似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一大一小,两人遥遥目光相对,皇帝心内忽的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孩子。这个念头十分的强烈。
    ——尽管他现下还没有掌握充分的证据。
    至于这个叫青黛的丫鬟称他为“承志少爷”,早在他意料之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皇帝沉默着走了过去,弯下腰,伸臂将孩子一把抱起来。
    “三……”许长安心口一紧,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她暗叹一口气,心想,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难道还能从皇帝怀里把孩子给夺出来?
    她细一思忖,作为金药堂的许娘子,自家孩子得皇帝看重,她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才对,一味的推三阻四,反倒惹人生疑。
    好在看皇帝这模样,也不像是想起往事了。
    于是,许长安只能客气一句:“三公子,他有些重了,还是让我抱吧。”
    皇帝则抱着孩子往身侧避了一下:“无碍,他才多重?”
    三岁多的孩子抱在怀里,已有些分量了。冬日衣衫厚重,可皇帝仍觉得胸口被贴的满满的、热热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皇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询问,眸中流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情。
    许长安忍不住心生紧张。面前的父子二人,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如出一辙。也不知道皇帝平时爱不爱照镜子?
    不过,既然说了承志和他长得像,那么承志的孩子像他一些,应该,也不算太奇怪吧?
    只要皇帝不记得,不怀疑,那就不用过多忧虑。
    文元不怕生人,认真回答:“我叫文元。许文元。”
    皇帝目光微闪,看向许长安:“他姓许?”
    “三公子,我是家中独女,所以招赘了夫婿,孩子随我姓。”许长安出言解释。
    他这么问,许长安倒是稍微更放心一些。他若是记得往事,势必问不出这个问题。
    皇帝眼皮略微动了一下,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许娘子是招赘。”
    也就是说,他可能曾经给人做赘婿?
    可他自己还真没这方面的印象。
    将怀里的孩子颠了一下,皇帝又含笑询问:“哪个文元啊?怎么写?”
    他此时隐隐带笑,缓和了原本音色的清冷感。
    文元最喜欢被人抱着时颠着玩儿了,当下咯咯而笑,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怕对方看不清,很认真地要求:“你伸手。”
    他想写在手心里。
    皇帝用一只手稳稳抱着他,另一只手伸到文元面前,眉梢轻挑:“嗯?”
    文元低下头,小手抓着大手,在皇帝掌心,一笔一划,慢慢写着:“这样写的。”
    手心里传来酥麻的触感,皇帝脑海里骤然浮上一幅画面:少女下车之际,手指在他手心状似不经意地一划……
    许长安一直留神观察着皇帝脸色,见他此刻眉心微蹙,神情有异,连忙说道:“文元,过来,让娘抱。”
    她待要去抱孩子,皇帝却后退了一步,似是生怕她来抢夺一般。一向养气功夫极好的他,脸上甚至有些许不满:“许娘子这是做甚?”
    他跟孩子亲近一会儿都不行么?
    许长安只好软语解释:“三公子莫怪,我是怕你累着。”
    当然,也怕他摔着孩子。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虽是冬装,也能看出她身形窈窕,腰肢纤细。他心里居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便是同时抱你们母子俩,也不会被累着。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微微发热,他将怀里的孩子轻松往上颠了一下:“哪里就会累着了?”
    皇帝又问怀里的孩子:“文元,怕不怕?”
    文元咯咯一笑:“不怕,还要。”
    皇帝甚是随和的模样,笑道:“那就再来一次。”
    许长安不知道,是皇帝喜欢孩子,还是真的父子天性。这俩人今天第一次见面,居然极为和谐。
    她隐约感觉,谨慎起见,应该尽量减少他们接触的。可是看着文元脸上灿烂的笑容,她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在一旁默默看着,感觉像是在做一个很快就会醒的梦。
    悄悄看了皇帝一眼,许长安心里倏地浮上一个念头:他要不是皇帝就好了。但她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文元笑了一会儿,忽然很认真地问:“你以后会是我爹爹吗?”
    许长安闻言,吓了一跳:“文元,不要乱说话!”
    皇帝笑意微敛:“为什么这么问?”
