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行动作倒快,烧了水来将她的浴桶放了半满,就头也不回地要出门去。
    “等等,”饮花手指探下去轻掠过水面,叫住他道,“烫。”
    明明已经加过凉水了。
    寂行看看她,仍是出了门。
    雨势渐大,打在窗棂。
    饮花将衣裳除个干净,整个人埋进浴桶里。
    热度正好,烫不着人,被温热的水一拥住,奔波带来的疲累就几乎顷刻间烟消云散。
    饮花惬意地舒了口气,听见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她知道是谁,还要问:“谁?”
    那人答非所问:“打了凉水,还要吗?”
    “要,”饮花顽劣心起,“你送进来吧。”
    他什么动作都轻缓,推门是,进来的脚步声也是。
    忽然“砰”地一声,是木桶砸在了地面,水晃晃荡荡响了几回,紧接着那串脚步声匆匆折返。
    饮花本背对着他,听见这动静快意地笑起来,转身支起手臂在桶边上,笑说:“怎么走了。”
    “水就放在此处,”寂行微垂着头,又道,“想必施主用不着了。”
    饮花不计较他又叫她什么“施主”,只说:“帮我拎过来嘛,够不着。”
    松阔的衣袍罩在他身上,衬得这人挺拔得如同他院里的青松。
    寂行没动,甚至有要往外走的迹象,饮花便道:“那你去叫寂安,他总不会不听我的。”
    那人憋了许久似的,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男女授受不亲。”
    “他才几岁,”饮花笑得埋进臂弯,“况且又没叫你帮我洗,你大可以闭着眼将水送来。”
    她顺了顺气,拖着调调强调:“还烫着呢……”
    寂行少有对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如果有,多半是与面前这位有些关联。
    饮花见他默不作声地回过身来,眼神没有一点往她这处飘,只低头提起了木桶,闭上眼循着记忆的方向向她靠近。
    “左一寸。”
    饮花发号施令,寂行就跟着挪。
    “再左一些。”
    “右一寸。”
    ……
    如是几个来回,寂行忽而停下,开口道:“莫再胡闹了。”
    “哦,”饮花应下,说,“那你再左一些。”
    寂行微蹙着眉,似在犹疑。
    “没骗你。”
    寂行便真的往左移了一小步。
    外头雨水声淅沥,这里也是。
    她不再瞎指挥后似是专心沐浴起来,细微的水流混着外头的动静,闹腾得人难得觉出几分不清净。
    寂行凭声断着方位,忽而那处的响动沉寂下去,他顿住一刹,继而按着方才记忆里的路线走。
    饮花见他步子更显出几分小心,顿觉好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来。
    “可到了?”寂行问。
    无人应他。
    寂行抿抿唇,接着向前。
    再有几步,忽然之间脚尖撞上了什么,寂行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倒去,他立刻右手稳住木桶,水是只溅出来了一点,场面却变得有些难以言明。
    寂行下意识睁了眼,扶住什么以稳住身形,入目却是一片雪白的肌理,以及那双生得张扬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几秒,寂行先反应过来,匆忙背过身去。手上的念珠被拨弄得失了方寸,节奏紊乱着触击彼此。
    饮花脸上发烫,身子向下沉了沉。
    她是要逗他,却没想到会成现在这样的情形。
    寂行抓住的是浴桶的边缘,俯身掌控住平衡时,所有呼吸都落在了她头上。
    他没看见什么吧?
    寂行冷淡的声线此时变得有些莫名:“施主恕罪。”
    饮花继续将自己往下埋,水淹过她的肩膀:“何罪?你看见什么了?”
    寂行默了会儿,道:“此事定给你个交代。”
    “啊?”
    寂行步履生风地走了,好似她是什么在后头追他的怪物。
    饮花不知他要做什么,望了眼被放在不远处的凉水桶,突然想到——
    交代?那他是全看见了?!
