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主府的偏殿内,许久未见的姬兰今日一副男装打扮。昔日那张俊俏的瓜子脸,精致的小下巴,如今看上去却是异常的突兀。
    消瘦的脸颊如刀削斧凿,只有皮没有肉。那颧骨凸显的模样让见过此女原本容貌的人不禁心有不忍,生出些恻隐与怜爱之情。
    墨翟便是怀揣着如此的情绪正与女子交谈。
    “诩兄当时是这么说的,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天...”
    说罢,目光关切的看向女子。而姬兰则认真的注视着面前的绵纸,将上面红色的几行字迹看了又看,仿佛是要将那纸张看穿。
    须臾过后,她稍稍的偏了下头,说道:
    “不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劳烦先生再将那日的情形重复一遍。比如,卫诩言语之际,是否有所迟滞?”
    墨翟已经说了不下十遍,此时早已口干舌燥。他向侍女讨了碗水,随后走向姬兰所在的桌案。水端在手中也没急着去喝,而是冲姬兰说道:
    “公子请观。”
    然后,咕咚咕咚的喝下了一碗水,随即发出一声长叹,感觉是在饮酒。墨翟回忆着那日王诩的表情与话语再次重复道: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天...”
    语气略带醉意,说话时还冲姬兰眨眼,分明像是个放浪形骸之人。
    “便是如此。”
    看完墨翟重现当日的情景,姬兰快速的将那段话停顿的地方用笔圈起。或许是笔锋歪了一下,不小心划在了一个“九”字上。随后,她冲之前给墨翟端水的侍女说道:
    “取盆清水过来。”
    墨翟干咳了几声,连忙摇摆衣袖。
    “公子!在下不渴,不必麻烦。”
    他是真怕了。万一姬兰让他喝十遍水来重现当日的情景,墨翟真不知自己是否还受得了。
    “不是给先生喝的。我知道了,先生请看。”
    虚惊一场,墨翟伸长脖子凑了过去。只见姬兰伸出手指,蘸了蘸那写歪的墨迹。食指与拇指间相互搓撵。之后少女又开始抚摸那张绵纸,好似上面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接过姬兰递来的绵纸,墨翟将其高高举起,面朝门窗的方向。那薄如蝉翼的纸张在光线映衬下除了能看到较长的蚕丝纤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先生难道没有发现,有几个字比较光滑吗?”
    墨翟长期练剑,手生老茧,触觉不如姬兰。他摸了摸,而后将绵纸拖于掌心,另一只手轻轻弹了几下。附着在绵纸上的丹砂有细微脱落的迹象。
    随后,他轻轻吹掉那些粉尘,发现了端倪。确实有几个字上面沾着的丹砂较少,而那些字后面都有姬兰的批注。
    侍女将一盆清水送来后,姬兰将信快速誊抄了一份,立刻将那绵纸泡在水中。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大部分的字体在水的浸泡下变得模糊起来,而那些有问题的字却是保持的较为完整。
    姬兰随即念出那五个字。
    “营九三中九。”
    反复了两次后,她恍然大悟道:“营救三中九,是营救。这是卫诩在求救。”
    紧接着,女子俯下身在桌案上开始画图,嘴里还念叨着: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
    很快便划出了一副城市的草图,九横九竖接连九门,中间是方形的宫殿。三条道路交汇之下,中间的部分就像是一个被掏空的田字格。随后,笔锋不停,在那田字格中写了一个简写的“三”,又交织了一个“九”字。
    “三中九...少司马府?不对。”
    喃喃了几声,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又尝试起商贾计数使用的大写叄与玖,依旧不对。
    此时,墨翟的眼睛微微向左上方偏了偏,旋即说道:
    “不对!是阿拉伯数字。”
    姬兰柳眉微蹙,想要复述那奇怪的名字却是发不出声音。墨翟重新画了一张图,用王诩教他的阿拉伯数字在上面写了出来。
