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不为胡人所知,辎重运那么远,也恐接济不上;二是深入匈奴腹地,万一胡人各王,尤其伊稚斜,想借援兵之名,趁乱来杀太子于单,无论他们目的是什么,我军要面临的就是场大硬仗,人马损失很难说,还可能兵败。”
    由此,更好的计策,是把于单诱到雁门关附近,以避开匈奴左右贤王为了自卫而同时举兵。
    此外,还要设计离间春秋屯军于雁门左侧楼烦的伊稚斜,让他隔岸观火,不参与援助。
    营帐中的众人就此又商议了一日,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就是让人传信给匈奴太子于单,让他相信汉军即将班雁门周围边亭王师,重兵偷袭左贤王部,然而雁门城空不堪一击。一心想要立军功的于单赶到后,就大功告成。
    卫青问:“军中派何人去传信?传信人一来要长相似匈奴,二来懂匈奴语,否则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治焯望向荀彘,荀彘立马自营外带进来两名高壮的男子。
    “前年战上谷,这二人是匈奴军中的千夫长。”治焯向众人解释,“归降后,为我旧部军导,导路从不出错,也为我奋勇杀过敌。由于立了战功,廷尉未使他们沦为奴,只令他们入军,之后一直在善无县营忠心耿耿。”
    帐中人们狐疑地望着那两名男子,卫青拧起眉心,直率道:“既是胡人,此事交予他们,万一……”
    “不然,”众人望向出声打断的关靖,他神色笃定,“匈奴青壮者,往往心高性傲,一旦战败为俘,终身再也回不去匈奴营中。因此,若他们还肯活下来,为大汉效命,绝不会再有二心。”
    说罢,众目睽睽之下,关靖跟那两名男子用人人都听不懂的匈奴话对谈起来。
    帐中人面面相觑,只见那两名男子原本满面严肃,相谈不久便面露惊讶,接着跪下朝关靖行礼。关靖扶起他们,再详谈一阵,像是在嘱托,那二人一同应声,关靖才回过视线,对众人点点头。
    治焯知道关靖身世,因此他大致能猜出他们说了什么。两名曾经的胡人将领,一个昔日的胡人王子,竟都在汉军中效命。这种境况下的相见,他们也无需向对方作何解释,道相同,建立信义也不难。
    至此,计已定,行事的人也安排妥当。
    帐中武将对关靖青眼相加,治焯命长史取来一尺素帛,提笔以奏疏的口吻,写上“雁门班骑军三万,欲于八月既望,夜袭胡人左贤王部”,盖上抚军将军章。
    此外,因为伊稚斜屯军楼烦,关靖深思熟虑一番,仿左贤王口吻,以匈奴语也写了一卷书信。大意是左贤王部愿为太子于单效命,一同攻打伊稚斜。如此一来,就算伊稚斜得知太子于单在雁门中计,也一定会袖手旁观,不会出兵。
    两封信趁着夜色,由那两名胡俘朝两个方向送出。
    之后,治焯再一一点将,每日天色擦黑,便令校尉、曲长带着兵士,牵着战马,悄无声息到雁门外的勾注山陆续屯聚。
    五日之后,路博德回到代郡,带着三千骑军向北,在马尾上系上树枝,边跑马边带起漫过云天的黄尘,仿佛数万兵马正布阵,欲直取匈奴左贤王部。又过了三日,月亮刚刚升起,伏在勾注山上的将领们眼前一亮,看到胡人太子于单,在哨探回去后,便亲自带着一万骑军冲进雁门关。
    于单的马在先行军之后缓缓往前走,胡人前将军屈起手指塞进口中,一声哨响,胡人兵士便直扑雁门,射杀长城上的守军,并抬起木柱撞向护城河后的城门。
    可雁门烽燧之中,无人去点烽火。
    就在胡人犹疑之际,只见三枝流火射向夜空,接着耳边响起如山洪般的马蹄声,身后四周林中霎时如潮水般流泻出千军万马。
    于单一惊,座下马一声嘶鸣,知晓中计的同时,他无暇他顾,拽起缰绳便向后逃去。
    长城之上,几支庭燎映照下,郭昌亲自挥旗,令旗每一挥动,都自城墙上铺天盖地如雨般射下铁箭,雁门外,于单在亲信护卫下先行逃逸,胡军顿时大乱,马嘶人喊,黄土地上尸骨一层叠加一层,惨烈之声响彻黑夜。
