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汉明赶到福来客栈时,虽说天已经黑了,但这里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了不少人。
    “大帅来了!”
    “大帅!”
    “见过大帅!”
    “参见明王!”
    见到黎汉明到来,众人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后七嘴八舌的见礼道。
    从他们的称呼中黎汉明便可以分辨出来,称呼大帅的一般为当地人或者来此很久的外地人,而称呼明王的一般都是新来到遵义的商人之类的。
    黎汉明为了慢慢淡化直至消除白莲教的影响,在正式成军后便逐渐弃用了明王这一称呼。
    对于普通百姓甚至是官员来说,明王也好,大帅也罢,不过是换一个称谓而已,对他们影响不大;而对于原本的白莲教众而言,死忠白莲教的将士也随着翁彭年叛逃被杀了,顾德全、陶也等人也不是死忠白莲教之辈,其余的教众则在军队改制的过程中逐步被淘汰掉了。
    这是黎汉明被迫成为白莲教的明王时就想好的退路,毕竟白莲教虽说同样反清,但他们是为了反而反,与黎汉明的目标不同。
    在元朝,他们打着赶走蒙古人的旗号壮大队伍;到了明朝后期,他又打着“反明复元”的口号壮大队伍;后面到了清朝,他们又打着“反清复明”的口号壮大队伍。
    不管是谁,只要你心里有不爽,就来跟着我干,咱们一起创造属于自己的新时代!
    从元末到清朝中期,白莲教的起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不是在造反,就是在造反的路上,每次几乎都和流民扯上关系。
    黎汉明可不敢保证与他们为伍后,将来不会被反捅一刀,所以,一直以来,他对白莲教的策略就是只可利用,不得深交。
    “见过大帅!”进了客栈后,黎汉明发现除了客栈的掌柜外,夏文炯竟然也在,而吵架的冯光熊等人则在二楼。
    不过随即黎汉明一想也明白了,当下黎安理在贵阳,胡钟在大定、昭通等地,顾德全又在重庆、泸州等地负责土改事宜,黎恂又太年轻,肯定镇不住场子,余下的就只有主管教育部的夏文炯稍微能管一管事了。
    黎汉明见状点了点头后并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就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后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吵起来了?”
    虽然已是秋凉时,但夏文炯此时还是满头大汗,闻言擦了擦汗后回道:“回大帅,具体的属下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争论的是当下是儒学治国还是外儒里法。”
    福来客栈掌柜赵家元见状连忙回道:“回大帅,他们刚来时讨论的是咱们军政府如何如何,他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等等之类的,不过属下也不知道他们吵着吵着怎么就扯到儒学上去了,然后就开始大吵起来。”
    “哦。”黎汉明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问道:“都是谁和谁再争论?”
    “回大帅,主要是洪亮吉、刘清、陆有仁三人持儒学治国的论点,钟学国、赵秉渊、廖惟勋三人则以为当下不过是外儒里法,冯光熊和黎恂部长两人则在一旁嗑着瓜子喝茶。”
    “哟,还有吃瓜群众呢?”黎汉明闻言顿时一阵无语,调侃了一句后道:“他们真是吃饱了撑的。”
    说着,黎汉明也感觉有些饿了,便对赵家元说道:“正好我也饿了,有什么快一点的菜,上几个来,咱们吃咱们的,不管他们,让他们吵着吧,来,都坐。”
    不管是儒学也好,还是外儒内法也罢,现在的黎汉明暂时都不想管那么多,乐于做个吃瓜群众就好。
    外儒内法的统治术,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外面很光鲜,很有面子,很仁义,是圣人治国,可是里面却是权术,是争斗,是残酷,是无耻,是丛林规则,是军法无情,是赏罚分明,是文字狱,是富国强兵,是霸道,是法,是势,是术。
    而法术势之集大成者,就是那个战国时代的韩非子,韩非是法家的理论家,而商鞅和李斯则是实践家。有趣的是,他们都在秦国。当然,齐国也有法家,是齐法家。
    因此,我们说儒家治国,以德治国,这还是太给他们面子了。
    历朝历代的统治阶级,最爱的不是儒家,不是道家,不是佛教,而是法家,那是骨子里的,是不言自明的东西。
    只不过,有的时候是要什么与什么相配的,可以是道家与法家相配,外道内法,如汉代初期,或儒家与法家相配,外儒内法,如汉代中后期,有的时候,还是外佛内法,如唐代。无论是儒佛道,他们只配在外部的地位上,而内在,核心的东西,是法。
    所以,汉代后期的一个皇帝忍不住干脆就说出来了,我们汉代治国,是外儒内法,一语道破了天机。
    因此,不要说,秦汉唐宋的时候,儒家不占什么主导地位,即便是到了明清时代,儒家独大的时候,也仍然是外儒内法而已。
    儒家仅仅是一个光环,一块遮羞布而已。
    法家有的时候,其办法很像兵家治军。
    因为军法无情,军法也赏罚分明。
    我们看那个赫赫有名的军事家孙子,孙子是齐国人,从齐国到了吴国,看来齐国就是有齐法家的传统。
    吴国的王阖闾不太信任孙子,说,你能带兵,我这宫殿里有许多的宫女,你可以将他们带成兵吗?