    当写出3与9时,姬兰也看明白了。这奇怪的数字,她曾在荧泽见过王诩使用,却是不知其出处。
    墨翟思索了片刻,发现无论两个数字怎么写,它们的交汇处都在城东。而3中9似乎有许多地方重叠。既然可以把3套在9中,也可以理解取中间的地方。
    于是,他在连接城东的主街上画了一段,又琢磨了片刻,再那主街的中间又取了中点。指着那里对姬兰说道:
    “应是城东的馆驿,不是传舍便是逆旅。”
    周朝有明确的馆驿制度,国城的馆驿叫诸侯馆,都城为驿亭,城邑为传舍,城野为逆旅,至于村鄙除非是建在驿道或是午道边上,顶多能有个逆旅供旅人休息。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去乡野山村开旅馆的,而法律明文规定各城市不能超越最高标准设置馆驿。
    虽说周王室没落百年,早就没人把周朝的制度当做一回事了,但是同为姬姓的卫国依旧是保留了较为完整的正统思想。墨翟这么猜测亦是不无道理。
    “我记得那里有处逆旅,应该没错。”
    戚城是少女的家,她自然最熟悉不过。姬兰舒展眉头,流露出一抹喜色。
    “对了,此前五鹿君邀请君兄于戚城会盟,趁此机会可救回卫诩与元儿。”
    墨翟急迫的说道:“卫侯已离开两日,我等寻他怕是来不及了。”
    姬兰陡然站起:“来得及。骑马。”
    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快步出了偏殿。
    为了保证此行的安全与保密,姬兰只带了三个随从。其中两人是与卫戴齐名的门客,而另一人则是前来送信的苟变。墨翟这边更为简单,带了同乡禽滑厘便一起上了路。
    眼下的局势很微妙。国城新建,姬舟带着亲信去了戚城与晋侯谈判,而姬兰则被留守在帝丘主持大局。少女选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离开帝丘,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再看这五日来国际上的情况,齐国方面,中行氏的人马已借道宋国,由鲁国转道与齐、宋、鲁三国联军在莒国会师。在齐国的带领下四国联军继续攻打莒国的首都莒父。这与王诩预料的局势并不相符。
    楚国方面,楚惠王一路高歌猛进,将蔡人压缩至州来后,并没有直接吞并蔡国,而是见好就收。楚军随后向东北方挺进,在靠近宋国边界的蒙城屯驻。这一举动似乎是表达对宋国依附于齐国的不满。
    晋国方面,由智错率领的一万多人马在戚城沦陷的第二日便攻下了西面的邺城。与此同时,智疾正紧锣密鼓,昼夜不停的围攻戏阳。
    时间回到三日前。河水滔滔,疲惫不堪的人们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那水天相接的北方故土。
    这一刻不少人潸然泪下,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此刻却要背井离乡踏上未知的旅程。
    想起那个少年,那个独自立于城上为诸人送行的身影,前进的脚步也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已经持续走了两日,只剩下一日的口粮,此行的终点仍未抵达,一名军官略有些忧虑的问道:
    “大人!我等不去齐国,这是要去哪儿?”
    厉师帅简装步行,剑不离手。他停下脚步,抬手一把擦掉额上的汗珠,指着前方说道:
    “前面便是柯城。到了那儿可暂时休整一日。”
    柯城的地理位置极其尴尬。它位于黄河分叉之间的冲击平原上。卫国南北划分以黄河为界,而柯城是唯一在黄河之间的城市,既不属于卫北,也不属于卫南。虽坐拥沃土百里,但常年受水患侵袭。
    那问话的军官只觉奇怪,明明王诩去谈判前说明了撤离的去向,不由得追问道:“师帅莫非是打算先赴柯城继而转道北上?”
    近万人逃亡,为了渡过黄河就耽误了两日,若不及时补充粮草,恐怕会饿死途中,到不了齐国。军官认为厉师帅会选择柯城作为补给点。不料,厉师帅稍显惋惜的叹了口气道:“能活着回家,干嘛去投他国?”
    继而解释道:“少司马说了,若柯城尚有余粮,城坚可守,我等便留下。晋人粮草不济,断不会置身于险地。守至入秋河水泛滥之际,晋人必退。”
    “不愧是少司马,此计甚妙。不过,若是柯城无粮,我等又当如何?”