    按先前的约定,郭昌带荀彘和赵破奴守城门,卫青由郭涣助力,带霍去病在距离雁门两百里处断后堵截,雁门关外两侧的勾注山中,治焯与他的旧部赵食其分左右路包抄。
    赵食其与路博德合力在左路,治焯与关靖屯军右路。匈奴太子于单无路可躲,便孤注一掷,全力杀向后路。
    繁星的点点光照进山林中,治焯和关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关注战况,不断遣快骑发号施令。
    战至后半夜,八月仲秋皓月当空,明亮的月色中,可见城门外的匈奴军已所剩无几。二人翻身上马,打算率军前往卫青处接应时,柯袤眼尖,无声朝西面山林中指了指。
    关靖在马背上顿时僵住。
    对面山林中幽暗的一角,也有人骑着马,默默地远视着雁门外沙场上的战局,身姿颀长,一声不响。
    “胡人。”
    柯袤言简意赅说出论断,取出一枝箭,搭弓就要射。不料治焯却伸手把他的箭按下。
    关靖双眼就像被那个人钩住,对方抬起视线望过来时,正看到治焯伸手按下柯袤的箭。那人与关靖目光相触片刻,便从容调转马头无声无息走了。
    治焯拽着缰绳在关靖身边停下,问道:“阿斜儿?”
    关靖回过头,眉心紧锁,良久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四取道陈仓
    雁门出征,大获全胜。
    整场战役,在兵粮充沛,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情势下,战前策划布局总共花了半个月,战后又花了半个月来剿灭、俘虏于单残部。倒是主战对阵当刻,只用了一夜而已。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边关庶民也由此更加心安,刘彻大喜,诏所有功臣回朝庆贺。
    十月初,治焯和关靖等所有参与雁门一役的武将回长安。相迎的百姓中,有人认出治焯是四年前密探黄河水利,只身投宿于民舍的人;黄河南十六郡连年因水伤,应诏令迁至边关的人中,也有很多认出了马背上的关靖、治焯和郭涣三人,一时间,沿途不断有人下拜谢恩。
    同行十余人纷纷向三人投来讶异和钦佩的目光。
    郭涣策马行至治焯身边,低声笑问:“这一次,主人离郎中令一职,更近了罢?”
    治焯看了一眼亲自下马,搀扶拜谢老者起身的关靖,问身后的柯袤:“柯公子来说,此境况是好事,还是祸事?”
    柯袤沉默半晌,摇头。
    治焯淡淡笑了笑,也不多言。
    郭涣望了柯袤一眼,他自被灌夫驱逐后,一直是游侠身份,哪怕后来投奔治焯、关靖,这二人行事坦荡,使他对于朝中事的看法,倒不如长期侍奉田`的柯袤更深刻。只不过柯袤更多事只用眼睛看,不问就不说。
    郭涣望着他一脸不假颜色的神情,想了想,也沉寂下来。
    回到长安,刘彻竟亲自迎于城外,不等众人更衣,便将他们戎装迎入宫内。
    “众位大汉好男儿!”非常室中设下筵席,刘彻祝酒道,“此战,虽然匈奴太子于单被麾下以命保逃,但你们斩杀胡人数千,带回了俘虏近万,还带回数十万牲畜、物产,大汉以众卿为荣!”
    当即一一赏赐众人丰厚的金、铜、锦帛等,卫青、治焯、关靖和郭昌因为加封不久,官阶不加,但拜霍去病为剽姚校尉,封路博德、赵破奴、荀彘、赵食其分别为云中、雁门、代郡和上谷四郡的郡丞,手握边郡兵权,只要将来一征战,就会被任命为将军。此外,由治焯举荐,郭涣被拜为雁门郡长史,柯袤辞不出仕,刘彻就由他以家臣身份,随侍治焯。
    这一夜,非常室灯火通明,殿内虽分君臣,但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时,刘彻不断穿梭席案之间,抱着这位那位,祝酒畅笑。
    有一刻,他一手搂住关靖,一手搂住治焯,说:“你二人,社稷功臣,先莫要急着回雁门,在长安过年罢!我也好时常有个宽心的去住,找你二人饮酒作乐!”
