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解送首级是直接到了天津,一是皇帝比较心急,二是有监军太监方正化点验,便省过了蓟辽督师衙门的核查。
    除了八千多颗首级,还有缴获的众多旗帜、楯车、破烂盔甲和兵刃,向朝廷和百姓们显示着南关大战的激烈程度。
    崇祯皇帝坐在午门正楼的正中御座上,檐下张黄盖, 卤簿、宝象等仪仗设于午门城楼下,两边排列,直到天安门。
    午门前,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分班侍立。远处,禁军刀枪闪亮,盔甲鲜明, 观看隆重献俘仪式的京中百姓人头攒动。
    看着堆积如山的人头, 染血的旗帜、刀枪、盔甲,残破的楯车, 听着大汉将军报着数字,年轻的皇帝也不禁心旌摇动,觉得热血在上头。
    建奴也不过如此,还是朕的英明神武,将士用命死战,才取得了超过爷爷、老爹、兄长的战果。
    平定辽东,也必然是在朕的手中完成。任何目无朝廷敢犯上作乱的叛贼,都将被剿灭杀光。
    不光是建奴,还有在西北造反的那几个反贼,高迎祥、王嘉胤、王自用……都将是一个下场。
    此次大捷来得很是时候,震慑宵小,看谁还敢作跳梁小丑,造反作乱。
    午门楼下,兵部官员率领禁军押来了俘虏,不多, 也就三十来个, 将他们一一按跪于地。
    “献俘!”兵部尚书大声禀奏。
    顿时鼓乐大作, 礼炮轰鸣。诸官肃立,庆贺胜利。
    崇祯缓缓从御座中站起,威严地发出旨意,“拿下,明正典刑。”
    “拿下,明正典刑!”上百位大汉将军高声重复着皇帝的圣旨。
    围观的百姓们发出更大的喧嚣,兴奋激动地纷纷议论。终于又能看到菜市口砍人头,还是砍这么多的建奴狗头。
    这就是君临天下、一言决人生死的天下至尊,这就是臣民亿兆的皇帝。崇祯故作深沉地扫视着下面,身体挺得笔直,心潮澎湃。
    隆重的献俘礼结束了,热点转移到了菜市口,砍头是件热闹、令人兴奋,且能谈论很久的事情。
    崇祯心中激动难耐,又下了“平奴诏”昭告天下,诏书上威严地写道:“大明仁恩浩荡,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虽然是平奴诏, 可也是给天下人看的, 特别是在西北作乱的叛贼。
    你们有建奴凶悍吗,你们有建奴兵多吗?一群跳梁小丑, 还这个王,那个王的,很快就把你们的脑袋都砍下来,在京城再来次献俘。
    其时,农民起义的烽火已经燃遍陕西,并向晋、宁、甘三省蔓延。
    高迎祥、王自用等义军首领,带领人马主动遵从王嘉胤的号召共同行动,众至两万多人。
    后来,王嘉胤率部与最早的起义军将领王二所部会合,兵力至五万余人,在陕西、山西一带愈发活跃。
    尽管农民起义有燎原之势,崇祯心中烦乱恼怒,却并未将其视为心腹大患。
    很简单,最早起义的那群拿起棍棒、锄头的饥民,战斗力不敢恭维,被称为乌合之众,也不过分。
    且不管崇祯怎么想,是兴奋激动,还是信心爆棚,要灭奴平乱,京师百姓正沉浸在大捷的喜悦之中,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何贵忠。
    回到酒楼,何贵忠书写告示牌,大声对着伙计吩咐道:“挂出去,今日酒水半价,为南关大捷贺。对了,买挂鞭炮放了。”
    “好嘞!”这个伙计是东江镇派来的,与何贵忠是同样的高兴,大声应着,把告示牌挂在店外。
    可惜老马、老李他们不在,不能与他们一起畅饮,一醉方休。
    何贵忠很是惋惜,自己端着酒杯,就是花生米,坐在柜台里自斟自饮,想念着东江镇的战友和兄弟。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外面响了起来,何贵忠迷离着眼睛倾听着,好象火枪的攒射,听起来真是悦耳之极。
    放下的酒杯被斟满,是翠儿很有眼力地过来,讨好何老板。
    何贵忠点了点头,微笑着问道:“知道是什么大喜事吧?”
