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机会了。
    号角响起,“继续进攻!杀进城去!”他呼喊着,率先冲到了城门下,四根巨木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城门,约莫半刻钟后,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可是城门打开以后的场景却让所有的士兵大吃一惊,不是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敌军,而是用麻绳绑成一排又一排,挡在大开的城门前。
    ――他们竟然用百姓做人肉墙!
    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愣住了,因为要顾忌着百姓,投鼠忌器,所以进攻也变得不那么凶猛了,战事变得更加严峻。
    城门上忽然飘下火光来,起初是星星两两的几支,到了后来,竟然是漫天满地的箭雨,照亮着这片天地。
    申屠衍拨开朝他袭来的几支火箭,踹了踹马肚子,道,“敌军负隅顽抗,但终究是无帅之军,一盘散沙,何足为惧!”
    士兵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回头去看他们的将军,他立在高高的战马上,举着大晁的旗子,旗子上血迹斑驳,是敌军的。
    那是他们的将军,也是他们的信念。
    士气被鼓舞起来了,虽然这场战异常艰难,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战。
    这一股士气持续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全黑起来,黑暗中听觉的感官被放大,他忽然听到那远处地平线下如雷霆般的马蹄声。
    “谁说他们没有主将!他们的主将在这里!当然,也是他们的王!”其声铮铮,立在耶律q鲁前面的男子,俊眉星目裹在黑色貂裘之下,优雅地如同信庭漫步的豹子。
    一回首,全军皆惊。
    申屠衍仍旧在马上,手心上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战争,虽然还没有开始,可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第八支伞骨?起(上)[
    钟檐本来是要继续北上的,但是却被一件事情绊住了脚步。
    那一天,甚至郭管家已经把他送到了朱雀桥上,他们互相说了再见,郭管家说,“你安心的去吧,我会替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好好守好这间宅子的,我死了,还有我的孙子,我们郭家,世世代代都会守下去。”
    钟檐看着老人的神情,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心里不忍,“郭伯,其实小妍她……已经没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其实我也猜到了。”老管家见这次钟檐回来,迟迟不吭说小妍的下落,也从没有提起小妍的任何事,应该是心中有数了,“可是老爷的这一辈子,留下的东西,能够证明他这样的一生的,也只有这间宅子了,所以我要守住,别人都忘记了,至少我要让我的后人们都知道,大晁,曾经有这样一位贤臣。”
    “我们都不会忘记。”钟檐重复着,握了握老人苍老的手,然后,转身离开。
    和杜荀正不一样,朝局怎样,他无力去力缆狂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人间的爱恨嗔痴,他都占全了,俗人一个。他知道,他要去找不是大晁的将军,而是他的媳妇儿,那个说回来就要和他成亲的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走成。
    原因无他,能够阻止他去找申屠衍的也只有一个原因,皇命。
    宫人是直接在朱雀桥下拦下他的,他将腰弯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到眉眼,“你是钟尚书之子吧,殿下有请。”
    钟檐疑惑,知道他前半生身份的人,大多都不在了,那个口中的“殿下”是怎么知道的,他心中虽然疑惑不情愿,但是却不敢明着面儿违抗旨意,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过重重殿阁,终于走到了那四面的皇墙之内。
    ――在皇权面前,他和他们,更多的人,轻如草芥。
    他们一路走过来,草木幽深,却没有什么人,他想,他们兴许走的是小路,他并没有抬头看,宫里的华贵的朱门亭廊也不过是一个住人的小格子。他也是这样被人领着,走进了一个小格子里。
    这个庭院不大,甚至十分寂寥,完全没有其他宫殿里的精致,甚至让人觉得,这仅仅是隐于山野的隐者的居所。
    白衣披发的男人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钟檐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他不是没有见过模样好的郎君,便是申屠衍之流也是长得好的,可是眼前的男子,朱唇眉目间,竟然好似将大晁河山的钟灵毓秀全部敛了去,美好得想要细心妥帖的藏好,再也不让别人看去半分。
    钟檐呆若母鸡,他年少时在琼林宴上是见过缙王的眉目的,没有大了竟然鬼斧神工的长成了这样。
    “钟先生,冒昧的请你来,实在是唐突了,主要还是关于我夫子的事情。”男人便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你不是……”他不是缙王,这一事实倒是推翻了钟檐所有的猜测,“难道你是……”想到这里,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对面的男人却温和笑道,“是,我是那个被废的太子,怀昭。”得到证实,钟檐面上变了变,只听李昶继续说,“其实,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白衫的皇子朝着钟檐行了个礼,钟檐惶恐。