    那时,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瞬,二人都微微笑起来。
    事后想起来,也是直到那一刻,仿佛无论是他们各自的命途,还是与刘彻及与其他人的关系,都登上了一座前所未有,毫无挂碍嫌隙的高峰。
    筵席散去,二人一同回到阔别数年的三省室。
    “先拜代郡都尉,现又立下战功,如此一来,淮南王该不敢再轻易动你了罢!”
    “他是不敢再动我,但到了我要动他的时候。”关靖口吻淡薄,话语内容并不退让一分。
    治焯笑了笑:“四年前,我请人主设刺史一职,秘密勘察王侯作为;两年前,我也告知人主,淮南王欲反之事。但这两件事,他至今都未付诸行动,你可知其中缘由?”
    关靖一顿:“什么缘由?”
    “不设刺史,是因为他还不愿把对王臣的怀疑摆到明处,说到底,是不愿朝野议论他心小;至于淮南王之事,一是师出无名,二是……”治焯叹口气,“往上追三世,淮南王与人主同宗。人主贵为天子,怎么能因为郭涣打听得来的,单单因为淮南王臣及其家人盗铸伪/币,就以此为由,去查叔父的国土呢?”
    关靖拧起眉头:“谋反为大事,他难道不计较利害么?”
    “他既然不愿被论为心小,自然也不会愿意被后人指责他不重人伦。”
    “如此追究起来,你与他岂非也同宗?他贬你时……”眼见治焯脸色一变,关靖生生把接下去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良久,治焯才再次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初你设计令田`死了,之后心中可畅快?”
    关靖怔了怔,承认道:“明知他是歹人,也是害我家族之人,但以他害人的手段杀他,我并不那么好受。”
    治焯宽慰地看着他:“淮南王之事,于公而言,乱臣不可不除;于私而言,你父仇不可不报。可我也不愿你再如对田`一般,去做让你新添块垒之事。”他顿了顿,“我有一个人,可令人主得出师之名,但我不想牵连上他的性命,因此还需从长计议。”
    关靖望着他笃定的神色,思虑一刻便问:“雷被?”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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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刘彻相邀二人年前留在长安,朝议也照旧要参与。
    看得出刘彻对于公孙弘和张汤的赏识已非昔日可比拟,纵使当初治焯直谏刘彻不可重用张汤,数年不见,他却因修汉法,升至九卿之一的廷尉。此外,众臣在宣室殿论国事,刘彻常常听完后,还要询问公孙弘的意见。
    中朝议事,这二人也如同刘彻的影子一般守坐左右。
    就这年雁门一役,他们虽然对于刘彻加封诸将之事未置喙,却在十月晦那日,公孙弘忽然说,希望参与此次出征的武将复述谋略的过程,以便太史令能好好记载一笔,也可令中朝其他臣子能从中得益,学以致用。
    “好提议!”刘彻大为赞赏,笑着望向霍去病,“剽姚校尉,你来复述罢!”
    少年兴致勃勃,理过思路从头说起。
    “……都尉大人提笔以胡人左贤王口吻写信,差军中胡俘送去伊稚斜处……”
    刘彻眼中放光,打断道:“关靖懂匈奴语?”
    治焯一惊,赶在关靖开口前,接道:“匈奴的话,臣也懂得数语。”
    刘彻大笑,赞扬几句,命霍去病接着说。
    治焯暗松一气,回视公孙弘,见他毫不掩饰微微一笑,治焯顿时浑身僵硬。
    的确,他现下是为关靖解了围,可长远来看,却也为自己和关靖埋下祸患。回想起来,公孙弘谏请复盘雁门一役,怎么可能用意单纯呢?恐怕早就听说过“匈奴语”一事,设好圈套,而他们却不得不钻。
    中朝退朝后,治焯让关靖先回,自己思前想后,只身去了公孙弘宅中。
    在公孙弘家四壁漏风的中厅里,治焯慎重向他拜了两拜,接着正襟危坐,对他说:“左内史大人处心积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吧?”