    孙子说,当然可以。孙子将宫女分成两队,每队有阖闾的两个最宠爱的妃子担任领队,然后孙子讲了三遍纪律和要求,要她们照做,可宫女们都嬉笑不听,孙子又重复了几遍,她们还是当成儿戏,孙子便下令将那两个领队的妃子杀了,众宫女吓得面无人色,乖乖地习武,听从孙子的号令。
    这也就是法家治军治国之道:立信,立法,立威。
    运用酷吏来治国,是齐法家的一个特点,也是被历代中国的统治者运用最成熟的一个法家的办法。
    因为,这个法家的办法是不伤及王和皇帝及贵族的利益,而只是一个治理下面的手段而已。
    汉景帝,用酷吏宁成,打击贵族豪强,打击腐败,打击对手,汉武帝时,用酷吏义纵,王温舒打击豪强,还有酷吏张汤。
    酷吏是非常好的一个手段,酷吏是人,再配上一个治理下面的法,就可以了。
    唐武则天的时候,武则天也非常善用酷吏,如来俊臣,还设检举箱,杀得那些官员和贪官们是不寒而栗。
    宋代传说中的青天包公大概也是酷吏。
    明清时代也是如此,如明太祖朱元璋,也是杀得官员贪官还有哥们儿们在每天上朝前,都要写好遗嘱,与妻儿告别,因为他们不能确定当天他们下了朝是否会安全回到家里。
    酷吏的特点是不向权贵和腐败,甚至是黑社会低头,但不敢对王和皇帝,甚至大的贵族开战。
    所以不管是儒学治国也好,还是当下的外儒内法也罢,都不是黎汉明所需要的。
    楼上,黎恂看着笑呵呵的看热闹的冯光熊,有些好奇的凑过去问道:“冯老先生,您怎么不一起?”
    冯光熊闻言收起笑容,没好气的看了黎恂一眼,然后端起茶杯润了润口后说道:“小子,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黎恂闻言尴尬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就见冯光熊接着说道:“黎正训要是还活着,非得把你往死里揍?”
    黎恂闻言顿时一愣,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后郑重的问道:“冯老先生认识我祖父?”
    “都是故人了,不提也罢。”冯光熊闻言叹了一口气后说道:“只是老夫没想到,你沙滩黎氏竟然出了一个如此大能之辈。”
    冯光熊这话黎恂不好接,只得拱了拱手表示了回应。
    “依老夫看来,他们都是吃饱了没事干,闲的,都到如今地步了,还在这儿争论这些有的没的。”冯光熊见状摇头笑了笑说道。
    黎恂闻言顿时也是一笑,拱了拱手赞同道:“老先生此言有理,我们军政府可不管你儒学也好,还是法学也罢,只要适用,皆可用,用大帅的话说,咱们主张的是科学治国。”
    听到这话,冯光熊仔细的听了听下面没什么动静,很安静后,便起身笑了笑说道:“想必你们那位大帅应该来了。”
    说罢,也没招呼其他人,便自顾自的朝楼下走去。
    楼下,黎汉明正吃得酣畅淋漓的刷着火锅对夏文炯滔滔不绝的说道:“这海椒可是好东西,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咱们贵州气候潮湿,这海椒便有祛湿之用,前些日子福康安、和琳在湖南的山里先后病死的事情想必你们也知道,在我看来........”
    说着,黎汉明发现气氛有些格外的安静,抬头一看,发现冯光熊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顿时放下擦了擦嘴后问道:“冯大人这是看完热闹了?要不要一起吃点?”
    “多谢大帅好意。”冯光熊见状先是拱手称谢一声后坐下说道:“大帅好兴致,就着刷锅欣赏热闹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黎汉明则没有理会他,先前的动作不过是礼节性的问候而已,问过后黎汉明便又开始吃了起来。
    冯光熊见状,也没动筷,而是开口问道:“不知大帅对他们的争论如何看?”
    冯光熊相信,这里的发生的一切必然逃不过眼前这人的耳目。
    黎汉明没有回答,而是头也不抬的反问道:“你呢?对儒法又是如何看?”