    “殿下言重了。”
    “夫子当年也是为我所累,你是夫子在世唯一的亲人,受这一拜也是应该的。”
    李昶回头将案桌上的书抽出来,展开,竟是半卷未完成的史志,“夫子在世的时候,一直在编纂这一部书,如果这部史,能够完成,必定是旷世巨作,可惜……但是我知道夫子临死前都没有放弃编纂,你是他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想必知道遗落的几卷在哪里。”
    钟檐仔细的想了想,他昨日待在书楼里,确实也见过类似的卷宗,只是实在太乱,很难理出头绪,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李昶大喜,“那么就有劳小先生了。”
    “我才学浅薄,可否借殿下的前半部卷宗一用?”钟檐又问道。
    “当然可以,书桌上的手抄本,先生自取便可。”
    钟檐抱着书,原路返回,终于走出了宫门,他吁了一口气,翻出书,低头看了一眼,总觉得熟悉,于是又看了一眼,许久,他才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内容,而是字迹。
    他忍不住翻了翻这本手抄本的时间,是不久之前抄录的,距离不过半年。
    他觉得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当年明明亲眼看着她被狼群撕碎的残肢的。
    微风习习,又翻了几页过去,书写在上面的字迹,到“捺”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微微往上翘,就像少女抿着嘴对着他笑。
    而在钟檐不知道的北疆,申屠衍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失败。
    对于大晁来说,这场战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却还是太迟。
    一开始,就已经太迟。
    申屠衍站在迎风翻飞的旗帜下面,金戈铁蹄的声音逐渐在夜色褪去,可耳边依旧是嗡嗡作响的回声,他仔细便清楚了,是不远处敌军的号角,带了凄厉的喜悦,让人欢喜也让人惆怅。
    申屠衍回过神来,看着营帐之间缓慢挪动着的担架,血腥味道在空气里浮动着,不浓,但是足以让人没法忘记,这里是修罗场。
    而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平均三个人中,就只有一个人能够爬出来,而那些再也没有出来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山坳里,层层叠叠,没有章法的排列着。
    军功未成已是万骨成枯。
    他踱到帐外,值班的士兵向他报告,又有一批士兵不治身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尸体,申屠衍听完,淡淡的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巡视了一遭,终究在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后面蹲下来,一言不发。
    “看什么看,他只是睡着了。”旁边在用纱布包扎着胳膊了的男人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回过头去,心里咯噔了一下,“你的袖子……”
    “娘的,留个胡狄狗作纪念了!”申屠檐望着他空空如也的袖子怔了,光头却越发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少了只胳膊,老子就不英俊了?”
    “英俊!你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卧在沙包上的男人悠悠转醒,汗涔涔的中衣上都是红色凝固的血迹,却又看不出伤在哪。
    申屠檐也笑,“说的是。”
    “嘿嘿,老子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杀了好几个统领呢,将军,你是不是该给我记一功?”光头匪爷痞气笑道。
    “一定的。”申屠衍答道,“等班师回朝的时候就封你个将军当当。”他看着这个男人,依旧是土匪头子的模样,可是隐约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申屠衍站起来,默默往前方走去,空气里依旧是淡淡的血的气味,也许是这股气味引得远处山峦中狼嚎不止。
    他默默的想,会有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么?总会有的。
    ――一个谎言有多轻,一个承诺就有多重。
    他总是要回去的,那里有青石长街,那里有柴门犬吠,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这十余年来,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死亡,可是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金渡川一战,也没有。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被人从天与地的那块棺材匣子里挖出来的,他被人放在枯枝搭乘的架子上,一步一步拖着走,那时候他还是有些意识的,他能够听到盘旋在灰白天空中的秃鹰,也能够看到无限倒退的天空。