    公孙弘笑了笑,亲手为他沏上热茶:“四年前,将军首次因朝中大人弹劾,虽无据以查却惹天子大怒而被囚永巷,将军认为,那是何故?”
    治焯一怔。
    这个原因,他只在散金使小窦走时,模棱两可提过一次,连关靖,他都不曾跟他说过。可公孙弘思虑缜密,早已将刘彻心中对他的动摇看在眼里。
    在那年之前,朝中极少有人敢弹劾他。一来,他不犯别人,无弹劾必要;二来,他与刘彻毫无嫌隙,就算有人弹劾,刘彻不但不放在心上,反而会质疑弹劾之人的用意。
    而被囚永巷那次,群臣围啄,不惜冒死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理由除了利益相侵之外,主要是因为,刘彻对他的看法有了变化。
    现今刘彻打消当初的疑虑,却也曾提醒,他们是“信义再建”。关靖初次受诏为议郎时,信口说自己是“长安县人抚养”,如今初赴边关,忽然就“懂”了匈奴语……一旦旁人深究,治焯要再说什么,刘彻都不会再信他。
    “将军定然明了,不是么?否则您何必再来下官寒舍?”
    公孙弘把话挑明,治焯竟无言以对。
    公孙弘接着道:“弘能有今日,也要多谢将军当初肯履诺,在人主面前提携我。但既然您来了,我也不妨实言相告,我所为,并非全然针对将军。”
    治焯笑了笑:“大人做这些事,是为了谋高位罢!您实际欲成之事,究竟是什么?”
    公孙弘抚须沉思良久,忽然叹了口气:“下官四十岁始学儒、道,入学术之门后,才知先前白费了大把好时光。然而事到如今,九州求学无门的贫家子弟,又何以万计?”他顿了顿,“我不忍坐视天下有才德之人,因为无钱求学而一世在山野田园中虚度。”
    治焯见他言辞诚恳,坐直身问:“大人是想实现教化之务,将道业推而广之到庶人百姓中?”
    公孙弘点了点头:“能做到此事的人,朝中除天子外,只有一人。”
    治焯明白了,公孙弘一心讨刘彻信任欢喜,是想要坐上丞相之位。但丞相不是他的目的,说起来,他的目的的确比现任丞相薛泽,前丞相田`,都广博有益得多。这么一个人,自己被他多次加害,如今又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把柄落在他手中,却对他无法憎恨。
    治焯苦笑了一下,对公孙弘揖礼道:“晚辈愿大人实现鸿鹄之志。”
    公孙弘一怔,重新打量了一遍治焯,疑惑道:“将军不是来杀我的么?”
    治焯讶然失笑:“大人多虑,治焯若是杀了大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只是来求情的罢了,但看来大人心存高远,不会将治焯的性命放在心上。”
    公孙弘未作辩解,却说:“今日之事,将军以为只有弘看在眼里?将军难道不了解张汤?”
    治焯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到底,这些祸患从自己对关靖动心那一刻起,就已然不可逆转。可是能怪关靖么?他作为名将之后,却走上弑君险棋,又去怪谁?
    他俯下身再拜告辞,说:“左内史大人深谋远虑,治焯若能为大人所用,就尽管用罢!只不过,若有一日,治焯与关靖能因大人高抬一手而苟全性命,治焯拜求大人可以成全。”
    公孙弘目光凝聚,咀嚼着他的话。
    他以一种感念的神色望了望治焯,回礼道:“将军重情重义,虚怀若谷,弘敬佩。若真有那一日,弘自当尽力。”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五解亲怨
    冬节过后,治焯与关靖一同往北,他驻雁门,关靖赴代郡述职整顿边亭。
    三月时,北邻鲜卑的辽西传来狼烟,快骑军报到雁门,说匈奴左贤王部于辽西进犯,杀害了辽西太守,又西下至渔阳郡,杀掳大汉军民二千多人。先前受伤病免的代丞相韩安国,伤好后作为将军驻守渔阳郡,因为兵败,他气得咯血而死。
    如此一来,渔阳军心涣散。匈奴来势汹汹,边亭一时大乱。七日后,朝中传来诏令,命治焯点将,到雁门以西五百里处的云中郡原武县,与车骑将军卫青汇合;同时朝中自马邑调过材官将军李息,命他与关靖在代郡汇合,两路兵马联合直取匈奴单于本部。
    此次征战,漫长而迂回。
    治焯与卫青、霍去病一道,带兵一路西进,行至黄河最北部,在北河上架起桥梁,杀往高阙。匈奴单于本部不堪追击,连往北退;四月晦,李息军中遣快骑来报,北往匈奴大部撤军,追击无果,便退军回代郡驻扎,以备抵抗神出鬼没的胡人再次相扰。
    攻高阙用时五日,便全盘占领下来。就在武将们商议是继续北追还是折兵南下时,军导冲入治焯营帐中,气喘吁吁道:“左路遇袭!左将军赵破奴被胡人掳走了!”