    “青黛姨姨说,你是爹爹,娘说不是。以后会是吗?”文元神态好奇,“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
    他年纪小,记性却不差,在湘城时,听宋奶奶说过,娘如果再找一个夫婿,也是他爹爹。青黛姨姨和阿娘都不会撒谎,多半是现在还不是,将来就是了。
    许长安睫羽低垂:“文元,你这辈子只有一个爹爹。”
    这句话声音很轻,依稀带着丝丝落寞,皇帝听得眉心微拧。
    他不记得四年前的事,脑海里只偶尔会浮现一两个似是而非的画面。事关重大,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能贸然与他们相认。
    但她该是以何等心情说的这番话?在一个酷似自己夫婿的人面前,收起种种情绪,强打着精神还要安慰孩子?
    皇帝抿唇凝视着她,有某种情绪在他心间滑过。
    或许,他的靠近,对她来说,过于残忍了。
    他当下更需要做的是找证据、探真相才对,那样才能光明正大地跟他们母子团聚。
    皇帝缓缓放下怀里的孩子,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放心,你爹爹会回来的。”
    他低头,解下腰间的玉坠,小心放在文元手中:“拿着。”
    他随身佩戴的玉坠,又岂是凡品?质地温润,做工精美。
    许长安出言婉拒:“三公子使不得,他一个小小孩童,哪里能……”
    “许娘子。”皇帝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给文元的,文元喜欢就行。”
    他捏了捏文元的脸颊,薄唇微勾:“文元喜欢吗?”
    文元歪歪脑袋,把玉坠重新往皇帝手里塞:“文元喜欢,但是文元听阿娘的。”
    皇帝长眉一挑,看向许长安:“许娘子?”
    他这分明不是征求意见的态度。
    许长安无奈,只得点头答允:“文元,收了吧,快谢谢三公子。”
    她自我安慰,算了,反正做爹的给儿子什么东西,也都正常。
    “谢谢三公子。”文元这才接下,垂下脑袋,也往自己腰间系。
    可他穿的圆滚滚的,小孩子腰身也不明显,动作略显笨拙,却始终不见系上。
    许长安正要帮忙,却见皇帝轻笑一声,竟蹲下.身,与文元视线平齐,抬手为他系上玉坠。
    他十指修长,简简单单一个系玉坠的动作,也看着尊贵优雅。
    文元奶声奶气道谢,使劲儿撸下腕上系着的银镯子,递给皇帝:“这个给你。”
    小小的银镯,细细的两股圈儿,还带着孩子的体温,远不能与皇帝的玉坠相比。
    可皇帝却唇角轻扬,小心放进了怀里,珍而重之。
    这一幕看起来格外的温馨美好。
    而许长安在旁边只捏了捏额角。
    今晚上到这个时候,不管再发生什么状况,她都能承受了。
    不过还好,可能上天听到了她内心的祈祷,并未再有别的变故。
    皇帝站起身子:“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他说着又放柔了语气,温声道:“文元再见。”
    “叔叔再见。”文元冲他摆了摆手。
    皇帝眉梢轻挑,眼神幽深。心想,或许下一次见面,你就该叫我父皇了。
    他迫切地想回到宫中,他要知道四年前所有的一切。
    皇帝走后,许长安长舒了一口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连手指都不想动。
    “阿娘,你不舒服吗?”文元踮起脚尖,用手背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摸着自己的额头做对比。
    许长安冲他笑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些累了。”
    应付皇帝这一通,比她义诊一天都要累得多。
    累了?
    文元握着拳头,小心给母亲敲打着胳膊,不轻不重。
    他记得,母亲以前说累时,手臂都几乎抬不起来,青黛姨姨就是这么做的。
    孩子乖巧懂事,许长安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再多的担忧和疲惫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进京后重新见到皇帝,夜深人静时,她也曾扪心自问,后悔当年的举动吗?
    不管问多少次,答案都是:不后悔。
    不说别的,仅仅是为了文元,她都觉得值。
    至于皇帝那里,细想其今晚的态度,许长安也有些捉摸不透。说记起来吧,不像。说不记得吧,可他对文元又好得不可思议……
    许长安扶着额角。
    一向不信鬼神的她,突然想去寺庙里拜一拜了。
    皇帝回到宫中时,已经很晚了。
    太监有福匆忙命人传膳。
    而皇帝却道:“传膳的事先不急。朕有两件事吩咐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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