    他不死不活了很多天,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记得这句话他是问出口的,那人笑眯眯的回答了他,可是地名太过于拗口,所以他记不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黄泉。
    他的耳边总是回想着童子吱吱喳喳的笑声,和那些古怪的药香,等到他意识再清醒一些,他能够隐约看见一个总角童子的背影,每一日念叨着,爷爷会回来吗?爷爷会给我带糖葫芦吗?要不要把爷爷的胡子剃光呢……就像紧箍咒一样,每一日不停的念叨。
    就在他一度以为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因为这些伤而死掉,而是要被一个小孩子念死了。
    还好,他很幸运的活下来了,还回到了云宣,也找回了钟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会不会还这么幸运。
    可是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当不成一个好将军的,因为他的心里有了牵绊,有了不可割舍的东西。
    ……他怕死。
    他不能心无旁骛,做战场上的亡命之徒。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怕死,更怕的是……见不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可以奠定李昶本文第一美男的地位啦,啦啦啦
    ☆、第58章 ?第八支伞骨?起(下)
    这一日郭管家是真的被自己的孙子气着了。
    垂髫小儿跪在这春日庭院中,不敢抬头看大人。郭管家气得已经话也说不出,竹竿啪啪啪打在他的手心上,小孩儿终于嚎啕大哭。
    “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孩儿啜泣着点头。
    年纪大了,终究心软了,只是背过身去,他的一生本本分分,唯一求的也不过是不要辱了杜太傅的清名。所以罚还是要罚,他没有看他,只是让他恭恭敬敬的跪着。
    春日阳光甚好,所以那些书楼里的书都院子里晒着,横七竖八,不用抬头,也可以听到风翻动书籍的声音,好似风语松涛。
    后来风着实大得有些吓人,竟将一本薄薄的册子卷撷到门外去了。小孩儿眼睁睁看着书出去了,却跪在哪里不敢动,后来想着他祖父最宝贝这些书,吹了去一定心痛死了。
    小孩儿吭哧吭哧的跑出去捡书,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他抬头,可不是前些日子里被他摸了钱包,住在这里的瘸腿先生吗?
    这时候郭老汉也出来了,惊诧抬头看,一身布袍风尘仆仆的青年手里抱着一本书,对着他笑,“郭伯,我可能还要叨扰几天,你拿着扫把,不是来赶人的吧。”
    郭管家立即将本来收拾兔崽子的扫把收起来,笑道,“哪能啊,表少爷想住几天就几天。”
    钟檐就这样又住下了,他不是不想赶快去找申屠衍,他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怀昭太子的嘱托,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半卷书上的字迹。
    ――会是小妍吗?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了自己好多遍,世上相似的东西这么多,前者不是有秦了了的声音同小妍这么像吗,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这是小妍十多年前写下的,也不一定。
    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推翻了,墨迹的成色绝对是新墨,而且还是贡品……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要留下来,只要有一丝希望。
    可是他的猜测没有告诉郭伯,他不想,有人和他一样,一场欢喜一场空。
    北境,狂风肆虐。
    天似穹庐,马在庐下跑。
    荒原茫茫,万物生息不止的喧闹到了此刻都归于寂静,好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匹战马狂奔而去。
    风停了,马也终于在断崖前停了下来。
    一道沟壑,如同天然的屏障,绵延几千里都是如此,他知道,他们过不去。
    所以他们只可以用正面突围,背面突袭的方案只能等他们的军队都长出翅膀来。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申屠衍呀申屠衍,他竟然没有占了一样。”真是……倒霉蛋子呀。
    黑夜中忽的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他抬眼眺望,断崖对岸的一双眼睛竟是一直望着他的。
    拓跋凛没有带任何人,可是站在这断崖前面,难道是图凉快赏月?鬼才信。
    不等申屠衍开口,拓跋凛已经微笑道,“你不是时运不济,而是走错路,逆风而行,怎么能不是处处风阻?”
    “哦?敢问阁下,怎么才能不处处风阻?”
    拓跋凛笑道,“自然是顺风而行,风能阻碍,也能推波助澜。”
    申屠衍望着这两地之间的沟壑,忽然仰头道,“可是我偏要逆风而行呢?”
    “我以为你不至于愚不可及。”拓跋凛背在后面的手忽然伸出来,行了胡狄的礼,“申屠衍,我很欣赏你,是真心想要把你当做安答的。十一年前我承诺给你的事,即使现在,也是依然作数的……只要你肯走到我的面前。”
    申屠衍大吃一惊,他带兵攻入东阙城中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他说的话居然还记得,“你记得我?”