    说到这里,厉师帅已吩咐大军原地休整。他冷冷笑道:“倘若城不可守,我等便去五鹿。”
    原来在与智疾谈判后,王诩就将撤退的线路临时做出改变。端木赐不惧智疾,敢向晋侯讨要其脑袋,显然是有恩于晋国,而他在得知这点后,就让厉师帅带着人马去端木赐的封邑。
    既然子贡曾是卫国太宰,又是名声在外的大富商,就断不会坐视卫人饿死。
    从柯城向东再渡黄河,不到五里便是五鹿城。这样的安排当真是好好坑了一把子贡。而子贡此时正在戚城司马府内苦口婆心的劝说晋侯。
    “老朽不管晋卫之间的破事,君侯哪怕灭了卫国,老朽亦是不闻不问,但十数万流民总得有人管上一管。故而老朽在此望君侯兑现承诺,妥善安置卫北的百姓。”
    端木赐的生意做得很大,几乎所有诸侯都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春秋各国虽是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但那仅限于衣食,仅仅能吃饱穿暖而已。
    时下商品匮乏,想要购买些稀缺的商品或是将本国过剩的商品出口就必须依仗商人。
    对于商人的定位,此时更像是垄断了整个民间的物流产业。商人群体不仅有人、有马、有车,甚至还有能力修桥铺路。当然他们修的路堪堪可供一轨而行,绝非那种国涂与野涂级别的公路。
    所以说晋人想把本国过剩的煤铁出口,需要依靠商人。他们又想购买楚国廉价的毛皮,齐国的盐与纺织品,越国的大米。这些都离不开商人,尤其是像端木赐这样很有信誉的国际富商。
    如今的端木赐已辞掉所有的官职。他既没有以君自称,展现自己的地位与姬凿平起平坐,又没有以外臣自称显得卑躬屈膝。一席话说来,倒也是不卑不亢。
    然而,这话里话外透着一丝威胁之意。晋凿听了有些恼怒,他没有立即回复。智瑶见状笑着来到了子贡的身前,十分恭敬的弯下身子说道:“五鹿君何须动怒,您且入座,我等慢慢商议?”
    子贡没好气的说道:“瑶相好歹乃晋国智囊,莫非看不出此中道理?卫国积弱已久,民寡国贫,城邑野加起来亦不过十八之数,民区区五万余户。而今你晋国连下七城,近十万百姓无家可归。若是不止兵戈继续放纵下去,怕是我大周社稷危矣。”
    老人所担心的是以周王室为核心的中原文化会被南方的蛮人趁机入侵。毕竟越国还是当下诸侯们认可的霸主。楚国已从吴楚之战后,恢复了国力。一旦楚、越得势,中原倾覆只是旦夕之间。
    智瑶扶着老人入座,玩笑着说道:“我等同为周人,瑶虽不才,但亦是不甘被那群涂面、长爪、佩珥之徒所治。”
    在他口中,南蛮子都是满脸油彩、留长指甲、戴着耳环或是鼻环的野人。子贡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旋即智瑶又道:“五鹿君有所不知,君上励精图治,此番伐卫便是以战止战。晋卫百年相互攻伐,百姓深受其害。如今卫人不和,心志不坚正是亡其国,收其民,终止刀兵之际,故而我晋国不会罢兵。”
    说话时,不经意的给姬凿传递了一个眼神。姬凿心领神会,说道:“正是,不灭卫国,寡人誓不罢兵。”
    不等子贡发怒,智瑶继续说道:“不如这样,卫侯之事交由五鹿君定夺,也算我等代先君了了一桩心愿,不负昔日恩情。”
    子贡机智过人,岂会看不出他们那点心思。无奈这君臣二人摆明了想要赖账,作为商人他审时度势,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好一个以进为退。老朽今日也把话说明白了。卫北归属,老朽自不必多言。然卫南之地,君侯欲取未必可得。老朽此番带走卫侯于封邑放粮,赈济百姓。卫北之民是杀是留,君侯与瑶相好自斟酌。若晋军渡河水而来,老朽便是散尽家财,广招天下志士,也要于河水之畔恭候君侯。”
    说罢,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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