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宫颈癌这一生僻的名词,楚璃稍微沉默了片刻。
    楚璃深深吸了口气:“是很严重的病吗?”她的表情看起来挺平静的,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却微微透着颤抖。
    “嗯。很严重的病。”何晏没有隐瞒楚璃,他觉得在这件事上,楚璃拥有知情权。
    何晏知道癌这个东西,也是在不久前。
    。
    以前有个教他们班的美术老师,是个挺和蔼的中年男人,微胖,爱笑。何晏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这老师挺幽默风趣的,经常将一些笑话给他们听。有一天,讲完半节课,他让学生们动手素描,自己搬了一根小板凳坐在教室门口数人民币。
    素描课一般都在下午第三节,他们的素描教室被安排在顶楼。顶楼外面的走廊种满了各种兰花,据说都是这老师私人培养的。
    落日的余晖渐渐下沉,落在他手中那一叠叠红色的纸钞上。
    有一个男生看他老师这举动太怪异,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心,放下手中的2b素描笔,站起来倾身往老师的方向探去。
    “傅老师,你数钱干什么呢?”
    这姓傅的老师露出一个风趣的微笑,狡黠地说道:“攒老婆本呢!”
    这句话落在大多数男生的耳朵里,他们乐得哈哈大笑。
    刚才好奇心爆棚的男同学不相信地回嘴道:“老师,小心我告诉师母啊。”
    傅老师家里有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来学校看过他很多次,学生他们都知道这件事。
    傅老师也跟着他们笑。
    这帮学生以为这只是个课堂小插曲,没想到却是一首悲伤的片尾曲。
    第二次上美术课,就来了一个新的女老师,人挺好相处的,就是没有傅老师幽默。
    有人问这位女老师:“傅老师人呢?”
    女老师总是笑得尴尬又敷衍:“傅老师有事呢,我来给你们代课。”
    没想到这代课就是代了一个学期。
    有些同学不甘心,在学期结束的时候又问了一次。
    这次女老师表情凝滞了片刻,却也没再敷衍他们,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尽是惋惜:“你们傅老师过世了,癌症。这病是绝症,没法治。很久以前他就被检查出了这病……”
    很多同学心里堵得慌,依女老师的口吻,傅老师大概在知道自己患病之后,还上了几节课。
    但他的态度太豁达,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不是在攒老婆本,而是在为自己攒救命钱。
    ……
    何晏也是这个班级的其中一员,比起其他人浓重的悲伤,他好像没那么多情绪。
    生老病死,实乃常情。
    他深知这一点,却不知道楚璃能不能够看得开。楚母不知道楚璃的芯子里换了个灵魂,就是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
    何晏知道楚璃不是没心没肺,只不过她不善于表达,也不善于发现。
    她太迟钝。
    但她是会伤心的。
    他的手指划过楚璃的脸颊,何晏确定自己从楚璃的脸上找到了‘难过’两字。
    楚璃紧紧地纠结着眉头,她抬起头,直直地看进何晏幽深的瞳孔里:“她对我很好。”
    “我知道。”何晏说
    “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二对我好的人。”楚璃的语速加快,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何晏望进她的眼睛里:“不,母亲永远是这个世界上对儿女第一好的人。”他知道她说的第一人是谁,但何晏确认,真要论起来,他大概是及不过楚母对楚璃的好的。
    母亲对女儿,那是无私奉献。不就回报。
    何晏对楚璃好,需要回报,他需要楚璃学着给予相同的关心和爱意。他是自私的。
    楚璃没有说对,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何晏,语气却透着一股较劲的味道:“我不要她死。”
    何晏微叹一口气,他把楚璃揽进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