    拓跋凛点头示意。他是一个骄傲的人,甚至是目中无人,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记得这个倔强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命运安排他们,终将再见。
    “谢谢你记得我。”拓跋凛的嘴角已经轻轻弯起,想必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何况是他发出的,“可是,我还是不会跟你走。”
    拓跋凛脸色大变,“大晁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那里,本不是你的故乡。”
    申屠衍双眉微扬,瞳孔忽然涌动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光采,他说,“你说的对,它不是我的故乡。”
    他稍微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但是他是。”
    战马嘶了一声,调头,朝着夜色中奔去,溶入这暗色的背景下。拓跋凛背手站在断崖的另一侧,看着马狂奔而去,默默无语。
    刚才他分明听得他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又分辨不清什么,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富贵转瞬,功名尘土,风流白头,情吗?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他眯了眯眼,不禁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申屠衍的马一直跑,永无止境,忽然马长嘶了一身,将他重重的摔了下来,失控的往远方跑去,他站起身来,悚然四顾,天空这样低,几乎要沉沉的压下来。
    他的脊背渗出了冷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起来。
    一阵夜风拂过,吹得半身高的野草簌簌作响,他在恍惚中听到了歌声。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依然是这支《伊川歌》。
    那些声音飘渺而来,不轻不重的打在人的心上,有些怪异的感觉,胸口的那块地方虽然不觉得有多疼,但是酸胀凄苦的情绪却好似快要满涨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歌声不寻常,它仿佛一根丝线,牵引着人的七情六欲,爱恨痴嗔,红尘的所有纷扰,似乎重新回到了眼前,一一展现开来。
    果然那歌声无休无止,在墙头上唱了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所有的士兵,都没有办法合上眼,他们想家,想回到家乡去。
    半夜里,申屠衍坐在大帐中,已经有数次士兵来报,士兵被歌声所惑,已经军心不稳了。
    “知道了,下去吧。”申屠衍掏出胸口上那掖着的纸条,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拿出来了,他望着纸条,发了好一阵子楞,轻轻开口,却不知道是对谁说。
    ――我会回去的,能不能再等一下,就一下。
    这一夜,同样没有睡好的,自然是玉门关上唱歌的人。
    裹在白色斗篷里的女子,只露出半张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喜欢唱这一首歌,也是是因为她他见到那个人,唱得就是这样一支歌,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唱给他的听的,权当是自己的秘密。
    她忽的听到身后有抚掌的声音,停下来,转过头去,恭敬的作揖,“主上。”
    拓跋凛笑道,“你这些年在中原,倒是把中元的俚曲唱得这么好,倒是一点也不像草原上的女子了。”
    秦了了抿抿唇,咬牙道,“再像我也终究是北靖的女子。”
    拓跋凛瞥了她一眼,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我当年把你捡回来,你才小豹子那么大,转眼,没想到回来,就这么大了,这些年把你安插在中原市井,确实有不少功用,回来也是逼不得已。不过大晁女子的习气,还是莫要学好。”秦了了打了一个寒颤,她隐约听说过他曾被一个大晁的女子所伤,肯定不喜欢她这付模样。
    秦了了点点头,忽的觉得酸楚,想着自己终究是没有福分,住进任何人的心里,皱了皱眉眉,眼中睁大大大的,空洞无物,低声道,“了了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属于主上。”
    拓跋凛觉得耳中轰鸣一声,今天晚上已经是第二个人跟他说这样的话的人了,他这么些年来开疆拓土,只不过是想更多的地方都成为他的故土,但是,今天晚上,两个人却同时对他这么说。
    只不过,秦了了说的惆怅,而申屠衍说的坚定。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申屠衍的场景,那时申屠衍不过是□□岁的孩子,他一定是不记得自己了,可是他却记得,因为他很少见过,眼神如狼的孩子。
    那时的他也不过这样年轻,被几个兄弟的撺掇下,就说要去灭了盘踞在祁镧上上的邪教,自然是铩羽而归,他们逃窜到祁镧山下时,遇到了这样一群孩子。
    他知道祁镧山上有大大小小的奴隶场,这些孩子恐怕也就是从那些个奴隶作坊里出来的,看着模样,因该是刚刚洗劫完一批肉羊。
    追兵已经近在眼前,他不由得大呼,“你们护我们周全,酬金好商量!”说完便纷纷躲进被洗劫商旅的马车中。
    在旁边沉默着的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
    脸上有刀疤的少年用胳膊支了支,“这么多银子,哪里有不赚的道理!”
