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认真诊断脉象,张婶的数脉还是非常明显的,只是在判断整体脉象的时候,摸着张婶的脉似乎有弦脉的特点。
    《频湖脉学》中说弦脉是“端直以长,如张弓弦,按之不移,绰绰如按琴瑟弦,状若筝弦,从中直过挺然指下。”
    当时老黄给他解释,就是笔直笔直的,跟按着弓弦一样。弦脉跟细脉很像,但是比细脉要硬,要挺,要更有力。入狱的时候,有次监舍里有个家伙生病,老黄拉着他摸了一次脉,告诉他这是弦脉。
    但也就那一次而已。
    虽然狱友们都知道老黄是医生,但没人愿意找老黄咨询疾病问题,原因很简单,老黄是因为治死人才进去的,谁还敢搭理这样的大夫啊。而且咨询了也没啥用,又没条件治。
    所以李可也就摸了那一回,跟眼前这个脉还是有点像的。
    但李可也不敢特别肯定。
    虽然李可的脉诊本事不怎么样,但是流程还是要走走完的,李可诊完了双手脉,才收手。
    旁边人见李可如此投入,竟一时没敢打扰他。
    李可把张婶的手放好,沉眉思索。
    综合来说,张婶是有少阳证的,又是热利,所以用黄芩汤方是合适的。
    汪昂在《医方解集》中称此方为“万世治利之祖方”,后世治疗痢疾的方子,大多都是从这里面化裁发展而来的。
    胡希恕也曾介绍过他的用药经验:“发热腹泻,或痢疾而腹挛通者,即可用本方,不必限于太阳与少阳合病。”
    病人的病证与条文合,只是多了呕,所以要加半夏生姜汤。其实半夏生姜汤就是小半夏汤,是治呕的。
    所以根据病人的病证,选用的方子应当是白头翁汤合黄芩加半夏生姜汤。
    李可再度细细回顾自己整个辨证过程,正推,反推。
    人菜,就要多细心,细心总是没错的。
    反复推敲了几遍,觉得确实没什么问题,李可才站起来,可脚下却突然一晃,蹲久了,麻了。
    “嘶……”李可砸了砸牙花。
    “咋了?”李母关心地问。
    李可按着腿,说:“没事,腿麻了。”
    消停了这么一会儿,见自己老婆已经退烧了,张叔的火气也没那么冲了,他问:“人咋样了?”
    李母马上说:“你问李可干甚,他又不是大夫。”
    李可说:“已经退烧了,比原先好一些了。”
    “这还好了?这上吐下泻,吓死人的样子,还好了?”张叔又有些激动了。
    李可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张婶,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张婶女儿,说:“嗯……就是现在还需要继续吃药……这样吧,我去乡里找大夫。”
    “啊……大半夜还去啊?”李母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叔则满脸狐疑道:“你不是想跑吧?”
    李母龇牙咧嘴道:“再胡说,嘴真给你撕了。你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良心喂狗了?帮你家,还帮错了?”
    张叔不服输道:“就是你家李可带来的药给害的,那你让他说,这是哪个大夫开的?”
    李母呛道:“跟你说干甚?让你去跟人家医生拼命吗?然后你去坐牢?”
    张叔顿时一噎。
    李母继续道:“要真是我们李可害的,那他为啥不早点跑?在家里等着你抓他啊?”
    张叔一愣,好像也是啊。
    李母战斗力爆表:“再说了,你没看你家连美已经退烧了?这就说明好转了,药肯定没问题!你还打算吃一次药就好,你当大夫是神仙啊!”
    一波三连之后,张叔被怼的哑口无言。
    李可看一眼张叔,微微叹息一声,问:“妈,家里还有煤油吗?”
    “啊?你真打算去啊?”李母一愣:“别去,别去,你还敢管这家白眼狼啊?”
    李可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张婶,不管?他怎么能不管啊,人是他治的,方子是他开的,药是他抓的。
    也是因为吃了他的药,病人的病情才变化成现在这样,全程都是他操作的,他是唯一的责任人,他不管谁管?
    而且临床经验约等于零的他,心里还是很慌的,谁知道病情会不会恶化,天亮后会不会更差?他现在想的就是赶紧找医生,赶紧拿药,赶紧救人!
    张叔被李母这一顿连呛之后,不敢插嘴了,他陷入了思考。
    李可道:“妈,我没法不去,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李母刚想反驳,这管他屁事。
    可话到嘴边上了,李母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儿子现在的身份,他儿子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全村的骄傲了,现在是人人喊打的坏分子。
    他已经掺和进来了,万一人真的出事了,再诬到他身上怎么办?他不是没有被诬过啊,难道还要再进去一次吗?
    这事能查清楚吗?
    万一查不清楚呢?
    上次的事情不就没查清楚嘛!
    李母脸色渐渐白了起来,她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她就忍不住颤抖,她真的无法再承受一次了,她哪敢赌这个万一啊,她委屈道:“还有没有天理了,帮人还帮错了!”
    听了这话,正在皱眉思考的张叔脸上也浮现了不自然的神色。
    “唉。”李父深深叹息一声,面容愁苦:“路上小心些吧。以后啊,可千万别管闲事了。”
    看着已经睡着的老婆,张叔脸上不自然的神色慢慢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李可点点头:“好,爸,回家拿煤油吧。”
    张叔突然说:“其实我家……我家也有煤油……”
    说到后面,张叔有点底气不足。
    李母怒骂道:“用谁,也不用你们这白眼狼家的!”
    李家人都出了门,张叔脸色一阵阵晦暗,咬了咬牙,也跟了出去。
    到了家里。
    李可去房间翻出他带回来的那盏饱经沧桑马灯,灌好了煤油,带上半盒洋火。
    “要不让俊陪你去吧。”李母还是很不放心。
    李可走到了大门外,说:“没事的,俊明天又要挑水,又要赶工分,让他早些睡。”
    张叔也站在了门外,见李可要走,他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李可说:“婶子还要人看着,离不开人,刚刚我看过情况了,我能跟大夫说清楚的。”
    “爸,妈,我走了,你们早些睡。”说完,李可冲父母点点头,转身便提着马灯钻入了茫茫夜色中。
    “哎……可……”李母紧张地叫了一声,却见儿子已经钻入了黑夜,她又狠狠地剜了张叔一眼。
    张叔低着头,摸自己的鼻子和下巴,不敢抬头。
    农村的夜,很黑。黑夜的沉重感是后世城里人难以体会到的,因为真正的黑,是一种沉重的压力,是一种可以同时施压于心灵和肉体上的特殊力量。
    李可早就习惯了这黑暗带来的沉重,因为从三年前入狱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没有光了。
    望着马灯无法照到尽头的黑夜,李可耳旁似又响起了这盏马灯原主人的话语。
    “我的医术乃承袭家学,出师之时,父亲赠我一盏马灯,一把雨伞。告诫我,病人但有所求,须当无论风雨,不顾日夜。从医几十载,我自问不曾有愧于这雨伞与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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