    “不会死的。我保证。”
    听到这话,楚璃弓起的脊梁才慢慢松了下去。
    何晏没有放手,他继续轻轻拍打楚璃的后背,试图让楚璃焦躁且不安的心脏逐渐冷静下来。
    。
    何晏帮楚璃换好衣服,穿好鞋,出门打了辆出租车,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候,他们赶到了何母提的云美医院。
    何晏拉着楚璃的手从车上下来,又一路跑进医院的急诊部,在急诊部手术室门前的蓝色长椅上,看到了孤孤单单坐着的何母。
    何母听见往这个方向来的脚步声,知道是楚璃和何晏赶过来了,她偏了偏头去看他们两个。
    何母的年纪并不大,顶多也就四十出头。她平常保养得不错,四十出头的人更像是三十多岁。
    可今天,这个时候,老朋友生病出事,何母看起来沧桑了许多。原本还算白皙的脸庞,此刻无比蜡黄,黯淡的灰色眼珠子在看到何晏他们时,稍微闪烁了一下,之后又变得毫无光彩。
    细看,更能看到岁月在女人脸上留下的痕迹,抬头纹,眼纹,法令纹,不能多数,这就像白头发一样,只会越数越多。
    一道道痕迹,就像是时间之河在生命中淌过的证明。
    何母一笑,眼睛周围的鱼尾纹更甚,却显得慈祥和蔼,至少比当年得知丈夫拥有小三后的蛮横和泼辣,看起来舒心很多。
    “你们来了啊。”何母拍拍她旁边的座位,示意楚璃他们坐下。
    何晏便拉着楚璃的手,径直坐在了手术室前的淡蓝色长椅上。
    何母看这一幕觉得欣慰,却又笑不出来。要是平日里她看到这小两口那么亲密,她肯定会乐开了花儿。
    但今天她的闺蜜、她的好友就躺在前面的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她笑不出来。
    一切归于宁静。
    这一路匆匆地来,匆匆地跑,直到这个时候,楚璃才有时间坐下来呼吸外界的空气。
    楚璃以前压根没有来过医院。
    这算是第一次,所以楚璃闻不惯医院里的味道。
    消毒水里透出呛人的酒精味,刺鼻地她快要反胃。她略感不适,想要转移注意力来减少恶心感——她轻轻喘着气,捂住胸口往天花板上望去。
    入眼全是凌厉的白色。
    其实不止是天花板。医院就是这样,四面都是白色。就连走廊里走来走去的医生也都穿着宽松的白大褂。视线所及的每一处,都泛着砭人肌骨的冷意。
    不过他们这边很安静,暂时没有走来走去的医生。
    只有一个从门上贴着‘保持安静’的手术室里走出来的男医生,瘦瘦高高的,看起来很年轻。
    何母一顿,这医生就是给楚母做手术的医生。
    她立刻慌张地站起来,快速踱步走到手术室门前,焦急地问:“医生,怎么样,手术还成功吗?”
    楚璃和何晏闻言也跟了上去。
    那医生没有摘掉口罩,他冰冷犹如机械般的嗓音透过厚重的医用口罩,毫无障碍地穿过他们的耳朵:“手术还算成功,病人情况也挺稳定。”
    楚璃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医生却没罢休,他冷眼瞥过他们几人,开口问道:“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
    “是我。”楚璃走到前面一点,以为医生有什么想要吩咐的。
    却没想到一走近,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们这些做家属的都怎么回事?病人的宫颈癌已经是中后期了,要不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技术好,她早就丢了一条命了!”对方冷淡地瞥了一眼站在楚璃旁边的何晏,眼角略过一抹讥笑,“小年轻不要只想着谈恋爱,多陪陪父母,多关心关系父母才是最重要的!”
    这医生……天生嘴炮。
    何晏怕楚璃的性子会沉不下来气,就静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一点鼓励。
    哪知楚璃一反常态,什么也没有辩解,微微抿着唇接受对方的指责。
    医生看楚璃态度还好,也就少了点埋怨,继而又问:“病人的丈夫呢?”又是一脸的看不惯。
    就好像是楚父把楚母气出一身病来的。
    何母率先反应过来,低眉顺眼地说:“哦哦,她丈夫在外面出差,接到消息马上就过来了。”
    对方这才没在嫌弃什么。
    何晏不太喜欢这个医生,总觉得他管得有点太宽了,虽是出于好心。他想了想才问:“那现在能让我们进去看看病人吗?”
