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哪里来的人?
    陵澜循声看去,只见原本废弃的祭台上,正坐着一个黑衣男子,支着一条腿,手腕随意搁在膝头,身往后仰,用一只手撑着,身形修长,看戏看得起劲似的,面上戴了个黄金面具。
    看着不像个正经人。
    他记得,他叫他,小师侄。但他记忆里没有这个师叔,况且,即便有,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自己的师尊可是被他坑死的,师叔是师尊的师兄弟,又是一分魂体,被找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但也因为是一分魂体,陵澜并不太忌惮,只不在意笑了笑,“哪来的孤魂野鬼,在这里乱攀亲戚。”
    他的语气生疏,犹如面对一个陌生人。黑衣人才坐正了些,说,“你不认得我了。”
    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表情,可陵澜能明显感觉到,刚出声的时候,这个人脸上是笑着的,而现在,则是笑意全无。
    不管有没有关系,陵澜都觉得,这种“师叔”还是不认的好。
    好在只是一分魂体,不理也罢。于是,陵澜依然对苏星弦说,“星弦,要怎样,你才肯把你的心尖血给我呢?”
    他两手上扣着锁链,灵力被禁,却不甚在意似的,摇了摇手,好像还觉得有点意思,“你喜欢对师尊这样?你给我你的血,师尊天天陪你玩。”
    叮当叮当的声音,很清脆。响在他身上,更添几分迷离诱惑。他轻柔地抚摸他的脸,感觉掌心触摸到的温度,格外的冷。
    苏星弦低头看他,说起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达成目的,说起玩弄人心,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的师尊更擅长。
    因为他知道他就是爱他,因为他知道,他就是拒绝不了他。
    可他所有的靠近,却都只是为了他的心尖血。一旦达到目的,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再次丢弃他。未达目的时予取予求,达到了就弃之如敝履。
    他真恨他。
    “心尖血,我不会给你。”苏星弦掌心握着寒冰链的另一边,彻骨的寒意陵澜感受不到,却通通都注入了他这一头。万年寒冰寒意不褪,只有此消彼长。
    他不想他冷。
    “师尊,不是我喜欢这样,而是你逼我。”
    苏星弦闭了闭眼,感觉那掌心的寒气,源源不绝流入他的身体,没有人喜欢这种感觉。可苏星弦却觉得,他好像因此好受了一点,那些刺骨的寒气让他可以清醒。
    他没有拒绝他脸上的抚摸,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稳重自持,完美妥帖的苏星弦,他说,“师尊,我带你回去。”
    三年已满,曦月宗恩情已偿。他再处理一些后续事宜,就可以带他离开。从此以后,再也不分开。
    没有拿到心尖血,当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陵澜正要答应,可有人却不同意。
    凉丝丝的气流游丝般滑过他的耳边,“阿澜,你真当我是死的吗?”
    魂体没有温度,黄金面具贴着他的颈后,尤其寒凉。
    陵澜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刚才他分明已经用残留的灵力布置了阻挡魂体的结界。
    黑衣男人从后搂着他的腰,“你忘了我,倒收了个奸夫勾勾搭搭,”他顿了顿,“我也会生气的。”
    你生气干我何事。除了任务对象,其他人在陵澜眼里,通通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此时没有灵力,直接就吩咐,“星弦,有人阻你,你还不动手?”
    不用他吩咐,苏星弦也已经动手了,在他说完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刺过来。
    凛冽剑声中,陵澜听到一句略带幽怨与受伤的,“小师侄好生无情。”
    但是因为说得随意,听着有一点假。陵澜嗤笑,作壁上观,等着苏星弦把他打退。
    虽然他破了他的结界,可魂体也受了些伤,这一点伤,足够让他在苏星弦手底过不了几招,尝不到甜头,估计就会走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没有要和苏星弦打的意思,飘来荡去,眼睛却始终黏在他身上,陵澜早习惯了被人看,这时候也有点不适。忽地,他飘到他身边,抬手摘掉了他头顶的木簪。
    黑绸长发顿时披散开来,陵澜感到有人趁乱摸了一把他的脸,“小师侄,你教出的徒弟,也与你一般大逆不道。”
    这一下轻佻又放肆,简直像是纨绔调戏良家小姐。
    陵澜怔了一下,他没有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即使他灵力全失,也不该这样。
    再联想他自称是师叔,而他的师尊却被他坑得凄惨。
    而且……陵澜摸了摸自己的脸,眯了眯眼。这个人,太过放肆。
    本来,他只想让苏星弦逼走他就好,这时,却不是了。
    面具背后,一双含笑的眼正对着他,犹如携桃花流水,陵澜也对他笑,然后说,“星弦,杀了他。”
    黑衣男子看到陵澜冲他笑,笑得同记忆中一般好看。他真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以至于忽视了,他对他笑得这么好看的时候,通常都是要算计他的时候。
    剑风随着这一句话,明显地带上了杀气。
    陵澜依然笑得好看,“你不是要帮我?你去死,就是帮我了。”
    原以为,这个人该要气急败坏了。可没想到,他却干脆地答应,“好啊。”
    他果真不闪不避,连眼神也没动,依然是看他,还从袖中掏出了一根金玉簪子,熟练插到他的发间。
    ——好像他答应的不是不要自己的命,而只是随便喝口酒。
    金玉簪子插到发间的时候,烟色剑也刺入了他的胸膛。
    黑衣男子若无其事擦掉唇角的血,语气没了原本的戏谑,却变得极其温柔,“木簪子素了些,还是这个衬你。”
    他凝视着他,面具背后,他的表情让人看不见。可他的眼睛却带脉脉桃花,犹如久别的丈夫注视心爱的妻子。
    修长手指摩挲丝丝黑发,他轻声道,“不过你戴什么,都好看。”
    恍惚之中,陵澜像看到喧喧闹闹的人间集市之中,琉璃珠帘摇晃作响,一身黑衣的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他执了一只精巧的碧玉紫金鸾凤簪,插在红衣迤逦的云鬓之间,“我的娘子,只有世间独一无二之物,才配得上。”
    陵澜看到了他手上簪子约摸的形状,伸手摸了摸,依稀是精细的纹路,他确实更喜欢华丽精致些的东西,很满意,“谢谢。”
    这个谢谢,有两层意思。
    黑衣男子也懂,笑了,又问,“你要心尖血?你小徒弟不给你,我的你要不要?”
    他又不是废品回收站。陵澜绕过他,“谢谢,不要。”
    陵澜听他又笑了,一个将散的魂,笑不笑,也不值得在意。可在他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的手却被忽然握住。
    紧接着,身边卷起一股强大风流,犹如形成一个风的漩涡。
    这一下的变故,谁也没有料到。苏星弦收剑去抓陵澜的手,他抓住了,可他的手却在他掌中,更快地融入风中。
    那原本渐渐消散的黑色魂丝,忽然不知什么时候散成了一道不住扩散的风,把陵澜整个包围其中。风速很快,却一点也不伤人,反而如同一个最可靠温柔的怀抱。
    “承了我的恩,两个谢谢可不够,得肉偿。”
    “你忘了我,我们就再认识一下,我叫,谢轻随。”
    面具在风中裂开,他看到一张俊采神飞的脸,金色碎屑如沙纷飞,他的眼中含笑,其中似有万般风流肆意,恰如春风得意踏马折花。
    唯有他的右脸,一个深红的“罪”字,像沉积了永世也偿不清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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