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兵?你就这么想当兵啊?”姚三三感觉有些突然,这个鲍金东,他都没事前给她商量,突然就要当兵去了?
    “我就是报名验兵了,也不一定就能验上。”鲍金东说,“去年我不够年龄,这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可是如今咱养泥鳅,我还以为你早忘掉那茬了。”
    “小丫,我初三毕业前,自己在纸上写了这辈子想干的几件事。当几年兵,发家致富当有钱人,环游中国……当兵对我来说就是想离家锻炼,开开眼界,丰富阅历。男的当一回兵肯定不是坏事。”鲍金东笑,“我早跟你说,包鱼塘有你挨累的时候。就这一个养泥鳅的塘子,总不能打乱我的计划吧?”
    ☆、葡萄干
    九十年代的农村,每到秋冬,大约就经常出现送别新兵入伍的场景。那一年村里一共走了两个兵,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黄绿军装,背着个不大的背包,胸前扎着红绸带,胸口系成一朵大大的红花,十分鲜亮。
    新兵从村部出发,村里专门给派了一辆拖拉机,两个将要离开家的小伙子并排站在拖拉机上,锣鼓队在前边开道,敲锣打鼓热闹着呢,路两边站满了来送别兼看热闹的村民。拖拉机上的两个人,鲍大全是眼里噙着泪,脸上带着笑容,倚在拖拉机前边栏板上,看着跟在拖拉机后边擦着眼泪送他的家人,偶尔对路旁的熟悉村民挥挥手。
    你再看看那个鲍金东,他直直地站在拖拉机上,脸色木木的,看不出啥表情来,似乎临走时谁欠了他两百块钱没还似的。他左手拿着一盒香烟,右手抽出两支来,但凡看见熟悉的成年男人,就远远地抛过去一支烟,紧跟着又抽出一支来,很快一盒烟就叫他分光了,马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来。
    鲍金东的家人也跟在拖拉机后头,除了他妈脸上有些伤感,他爸、他哥他弟,跟他一样没啥表情,他爸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儿子当兵了,好事啊,这家人似乎就没什么离别的感觉。而鲍金东这家伙,他一路上发了那老多的香烟,除了偶尔冲谁微笑一下,他就站拖拉机上当柱子,看人家鲍大全表演离情别绪。
    这个家伙,他面瘫了吗?姚三三坐在村边的草垛上,看着鲍金东来气,尤其是那盖住他胸脯的红绸子大花,越看越滑稽!
    拖拉机出了村子,锣鼓队就回去了,村里会有一个村干部跟着,把新兵送到镇上去,交给镇里武装部的人。送行的村干部爬上拖拉机,鲍大全的爸也爬了上去,跟着再送儿子一程。鲍大全的爸是爬上去了,可是他妈却还在拖拉机下边,拉着鲍大全哭着不让走,他两个姐也拉着弟弟掉眼泪。
    当兵这一走,少说得两年后才能回来探家,两年见不着,能不依依惜别吗?
    鲍金东的爸跟他说了两句话,转身回去了,他妈跟他说了两句话,也随着他爸走了,他两个弟弟笑嘻嘻地跟他挥挥手,他哥过来拍拍他肩膀,都转身回去了。
    鲍金东悲剧了。
    要说鲍金东一家,也不能说冷情,鲍金东独立惯了,家里兄弟又多,他家人都算是豁达,估计就找不着那种送别爱子的感觉。不过,看他妈那背影,明显是擦起了眼泪。
    鲍金东扫一眼洒泪告别的鲍大全一家,扭头搜寻那个没见着的小丫头。自从他验上兵的消息传来,这丫头看他就总有几分不高兴。这不,一路上那么些人送行,都没看到她。
    鲍金东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不远处那片大场上,姚三三悠闲地坐在草垛上,蜷着一条腿,样子怪舒坦的。看见鲍金东跑过来,她嘴巴微微一撅,抬眼看看天上的云彩,似乎根本就没看见鲍金东。
    “三三,你来送我?”
    “我干啥要送你?”
    “没良心的小丫,你到底怎么不高兴了?哄也哄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不高兴了。”
    姚三三滑下草垛,鲍金东顺势拉了她一把,让她站稳。姚三三如今十四了,似乎长高了一点儿,可是在鲍金东跟前还是只到他胸口。没办法,她长,人家也长啊,甚至比她长得更快。她抬手扯了下鲍金东胸前的红绸子大花,撇着嘴说:“不好看。”
    “我也觉着不好看。”鲍金东说,大男人胸前戴这么大的红花,感觉怪好笑的。“要不,解下来给你戴?”