    翠儿赶忙答道:“是金州南关大捷,杀了好几千建奴。”
    何贵忠轻轻抿了口酒,说道:“平辽灭奴,用不了几年。到时候,你和小龙就能回家乡啦!”
    翠儿眨巴了下眼睛,没有什么感情波动地说道:“辽东的老家嘛,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何贵忠看着翠儿,沉吟了一下,说道:“能分田地耕种吧,你们姐弟就不用看别人脸色,给别人干活儿了。”
    翠儿笑了笑,说道:“在这里给您干,那是福分。俺俩可不敢想什么分地的好事。”
    何贵忠呵呵一笑,说道:“忙你的去吧,不用你侍候。”
    翠儿应了一声,拿着块大抹布走开了。这姑娘眼睛里有活儿,从来不闲着。小龙也勤快得很,前前后后地帮忙,店里的伙计都喜欢这个懂事儿的孩子。
    希望平辽灭虏能尽早达成,让这些背井离乡的辽民百姓,不致于把生养他们的黑土地全部遗忘。
    何贵忠的神情黯然了一下,但随即便又振奋起来。
    一次斩首八千,就算一年只要打这么一仗,建虏又能撑到几时?
    当然,这有点太过于理想化,但何贵忠喜欢这么想,这让他觉得前景更光明,离着他更近。
    …………………
    宁远,蓟辽督师衙门。
    对于京师的情况,袁崇焕是了解一些的,不全是从朝廷邸报上获知,他有朝中的好友,有派出的耳目。
    “借此大捷,民间舆论在贬低大人,甚至是诋毁,说您劳师糜饷,说辽镇拿着数百万银子,却只能龟缩坚城,连缺粮少饷的东江军都不如。”
    “还有传言,说锦州、大凌河等城全无作用,建奴弃若敝履,大人却视若珍宝,言说收复,不过是接收残垣断壁的废城,以此向朝廷索要钱粮,肥了辽西军头。”
    袁崇焕放下文件,淡淡地说道:“本部院前来辽西前,已向万岁言明,难免会有人诽谤诋毁。万岁用人不疑,令某不必过於疑虑惧怕。”
    朱由检确实有过这样的保证,还在大学士刘鸿训等人的建议下,收回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宝剑,将其赐给袁崇焕,以示信任。
    “众口烁金,大人不可不防啊!”徐敷奏脸现焦急地提醒道:“便是万岁用人不疑,可朝堂之上的舆论,也有不利于大人的倾向。”
    袁崇焕皱起了眉头,说道:“此事,某亦知之。你且下去,待某深思之。”
    南关大捷不仅使东江镇声名大噪,更使皇帝和百姓看到了平辽灭虏的光明前景,主战之风大盛。
    要知道,袁崇焕向崇祯吹嘘五年平辽的方略时,崇祯对于讲和的策略并不反对。
    当然,崇祯也不是要真议和,他告诉袁崇焕“朕认为讲和策略只不过是羁縻之术,非长期策略,我军暂时严兵固守,恢复实力,等待以后与其而战。”
    但现在,崇祯下了“平奴诏”,强硬的态度已是昭然若揭,“满洲女真罪在必戮,当以复仇为志,须连根尽拔,方能释憾……”
    皇帝的态度改变,朝堂的风向也随之而变,谁还敢轻言议和,这可是大事大非,原则性的问题。
    也就是说,袁崇焕打着策略的名义与建奴书信往来,已经行不通了。更何况是议和,没门儿。
    可以说,东江镇,或者是毛文龙,堵死了袁督师“五年平辽”的唯一出路。
    袁督师也愁啊,比以前更愁。吹牛要命,不知他后不后悔自己的狂言妄语。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袁崇焕会倚重看起来很能打的东江镇,来完成平辽大计吗?
    ………………
    金州卫城。
    毛文龙接到了陈继盛的书信,看过之后,捋着胡须陷入了思索。
    袁崇焕送来的手书中说要发津粮十船,还有慰劳犒赏东江军将士千金,以及猪羊酒面等物。
    陈继盛的书信中便是向他汇报,粮食酒肉等物已经尽数运抵旅顺港。
    令毛文龙感到意外的不是别的,而是运来粮食的数量。
    之前由登州负责转粮饷的时候,每运津运十万,所至只有六七万,这就是毛文龙屡次上奏朝廷,抱怨的漂没。
    后来,袁督师奏准朝廷由登州改宁远转运粮饷,毛文龙非常担心。
    因为,按照登州的漂没比例,从觉华走的话,很可能会完全漂没,颗粒也运不到东江镇。
    现在,粮食运到,并无一点漂没,这让毛文龙不由得犯起了思索。
    难道,袁崇焕改弦更张,与自己冰释前嫌,要大力扶持东江镇,与辽镇齐心协力,共击建虏?
