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穿船员衣衫,声音都很嘶哑,胸口开着一道大洞,里面似乎仍在渗血一般,由里到外透着一股湿寒,一个个尖叫:“王海臣!王海臣还命!王海臣还命来!”

    这倒有意思,王海臣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来讨命,王海臣死了,他们倒来作死了,可见人怕鬼没有道理,鬼怕人才是真的。

    司空斛打了个呵欠,扶着木板往后一跳,坐上王员外的棺材板,睥睨众生地一抬下巴,“你是首领?”

    为首的一个不予回答,用沾着海底污泥的长指甲扣上喉咙,逼迫自己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号。

    司空斛和王大小姐抱臂冷眼旁观,赤书焕和大小姐的倒插门相公躲在后头看热闹。

    天色深黑,此时遽然起风,海风的咸湿潮冷冲了进来,裹挟着窸窸窣窣的破风之声。

    黑风湿浪呼啸着穿过良乡静谧的街道,在王员外家门前凝成十名水手的半透明形体,简陋粗布衣上俱是泥污海腥,胸口与四肢上巨大的创口仍然湿润。

    司空斛不发一言,抱臂等待。

    直到那阵阴冷的窸窣声停驻,十名水员魂魄歪七扭八地让开一条通路,最后面的一个“人”方才走上前来,微一拱手,“在下柳上原。”

    跟那群破衣烂衫的粗人鬼相比,这个柳上原还算是十分有人样了,匀长苍白的鬼面孔上虽然纵横着几道血迹,但神情安静,颇有书卷气,在盔甲之下穿着的乃是读书人的青衫,但杀伐之气明摆着,将军就是将军。

    看来这些船员并非正经船员,十有八九是柳将军的麾下兵将,死得不当其所,怨气太重,不能转世,刚刚巧碰上了万鬼泉曲大乱、三界魔气震动,所以才会现世还魂——说来说去,此事确实该算到司空斛头上。

    司空斛一挑下巴,颇赞赏似的问道:“有什么冤屈?”

    柳上原微一沉吟,“在下麾下之人所遭受的,若说是冤屈,便是轻视折辱,原本不该多提。但少侠既问冤屈,在下便论一论冤屈。”

    王大小姐恨不得一脚踢爆这鬼的漂亮脸蛋,当即忍不住叫骂:“你有什么冤屈?我父亲清白一世,到头来被你们凭空赋污名,我父亲的冤屈又要与何人说?!”

    柳上原十分平静地看了她一会,移开目光,轻声道:“看来王相至死都不打算说实话。寄望于王相的当年之勇,是在下唐突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王海臣当年在“三点金”害了这帮人。

    赤书焕要烦死文人这股子酸溜溜了,直接一拍棺木,“有话直说行不行?”

    柳上原揭开王大小姐的乌龙茶盖,合眼闻了一会,柔声道:“大小姐,在下与王相常年出海征战,虽不曾见过你,却常听王相提起独女聪慧,可惜至死不得一见。”

    他怅然地直起身来,目光扫过身后的那一团团摇摆不定的人形雾气,半晌长叹一声,“就这么悠悠荡荡,有多久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我都记不清楚了……明明都是英雄啊……”

    柳上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却是个会讲道理的人。

    三十年或者四十年前,王海臣还是权倾朝野的帝师。

    朝野之上争斗从未平息,四海之外更有倭寇作乱,边境不宁,路有饿殍。就在这个空当,小皇帝却拉着他心尖尖上的陈贵妃回了一趟岭南,省亲。

    岭南海外倭患最烈,加上贵妃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亲省得腥风血雨,小皇帝去的时候还和贵妃成双作对,回到京师的时候变成了孤家寡人——陈贵妃是海盗出身,小脑瓜里有的是讲不通的道理,小皇帝非但摁不住她,还有好几次被她摁着打。

    小皇帝思来想去,也是被打服了,只好任由路子太野的贵妃回到魔教当教主。

    他自己回到朝中,命王海臣组建海船舰队,收编陈贵妃麾下的义兄——也就是柳上原将军。

    柳上原出海抗倭,一来一回,就是五六年过去。

    柳上原、王海臣和扶桑倭寇在东海之上炮舰齐发地激战旬日,千机算尽仍旧无法全身而退,正在胶着时,一队海盗船悄无声息地浮出海雾,黑锋大旗迎风招摇,火炮齐发,瞬间击沉数艘扶桑海船!

    船舷上一个人影红衣猎猎,六合无双地扛一把豁口长刀,正是讥笑圣贤的海盗头子陈贵妃带魔教教众驾临海上战场。刀光翻动血光翻涌,一天之内,东海茫茫为敌血,三点金石积尽白骨!

    良乡港一战酣畅淋漓,但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万分复杂,皇室的胜利是由民间魔教带来的,这对几乎所有朝中人来说都是不可容忍。

    朝堂人做事素来如此,造规矩是为作茧自缚,主世道却落得泥足深陷。

    王海臣护了小皇帝大半辈子,当下连一刻都没有犹豫,转头驱逐柳上原的战舰。船上兵员倾力回击,没能被驱逐,反而被击沉。

    那艘战舰名为“飞蓬”,其实是三个人的久远约定,带着甲板上所有沉默的记忆轰然沉海。

    人死不能复生,海波的余音拍到京师,只有一点微弱的余波。

    小皇帝这一生都和气快活,但这一次触及底线动了真气,天子之怒不循常理,刚刚够把王海臣拉下马。

    夜空中星子隐没,月色渐隐,风声呼啸。

    满城居民被夜半的狂风吹醒大半,联想到近日传闻,纷纷聚集到王府门外,仗着里间两个修道者,并不十分害怕鬼魂。

    柳上原凝视茶盖下温柔的水汽,死亡已久的眼瞳中一点光都透不出,“我是随波而逐之人,毕生理想不过是成全此生,赶往轮回。但他们不一样。不敢夸口四海宇内,这满船将士至少护佑了良乡百姓。英雄至死蒙冤,乃至不能转世,敢问大小姐,这算不算得上冤屈?”

    冤屈至此,魂魄徘徊不能去,只能指望生者立起祠庙刻好自己的姓名,用这种方式获得宽宥,或许有一日可以散进六道轮回。

    室内一片屏气凝神,王大小姐眉眼一垂,突然扬声道:“来人,关门!”

    大门应声关闭,隔绝满街好奇目光,王大小姐转回头,“二位,劳驾做法。此间事了,必有重谢。”

    司空斛撑着手坐在棺材板上,脸孔上一丝表情也无,“做法?”

    王大小姐道:“劳驾。”

    司空斛盯着她静了片刻,突然挑眉一笑,足尖一点,在棺材上高高站了起来,朗声道:“鬼道事,人间审!”

    人间审鬼道?!

    黑红魔气从食指间流溢而出,凛然向天一指,在七零八落的瓦片坠地声响中以魔气画符咒,花纹循回往复,中心处隐隐透出血红,激得屋顶“砰”地被掀开去,随即是院墙高门,重新放进生者的目光和口舌。

    赤书焕失声叫道:“司空,不可!”

    司空斛站在高处,看向一城人和半城鬼,“再说一遍,有什么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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