    楚璃握着何晏的手紧了一下。
    “能,不过麻醉药的效果还没结束,病人还躺在里头睡觉。我想你们还是晚点进去吧。”
    话音刚落,这位年轻的男医生‘啪地’阖上写满楚母各种情况的档案,他总算把口罩摘下来,不太友善的双眸慢悠悠地扫过他们一群人,最后把凌厉的视线定在何晏的身上。
    他能感受到这人的敌意。
    从他摘下口罩的那一刹那。这人的眼里就多了点微妙的敌意。
    顾一安玩味地用手指摩擦着下巴。
    这对情侣,还真是有趣得紧啊。女生寡言却时刻散发着存在感,青年明明看起来那么优秀,却时时刻刻在担心女友的状况。
    楚璃走过去趴在窗口,眼巴巴地望进去,想要捕捉到楚母的身影。除了顾一安,手术室里还有几个帮手的医生,他们默契地点了点头,就把楚母从里面推了出来。
    她一愣,不再巴着这狭小的通风口看,直接走到手术室的门口迎接楚母。
    顾一安目睹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几幕,正想要嘲讽,却听见那男友对他的女友低声说了几句话。
    “刚才那医生对你那么凶,你怎么忍下来的。”何晏问。
    “我觉得他教训得对,我的确花了太多时间在对付自己私人的感情上,反而忽略了妈妈。”当时,她一昏头,就跑到娱乐圈追求宁非离去了。楚父又常年不在家,家中只有楚母一个人,生病了都没人知道。
    楚璃语气逐渐放缓,她顿了几秒才说:“对她……我真觉得我做错了。”
    顾一安冷笑,以为声音那么低他就听不见吗?他可是出了名的好耳朵。
    他把这对小情侣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丢进了脑子里,暗暗思忖着这女孩还算不错,至少还听得进批评。
    他哪知道楚璃从来听不进任何批评,只单单在楚母面前,在楚母毫无生命特征地躺在病床上,接受冰冷的手术刀的时候,楚璃突然顿悟,觉得自己平日里骄纵的做法实在大错特错。
    ……
    楚母被送到了消毒过的单人病房,也就是医院所谓的重症监护室。
    病房的角落里还横着一张叠起来的小床,正是医院给守夜的家属准备的。
    总的来说,病房采光不错,只要站在门口,就能看到正对面的大窗子,米白色的窗帘静静地落在地面上。但只要打开窗子,风就会吹动飘窗。
    楚璃心情也会因为这片空旷变好一点。不过现在是夜里,顶多只能看到星空,不能见到阳光。
    楚璃坐在楚母的床沿边上安安静静地等她醒来,她神色平淡,嘴角却抿得死紧。她不能熬夜,一熬夜就挂着黑眼圈。何母作为长辈实在看不过去,她起身把放在角落里的折叠床搬出来,示意楚璃躺上去好好睡一觉。
    楚璃不肯,她执意想要在第一时间确立楚母的安好。
    在这段空白的等待期,楚璃的脑海里略过了很多画面。楚母对她好,她之前明明知道,却觉得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从未享受过的母爱。现在这些细节伴随着记忆的打开,一件一件涌上心头。
    楚母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呼吸器罩在她的鼻腔上方,遮住了楚母的大半张脸。
    楚璃恍惚地望着楚母憔悴的脸庞。
    何晏的视线触及这样的楚璃,总觉得太过陌生,陌生得他都不敢轻易触碰她。
    夜越来越深,何晏和楚璃年纪轻,尚且能熬得住。
    何母就不一定了。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最忌讳熬夜,一熬夜白天要靠好几个小时来补眠。
    何晏看到何母面容疲倦,神情乏力,脸上犹带着朋友重病的悲伤,可眼底的困意逐渐扩散。
    “妈,别硬撑了。我先送你回去吧。”何晏在何母将要倒下的那一瞬间扶住她,“这里有我和小璃,不会有问题的。”
    何母没有回答。她疲惫地弯着腰,一只手扶着脸,另一只手被何晏拖住,无力气地垂下去,看样子是再也支撑不住。
    何晏也就不再征求何母的同意,目光定在楚璃的身上不过几秒钟,然后把情绪全都收到眼底,一点不留。
    他把何母送回了家里,看着她躺到主卧室的床上,再把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何母的身上。
    关灯,周围陷入骇人的黑暗。
    何晏手插着裤袋,倚靠在卧室的门上沉默良久。焦躁的情绪如同藤蔓,一寸一寸地绕上他的心头。
    他有预感,接下来还会有事情发生。
    让他和楚璃都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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