    卫青对治焯道:“左路是伊稚斜部分屯军的楼烦……他是趁机来作乱罢!”
    霍去病血气方刚接过话头:“楼烦离长安最近,向来是人主心头大患,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南下将楼烦举国歼灭!”
    帐中武将因为此行征战顺遂,个个摩拳擦掌附和。治焯问军导:“可知晓是谁掳走了赵将军?”
    “胡人左大当户,阿斜儿。”
    霍去病一听“阿斜儿”三个字,斗志更加激昂,拉着治焯军部的长史郭涣,开口就说要亲自带奇兵突袭。郭涣并不明了阿斜儿与关靖之间的关系,立马与其余武将一同对着河南地的地图,根据山川地势,商讨起策略来。
    治焯不动声色望着他们,微微蹙起的眉头被影子一般不声不响的柯袤看在眼里。
    “主人,请问要小人将都尉大人寻来么?”
    治焯看众人在地图上指指点点,热议不停,便写了一封急就令交给他:“骑玄目去罢!令他速速赶来,否则……”
    柯袤接过印信,打马出营。
    高阙离代郡二千里地,好在路途一马平川,初夏时气爽朗,以玄目之力昼夜兼程,六日可赶到。
    柯袤走后,攻河南地的策略也商讨出来。自高阙起,兵分三路。治焯与路博德率轻骑折回云中,自楼烦东北部攻入;右将军赵食其与中将军荀彘一道,自楼烦西北部进攻;卫青带霍去病等校尉先沿黄河西下,三百里后往东,自楼烦西南举兵。之后再三路于楼烦北、东、南面外部围攻,虚开西面一面。
    如此一来,若计划顺利,则可将楼烦王部,以及屯兵的胡人驱逐出他们常年驻守的领域。
    这一路,治焯遭遇到他领军以来最为强劲的对抗,伤亡较之前而言更多。据军中快骑来报,其余两路也一样。河南地不仅驻扎阿斜儿率领的胡人一翼,以及先前所知的楼烦王,此外还有一支白羊王的武骑。三者之间犹如同出一将,策略叵测,联络紧密;此战彼逃,此退彼进。
    可纵使如此,汉军因为三军主将思虑不谋而合,河南地形虽不十分熟识,汉军仍每一步都在挺进。只不过敌我双方损兵折将不分伯仲,几乎就是一对一的伤亡。于是,治焯军部停滞下来,并传信请另外两路也暂缓。
    时近五月,荒漠中,正午时烈日当空,一入夜却又天冷风寒,不少士官风邪入体,纷纷病倒。
    “舅父……将军!”卫青一翼营中,霍去病自帐外回来,朝卫青边拱手边说,“去病等不下去了,今夜请舅父准许,去病率八百直弃军以攻入楼烦内部!”
    卫青正展开一尺军报,上面印着抚军将军章,他抬起头,目光犹豫:“先按兵不动罢……抚军将军部的郭长史来过,抚军将军他与代郡都尉一同作为汉军使者,二人同赴匈奴营中了。”
    霍去病一怔:“使者?”