    玩大了。
    过了几个时辰,连雨都停了,说要给交代的人却还连人影也没见着。
    饮花在屋子里踱步了几十个来回,打算直接杀到寂行那儿去。
    早晨兵荒马乱,出来得匆忙,铃铛落在了山下卧房里,便没了要他听见她的小器具。
    于是饮花抬手敲了敲门,没人应,便只好又敲几遍,这回里头终于有人说:“进。”
    饮花开门进去,寂行正伏案写着什么,写完这个字才抬眼看过来,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泰然。
    寂行像是没有要与她搭话的打算,继续抬腕写字。
    饮花心道,他不觉得奇怪,那她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写什么?”她走过去问道。
    “《楞严经》。”
    “你不是抄了许多遍了吗?”
    “嗯,”寂行笔尖稍顿,道,“这回不一样。”
    饮花看着纸上他的字,与自己的很是相仿。
    “哪里不一样?”
    寂行默了一瞬,说:“是给你抄的。”
    “给我?”饮花想了想,问,“这就是你说的交代?”
    “嗯。”
    饮花气笑了:“谁赔罪用手抄的经书啊!”
    “贫僧。”
    饮花:……
    好气人的和尚。
    “不必,你什么也没看见,更何况我看不进去经书你又不是不知道。”
    “诵读经文使人常清静。”
    饮花被说得噎住,道:“你已经够清净了,我若是再清净,我们待在一起要闷死了。”
    寂行欲言又止,罕见地没有再教育她。
    “总之,你别抄了,我要是想要自己写,反正我们的字都一样。”
    饮花是没有带开玩笑的意味说的,却见寂行面上浮现出一点浅淡的笑,说:“不一样,我的字在地上,你的是天上的鸟儿。”
    幼时明明是一同跟住持学的书法,寂行却总是比她学得像,也极端方,她的呢,一笔一画总说不上来的潇洒。
    饮花看见纸上错落排布着的字体,再看看住持的范本,又看看寂行的,顿时躲去墙角对自己生了好久的闷气。
    寂行来叫她,说:“接着去练。”
    饮花就发脾气:“不写了!再也不写了!”
    其实她只是生自己的气,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寂行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师父。
    湛空被孩子逗乐,过来说了句话,教饮花记到今天。
    “小饮花的字是自由的鸟儿,是要飞到天上去的,好看。”
    饮花吸吸鼻子,指着寂行问:“那他的呢?”
    住持说:“寂行的字是落在地上的,也好看。”
    鸟儿再自由也不能飞破天去,饮花几个字就能用完一张纸,着实铺张了些,于是住持派寂行教她接着练。
    那时饮花没念过书,只母亲教过她写字,后来弟弟出生,字便再没学过,直到湛空再教她。
    母亲是她的第一位老师,湛空住持是第二位,第叁位,则是寂行。
    寂行做小先生挺有模有样的,不厌其烦地带着唯一的学生练字。
    那是饮花最烦寂行的时候,因为每写一个笔画,寂行就会纠正她一次,她不服地嘟囔:“我就没有一笔是写对的吗!”
    寂行沉默了,然后说:“没有。”
    饮花哭了,大哭,并哭着把人告到了湛空那里。
    湛空啼笑皆非,问她:“怎么了?”
    饮花抽抽噎噎把事情说了一遍,逗得人大笑。
    湛空象征性地说了寂行一通,把孩子哄好了,又让他们接着去写。
    有人撑腰,饮花很是趾高气扬:“你要好好教我!要夸我!”
    小和尚认真地:“嗯。”
    她的字总写得歪歪扭扭,寂行多次纠正无果,终于看不下去,急得握着她的小手去写,饮花数次反抗,无果。
    到后来字是规整了一些,小姑娘人也惆怅了,说:“我的鸟儿被笼子关住了。”
    寂行愣了一下,发现握着的那只小手不再挣扎,突然才想起来他自小就学过的一个词叫——男女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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