    奴隶场里出来的游儿自然是看钱办事的,他躲在马车里,听见刀箭嗖嗖的从耳边掠过,胆颤心惊,如同死亡只不过是与自己打了个照面,又调转方向了。
    他从那些时而被风掀起的帐幔中其实是并没有看到整个厮杀的过程的,只不过到了最后,五六个少年只剩下了,原本沉默的少年和刀疤少年,他如同一只小野兽一般盯着这原本还鲜活的尸体。
    拓跋凛被这个场景震惊到了,这样的意志力比战斗力更可怕,他决心要收编这两个孩子,可是,等他重新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可是在很多年后,他在大晁的宫殿里,又重新看到了这样的眼神。
    “哼!荣华功名,不管牵绊你的那样东西是什么,本王都有能力让你得到,你会心甘情愿走到本王麾下的。”
    ☆、第八支伞骨?承(上)
    歌声在城墙上响了三天三夜,士兵就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一夜征人尽望乡。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连营里的前锋也有些急了,“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任凭那个妖女唱下去,军中的士气就半点不剩了。”
    申屠衍看着他,笑他,“听了这些曲儿,你不想回家?”
    光头匪爷此时已经是申屠衍麾下的前锋,仍旧改不了痞气,摆摆手道,“谁不想回家,可是谁都回家了,这个战谁来打,再说了,我哪里听得懂这些,比起这个,还不如给老子唱十八摸。”
    哄堂大笑。
    旁边的军师狠狠的拧了光头一把,申屠衍笑道,“兄弟说得其实也是实在话。”
    “只不过那个妖女是哪里冒出来的?”十步杀一人的兵士没有被刀箭杀死,反而被一个弱女子的歌声给治住了,百炼钢却抵不过绕指柔,说起来也真是天大的笑话。
    申屠衍想了想,低声道,“我想,我知道她是谁?”说完,慢慢走出营帐。
    营帐里的参谋和副将纷纷小声嘟囔开了,“将军认得,看来那女子与将军竟是有些纠葛的?”“将军,莫不会被这妖女迷了心魄。”“歌声尚且如此,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旷世美人儿。”
    而同时,钟檐在东阙,在青斋书院已经闭门不出也有三天,所以他没有听见满大街的消息,也不知道申屠衍的军队,被堵在玉门关前,已经整整十余天了。
    他痴心于书稿的整理。
    已经那习惯了削伞骨的手,再拿起纸笔,实在是不容易,当他终于誊写完了最后一卷,抬头看书房的匾额,正好对上以史为镜这四个字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他想了想,工工整整的在靛青色的外皮下,写下“明镜遗录”四个大字。
    钟檐伸了一个懒腰,推开门,想要出去透透气,没有听到申屠衍的消息,却听到了另一个天大的消息。
    ――武肃帝病危,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街头巷尾的流言虽然不足以相信,可是总能传达一些正确的信息,他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可是皇上病了,却是不会错的。
    可是情势仍旧不明朗,没有人知道皇帝心中属于的是哪位皇子,表面上六皇子是盛宠,今天又特地让他留京,可是盛宠也等于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朝中几百双眼睛盯着,无疑也是一道枷锁,大皇子早已封爵去国,二皇子早夭,四皇子五皇子平庸,能登上帝位勤勉有加也不失为好的储君,最让人看不透的是皇帝对怀昭太子的态度,好像完全忘记了还有废太子久居深宫,按照祖制,废去的太子应该早就封地离京了。
    他一路走着想着,看见了提着大包小包迎面过来的郭管家,“郭伯,为什么街上那么多人,这么热闹?”