    卫青点头,把手中印信递给他:“我汉军现况,略胜一筹。但照此下去,就算赢,精兵良将也损失大。抚军将军上书三日之内,若不能返还,再商议突击计策。”
    “只有他二人?”霍去病眉间拧起,“虽说两军交兵不斩来使,但他们究竟要去说什么?何况,他们是大汉重臣,若无法说服对方,胡人会肯放他们回来么?万一胡人不守信义,斩了……”
    “剽姚校尉!”营帐之外都是竖着耳朵的士官,卫青皱起眉打断道,“切莫口出不吉之言。事已至此,我们就暂等三日罢!”
    ◆◇◆◇◆◇◆◇◆◇◆◇◆◇◆◇◆◇◆◇◆◇◆◇◆◇◆◇◆◇
    入夜后,匈奴左大当户的穹庐之中,庭燎照亮四处。
    阿斜儿一身皮革甲胄坐在铺着狐狼毛皮的榻上,眼前是他最不愿见,却又在先前的数年之中,无数次设想过重逢场景的人。
    “兄长。”他冷冷地笑了笑,如今的他与当年那名不谙世事的少年已不同。他更高壮,也历经诸多战事和匈奴王臣之间的勾心斗角,眼神更敏锐,神情也更具男子汉气魄。
    “呵……还是说,该称您一声,大汉的‘都尉大人’?”
    他视线凝聚交结之处,是被解除了赤炀的关靖。而关靖安坐的毡席旁,则是被无视使臣身份,五花大绑押跪在地,被他的麾下拳脚相加过,却一声不吭的治焯。
    兄长静静望着他,二人就像是早已料到这般境况。治焯受折磨时,关靖只皱紧眉头看着,并未出声向他求过情。
    如此一来,连阿斜儿的麾下都觉得索然无味,更不用提他。哪怕那个男人只要受不住痛,轻轻哼一声,皱一下眉头都可能让他开怀;然而眼前那个男人神色平静,也不对曾他开口说过话,就像这场兄弟对垒一幕中的旁观者,让他堵闷中反而不稀罕要他的命了。
    关靖没有回答他的挑衅,而是凝视着他道:“这多年,听闻你为军臣重用,想来过得不坏,我放心不少。”
    阿斜儿一怔,瞥了治焯一眼,面无表情回敬:“兄长跻身大汉朝廷,为这位抚军将军宠幸,过得岂非更好……”
    话音未尽,就听关靖严厉打断:“你认贼作父,预备何时醒悟?”
    “认贼作父?兄长你忘记了是谁杀了父亲?又是谁养育了你我?”阿斜儿冷笑一声,“罢了,兄长不是设计离间左贤王与我父王相互猜忌么?不管兄长说什么,父王已领军退回他的王庭,欲与左贤王联手夺位……留我在此,是对阿斜儿的信任。阿斜儿自然不会受兄长一言蛊惑。”
    关靖皱起眉来:“你是在报复我?”
    阿斜儿目光一凝:“当初兄长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楼烦?”
    “说到此事,你不明白,伊稚斜是知晓得不能再清楚了。”
    “何意?”
    关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那一点因重创而无法恢复平整的疤痕:“这是你父王所射的箭。之后我如何回来?”
    阿斜儿一震:“无可能……我父王他……”
    “你来说,伊稚斜图什么?你多年带胡兵征战,又为了什么?起初是为了替父兄报仇,可你到长安,曾由田`亲自接待。然以父亲的忠心而言,内贼田`才是乱党。你为何不多想一想,他对你说的话,你怎可全信?”
    “他说的话不可全信,那兄长与这位抚军将军又是怎么回事?”
    关靖一怔,阿斜儿眼中射出愠怒,他站起身,走到治焯面前,抽出腰间弯刀指着治焯后颈。
    “兄长与他,至今交战还形影不离……兄长做他幸宠,无论什么原因,你口口声声提父亲,如兄长所为,就不愧对父亲么?!”