    说着,黎汉明先是招呼赵家元加一些菜后,才招呼黎恂也吃。
    黎恂也不客气,拱了拱手后便在夏文炯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冯光熊见状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拱手回道:“老夫以为,这孔儒所论,本出自上古亲亲家国,汉初沿袭秦时法度,文景稍废,武帝再兴,悟到了前秦的教训,才将这孔儒之道扯来遮掩。外儒内法,华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所谓儒学治国也好,还是外儒内法也罢,全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现实,按设计笼罩天下,不去理会其中的差异。”
    听着听着,黎汉明发现自己也是闲的,正事不做居然跑到这里来听古人吵架。
    不过本着来都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的打算,黎汉明决定还是说些什么,所以便停下筷子擦了擦嘴想了想说道:“在我看来,外儒内法这个提法本就不正确,因为儒家天然就有短板——明于人性而暗于法性。”
    说着,黎汉明抬手制止了准备发问的冯光熊,自顾自的说道:“何为明于人性,暗于法性?儒家熟稔于天人感应,深得进退玄机,但也愚于名分权益之辩,昧于细易变化之理。”
    “所谓熟稔天人感应,深得进退玄机。就是说,儒家的种种学说、思想、观点,是以依赖人自身的探索和发展为核心,通过人对自己和外在世界变化所产生的感知与洞察,得出所想所悟。然后在立身、处世、治功方面做出成就建树。”
    “具体的我就不举例了,相信诸位都能从自己所学中脑补出来。既然立身、处世、治功之法人皆允同,儒家的周边文化,如君子的品格,道德,廉耻,忠孝等等,被认可也就合情合理了。一旦这个思路打通,上升到宏大的治乱兴衰层面,多多少少也就会有一定的正确。”
    “比如君主恣意妄为、沉湎女色、好大喜功、残暴凶狠,那么其治下的国家和社会也会产生恶劣的表现,而君主若宽容博爱、求真务实、兼收并蓄,那么其治下的国家和社会就会产生优良的一面。又因为君主是天下至高无上之人,德行应与君子等齐,应向圣贤追求,所以合乎礼义才能维护好,治理好国家。”
    “但另一面是,儒家这套逻辑和要求,并不适合所有人,因为人受环境影响太严重,有的人就只想发财,有的人就好斗,有的人就不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且儒家的那些道德性命言论,太过浅显,仁义礼德具体是什么?根本没有深入探究过,也无法深入探究。”
    “当遇到细枝末节的问题时,往往空能看到肤浅的善恶是非,而看不到名分权益的归属。这就使得治人教化世人,成为空话。”
    “老子有云:天下难事必先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细小之事虽然不易察觉,细枝末节虽比不上大仁大义,但这些秋毫微小却是达成大仁大义、组成大仁大义不可或缺的必须成分。儒家对此手短,也不重视,涉及到重大的细枝末节问题,他们岂能妥善处置?”
    “所以才有了先秦时期,不同学派对儒家好言务虚的批评。真到事上了,儒家很难发挥作用。别人伸手指问你是一是二,你非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别人问你这个东西该归谁,你却说有仁心道德者得之,无人心道德者不可得之。这不扯淡吗?”
    “当然了说儒家弄不清名分争夺的逻辑和原理,不代表他们看不懂,不需要。他们也是人,也有名分权益的争夺。但这种事到了他们身上,就成为了好话是他们说的,坏话也是他们说的。而好事都是自己的,坏事却都是别人的。”
    “叛秦、窜汉、玄武门之变、陈桥兵变,儒家笔下、儒家视角下,只要符合他们认同的那就是承天受命,那就是造反有理。”
    “事实上,历朝历代儒家知识分子真正发挥作用的不多,天下兴是非儒者兴,天下亡是非儒者亡。”
    “西通异域、北逐匈奴、盐铁专营、羁糜四方,其中张骞、卫青、霍去病、李广利、桑弘羊,无一是儒者,即使是后世造纸的蔡伦,那也只是个宦官。至于唐朝的丰功伟绩,更不用多言,平高丽、灭突厥、取西经、炼火药也无一儒者。”
    说着,黎汉明也反应了过来,虽然畅快淋漓了,但是貌似有些说多了。
    想到这儿,黎汉明便四下拱了拱手说道:“抱歉了诸位,今日看到他们不为百姓谋实事,而在这里做无用的争吵,一时气不过,话有些多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我们军政府的管辖下,不管你是儒家也好,法家也罢,咱们看重的是能为百姓带来实际利益的学说。”
    “最后,借用王阳明先生的一句话,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一味的争吵并不能成事,有那个时间,还不如想想能干点什么实事,好了,不早了,各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黎汉明对四下拱了拱手,又对冯光熊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了。
    黎汉明早就看现在所谓的儒家不顺眼了,噼里啪啦的胡乱说了一通后,顿感通畅,为了不再给自己找气受,骂完就跑方得真理。
    黎恂见状,连忙起身做和事佬道:“冯老先生毋怪,我们大帅就是这个脾气,在我们军政府,那些只会口嗨....就是只会说不会做的官员是没有位置的。”
    跟着黎汉明太久,黎恂也学会了黎汉明时不时蹦出来的怪异词语。
    冯光熊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大帅此举甚妙,借用他们争吵之事堵住了悠悠之口,想必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有这样为了学说学派而争论之事发生了。”
    “大帅,军情局收到急报,原长寿县知县余钰逃到泸州后,与叙州总兵朱阿隆以及参将张玉龙联系上后,准备在重庆发动乡绅叛乱。”黎汉明真实的想法恐怕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不过,他的通畅却没坚持多久,刘阿蛮带来的一封重庆紧急情报把他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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