    “按礼,本帅当赴宁远拜谢。”毛文龙沉吟着,可还犹豫迟疑着未作决定。
    身旁的师爷姓赵,跟了毛文龙多年,一直负责书信往来,颇得毛文龙信任。
    听到毛文龙这般说,赵师爷赶忙躬身道:“主翁不可。袁崇焕与大帅素有嫌隙,如今却这般谦恭,恐怕别有图谋。郭将军行前还再三提醒……”
    毛文龙摆了摆手,打断了师爷的劝谏,笑道:“好,好,本帅哪里也不去。”
    轻轻摇着头,毛文龙颇为不解地说道:“大靖的胆子不小,可对袁崇焕的戒心不如为何这般重。本帅主镇一方,手持尚方宝剑,袁崇焕不奉诏书,岂敢对本帅不利?”
    历史上,毛文龙就是有着这样盲目的自信,才在自家地盘遭了算计。
    而如果从矫诏这件事情来看,袁崇焕要比毛文龙更加的跋扈难制,更加的目无皇帝。
    还有高台堡售粮,崇祯数次下诏阻止,袁崇焕却屡次狡辩不遵,这不是比毛文龙更象军阀?
    师爷稍微松了口气,说道:“不管怎样,只要过了今年,大帅便再无坎坷,诸事顺遂。”
    毛文龙呵呵笑着,这般神棍忽悠人的话,他听起来不可笑,倒是挺感动。
    郭大靖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哪怕他以为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至于拖过今年就灾星尽除,毛文龙也知道郭大靖的思虑,并颇为赞同。
    从目前搜集到的建虏的情报来看,大饥荒的发生已经难以避免,对建虏来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也就是说,建虏绕道入关的可能性也是越来越大。
    一旦建虏入关,京畿必然是前所未有的战乱,凭内地的官兵,对上凶悍的建虏,那就是个渣。
    由此推想,京畿遭受劫掠蹂躏,大明朝数百年未有的大事件,朝堂震动是肯定的,一批人头将落地,为此而负责。
    袁崇焕虽然不负责蓟州地区的防御,但建奴入关,他也别想撇清责任。
    五年平辽呢,刚一年,建虏便被你给平到京师重地了?一个托付不效估计是跑不了的。
    “一个明年就要完蛋的家伙,肯定还会牵连很多人,本帅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毛文龙把陈继盛的书信放在一旁,终于做出了决定。
    在郭大靖的猜测和讲述中,毛文龙确实相信了大半。从崇祯登基后的种种行为,已经能够看出他的脾气禀性。
    处置阉党的时候,不问情由,不问功错,一概罢黜,甚至是砍头。
    要知道,阉党中有一些是能吏,是好官。在当时那种情势下,不附魏忠贤,也没有机会为国为民做些事情。
    再有就是蓟密永新裁兵,士兵哗变后,崇祯将奉旨任事的巡抚王应豸打入囚车,押进了京城的大狱。
    崇祯就是这样一个皇帝,见到能省银子就完全不顾后果,还没有担当,出了事情就拿臣子泄愤。
    所以,如果建奴绕道入关,毛文龙都要预料东江镇也可能受到皇帝的斥骂责罚。
    牵制呢,为什么建奴能够出动大军抄掠京畿,东江镇在干什么?拿着朝廷的粮饷,牵制作用何在?
    袁崇焕能得好吗,皇帝全力支持,一年几百万两银子地供着,却出了奴骑长驱、震惊宗庙的严重事情,崇祯会饶过他?
    毛文龙打消了去宁远拜谢袁崇焕的念头,但还是手书一封,并送上礼物若干,以示感谢。
    历史已经改变,东江镇并没有因为断绝粮饷、海禁封锁而陷入绝境。毛文龙也有着底气,不用低声下气地求袁督师。
    这批粮食,再加犒劳品,不是雪中送炭,只能算是锦上添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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