    阿斜儿的刀轻落到治焯颈上,一条细细的血线随之流下。
    关靖终于按捺不住,皱眉切齿道:“他是我救命恩人,若他死了,我不独活。你……等于弑兄,你休想我会饶了你。”
    治焯转过视线望了关靖一眼。
    “所以究竟是为何?!”阿斜儿暴怒,他瞪着治焯,顿了顿,没有收回刀,又怒视着关靖,“兄长,阿斜儿不懂,当初朱宽老伯不是说,关内皆是乱臣昏君么?你我替父杀那个昏君,不就是为了让父亲挂心的大汉百姓不再受逼迫?!我父王也许过我,一旦出兵攻破大汉,便由我们回到关内,另立新帝……”
    关靖惊讶,朱宽言辞偏颇尚有来由,这多年阿斜儿一意偏执迟迟不醒,果然还有伊稚斜在灌迷魂汤。
    “兄长你变了……”阿斜儿轻轻摇头,眼中闪出悲愤的泪光,“你忘了胸中大志……你……丞相善待我,助我匈奴平分大汉天下,也是在替我雪父亲旧恨……兄长为一己私情就说他人不善,阿斜儿如何信你!”
    关靖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帐外门士扑地,穹庐中人同时目光射向门边,却先听到一个声音传入。
    “那一切皆是谎言。”
    一个敏捷的身影闪进门来,阿斜儿的麾下正要腾身扑过去,却见他已稳妥拜下:“小人雷被,特来向王子殿下请罪。”
    阿斜儿终于将腰刀从治焯颈上移开,望着那张比昔日更显俊美的面孔,他脸上惊怒不定:“你?!”
    雷被看了一眼同样惊讶的另外二人,才回视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阿斜儿。
    “殿下还记得当初小人的话么?因为殿下一路所见所闻,都是小人一手安排。弑君以救关内百姓,也是田`哄骗殿下的话罢了。”
    阿斜儿怔了半晌,记起那时,眼前男子对他说“切莫轻易下论断”,他还说过,“怕殿下知道我的名字,将来会记恨我”。他顿时懂了那些难明其意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得后退两步,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为何要那么做?”
    雷被望着他,淡淡道:“因为丞相也骗了我。”
    阿斜儿盯着他,颅中惊雷轰响不绝,他望了望一旁的关靖和治焯,再转回视线望着雷被,人人一副心无抱愧的神色。他怒道:“你那时骗我,此时我为何要再信你?!你……你们……!”
    他乏力跌回榻上,冲麾下挥了挥手:“全部押下去,我不想再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三人对视一眼。几名胡人千夫长罢了,若要凭他们的身手逃走,再容易不过。但关靖与治焯来到此处,匹夫之勇和冲突都不是目的。
    静默按捺中,三人毫不反抗被扭出帐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直弃军:就是敢死队。虽然可以写成“敢死军”,但觉得“直弃”二字有经过理性考虑仍要为之的悲怆,而非“敢死”二字的懵懂勇猛。于是沿用了那时的说法。
    战线上图:
    1、本战初击匈奴的路线,以及几个郡的地理位置
    2、从高阙兵分三路取河南地的路线:
    ☆、卷六十六游子归
    草原夜,长天布满繁星。
    阿斜儿走出穹庐,心中愤懑依旧未平。匈奴人无所谓囹圄,因为法令粗枝大叶,为私斗而拔刀出鞘过一尺者斩,盗窃者没收全部家产,人沦为奴。总之犯大法者死,只有少数小罪才会关押。且因粮饷稀罕,囚犯不会关押过十日,否则反而等同于不劳而获,因此举国受关押之人寥寥无几。
    现如今他亲手增加了三名囚犯,困于一顶狭小穹庐内,绑成一团,由几名彪悍的千夫长亲自看守。其中有一人是他的亲兄,有一人是他曾感激赞赏的“丞相的得力部下”……还有一个,是与他无冤无仇,勾注山中令麾下不杀他,却令他最痛恨的人。
    虽在征战,但按照以往的规矩,凡斩敌人首级一枚者,当夜赐酒一杯。因此军帐之外的长草之中,有将士围着篝火歌舞行乐,其间穿梭着俘虏得来的汉人奴妾。他的麾下们手执硬鞭对奴妾呼来喝去,若有形貌上善的女子,当着众目睽睽就会按到身下。
    本来这一切他已渐渐见惯了。
    但忽然听到一名女子因此哭喊起来,他心中烦闷,便抬步往篝火边走去,大声将欺身其上的麾下喝开。那名懵懂的百夫长身下之人,却让他目光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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