    郭管家惊讶,“表少爷不记得今天是端午了吗?正好我今天买了糯米和粽叶,艾草,正好我们好好的过个端午节。”
    于是他们坐在一起包粽子,钟檐没有包过粽子,包起来实在是不像话,不仅一只角大一只角小不说,还光往下漏不说,但是鉴于郭管家的孙子包得更加不成体统,一个大人,一个小孩,竟然不顾体统,闹了一阵子。
    郭管家笑他,“表少爷的孩子应该也跟阿宝一样大了吧,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钟檐好不容易逮住了小兔崽子,将他的胳膊扭在身后,回头,“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兔崽子,还不让我吊起来打屁股。”
    “表少爷竟是没成亲的吗没有就赶快成个亲生个大胖小子,过几年,就能跟你对着干了。”郭管家也一样,像大多数的老人,面对晚婚到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总是忧心忡忡,忍不住说一嘴的。
    就在郭管家接下来就要说东家的远房表妹待字闺中,西边的外甥小姐还没有出阁的时候,钟檐很是时候的制止了他,“郭伯,你不用操心了,我有媳妇儿,很好,就是他生不出娃娃。”
    郭管家依然迷惑,钟檐索性全说了,“他是男的。”
    这下子郭管家目瞪口呆了,他活这么大岁数,不是应该公鸡配母鸡,搂着好下蛋吗?第一次听说两个男人说要搭伙过日子的,想着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呀,几乎和小姐是一样亲的,顿时觉得血气蹭蹭往上涌,可是终究是举着拐杖落不下来。
    钟檐却没有躲,平静的笑了笑,“郭伯,您是不是觉得挺荒唐的,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像他对我这样好的了,夫妻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像寻常人家一样成了亲就真的安稳了吗?郭伯,你放心,我们会一起,将日子过得好好的,比谁都好。”
    老爷子此时也冷静下来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况且不管怎么样也存了主仆的名义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檐拍着老人的肩,笑着说,“能和你们一起过端午节,真好。”十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节,和家里人一起过节的感觉他早已不记得了。
    “那以后就多回来坐坐,带着你的……他。”钟檐看着老人别扭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到了下午的时候,他进宫去面见怀昭太子,一来将《明镜遗录》交给他,另外,就是打听一下小妍的消息。
    李昶捧着书,凝神看了许久,最后默默的放在桌面上,就在钟檐也觉察出不对劲来,白衣素服的太子竟然留下两行清泪来,“夫子之德,高山仰止,如果能够再活十一年,大晁可能会不同了。”
    钟檐怅然,默默看着他,朝中皆有传言,说怀昭太子性温软,俨然后主徽宗之流,可是钟檐此刻却在那个男人眼里看到了楚痛,那样深重,是对于国民的哀思。
    钟檐以前跟着父亲作画的时候,他总说姑父的山水画做得极好,可是为什么这么好?钟檐通常是摇摇头的,然后半辈子没有说过姑父半句好话的父亲却忽然开口,“因为他爱着这山河。”因为爱恋,才会百描不怠,才会醉心红尘,才会因着它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而倏然而痛……他望着墙上的那一幅鹤舞群山图,忽然想,他一定也是爱着这个国家的吧,才会因为这样一本书而落泪。
    钟檐笑道,“杜太傅虽然不在了,但是殿下总是在的。”
    李昶一愣,笑着摇头说,“小钟先生太看得起我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母家,也就是宣仁皇后,琅琊王氏的男子是活不长久的,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太多时日了,小钟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那个男子笑着,苍白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殿下请讲。”钟檐被这样的笑容震撼到了,他想自己应该是幻听了,否则怎么会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
    “希望在我死后,把此书交给六弟,若是我转交,他定然是不会接受的,先生不同,是老师唯一的后人……他的气魄武治远胜于我,只是少了一份帝王的气度,希望他能够将他用于正途……”
    钟檐心中咯噔了一下,仍是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钟檐和李昶又研究了一段时间的《明镜遗录》,钟檐其实算不得全懂,可是依旧把十多年他从姑父的见解和主张讲给他听,他还发现,其中不少其实是父亲的誊录,世上人都以为他们是不对盘的,可是实际上呢,恐怕也只有他们知道了。
    忽然翻到了一夜,借着由头,钟檐假装无意的问起,实际上声线上已经带了一丝颤抖,他问,“这小楷倒是很别致,不知是出于哪位贵人之手?”
    李昶楞了一下,笑道,“小钟先生莫怪,这是我那不懂事的奉仪信手写的。”
    “哦,那奉仪娘子可真是道韫之才啊。”钟檐看了一眼太子,没有什么表情,却怕他起疑,找了其他的话题错开了。
    他们讨论完这卷书时,已经到了宵禁之时,钟檐便留在宫中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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