    姚三三噗嗤一声笑了,说:“你给我戴,到了新兵集中的地方,那有一大群傻兮兮的新兵呢,旁人都戴,就你不戴,人家再把你给丢出来。”
    “小丫,不生气啦?我过几年就回来了。”
    姚三三想说,我生气的不是你要去当兵,而是你都没事先跟我商量。可是,他自己的事儿,干嘛非得先跟她商量?再说鲍金东这想法她早就知道。
    反正,姚三三今天总有点想生气。
    “你要是在部队混好了,兴许就不回来了,我先说了,咱合伙养泥鳅的那个塘子,归我自己了,没你的份。”
    “行啊,归你自己了。等往后你发财吃肉了,给我喝点汤就行。”鲍金东扫了一眼那边还在泪别的鲍大全,村干部已经不耐烦催了。
    “我要走了,你一个小丫别在这大场上瞎溜达,回去吧。”
    “你去哪地方当兵?”
    “新疆。”
    “新疆啊,好远。”姚三三嘀咕,“那地方葡萄干最有名。”
    “嗯,远。”鲍金东挥挥手,“走了,你在家老实点,别叫人欺负了。”说完,转身往拖拉机跑去。
    姚三三转身走开,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再看又能怎么样,反正都是要走的。
    三个多月后,天已经转冷了,姚三三在学校收到了一个邮局寄来的包裹,鞋盒子那么大,沉甸甸的。她扫了一眼地址,新疆。
    那个家伙,给她寄啥东西来了?
    姚三三几下子拆开包裹,里头果然是个鞋盒子,她打开鞋盒子,里头居然是……葡萄干?
    鞋盒子里安静地放着两包葡萄干,一包绿色的,一包紫红色的,另外还有一包,黄乎乎的,像是杏干儿,都用塑料袋装着。姚三三又翻了翻,鞋盒里除了这三包东西,连个纸片都没有。
    “幺三三,你这弄的什么呀?我看看。”
    初中小孩,收到邮包是很好奇的,好几个同学就凑过来看,姚三三赶紧盖上鞋盒子,说:“没什么,家里的东西。”
    下晚放学,姚三三把邮包拎回了家,招呼大姐二姐和小四过来吃葡萄干。那时候农村少见葡萄干这东西,杏干就更没看见啦。小四伸手拿了一粒,小心地咬开,小嘴欣喜地一抿。
    “真好吃,酸酸甜甜的。三姐,这哪儿来的?”
    “吃就行了,你还管哪儿来的。小四,你拿一把去给妈尝尝。”
    小四就一手抓了一把葡萄干,又拿了几个杏干,跑去给张洪菊。一会子工夫,张洪菊进了她们屋子,问道:
    “这哪来的?”
    “我买的。”姚三三不想多说话,干脆扯谎。
    “这东西怪稀罕的,多老贵吧!你可别乱花钱。”张洪菊舍不得吃了,说:“你们省着点吃。”
    姚小疼跟姚小改每人也吃了一些,她们都是头一回吃,女孩子自然喜欢这些东西。姚连发从外头回来,姚小改就叫小四拿一些给他吃。姚连发吃了一个杏干,咧着嘴说:
    “酸了吧唧的,没啥吃头,往后别买了。”
    姚连发匆匆进了他屋,似乎跟张洪菊商量了什么,一直就没出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张洪菊吃着饭,忽然对姚小改说:“这往后天冷,家里今年收入也不少,你如今大了,我看你也没有像样的衣裳,逢集去买两件吧。”
    “不用啊,我衣裳够穿。”姚小改说,“要买你给三三和小四买吧,她两个小。”
    “三三跟小四人小,好衣裳也穿不来。你大姐衣裳反正有她婆家买,逢集你去买两件喜欢的。小闺女孩,穿得鲜亮点儿,你衣裳颜色都太暗了。”
    “不用。”姚小改说,“我不喜欢太鲜亮的颜色。”
    姚连发跟张洪菊,自从上回算命,就开始对姚小改好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就表现出来了。他们心里想的,无非就是要把姚小改哄住,把她留在家里招赘养老。殊不知越是这样,姚小改越觉着别扭。亲爸妈对她好,却是有目的有私心的,想想就觉着难受。
    张洪菊跟姚连发使了个颜色,姚连发斟酌着对姚小改说:“小改,你看爸妈这辈子,就你们四个闺女,你大姐如今也订婚了,爸妈跟前总得有人养老送终,爸妈商量着,把你留在家里头吧,合适咱就先定一个,过两年咱挣了钱,给你把房子盖成大走廊屋,家里收拾的好一点儿,保证不能叫你委屈了。”
    这话不会平白说,,自从上回张洪菊怀孕出事,姚小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低头吃着饭,没吱声,等着姚连发说下一句。果然,姚连发见她不回应,又开口了。
    “你有个表姑你还记着不?小王庄的那个,她婆家有个近房侄子,说家里弟兄多,想招赘出去。我听说这小孩人物个头都还行,你表姑觉着好,就先想到咱家了。”
    姚小改慢吞吞放下筷子,说:“爸,我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小,要留个闺女,论什么也留不着我。”
    “留在家哪里不好?”姚连发啪地放下筷子,口气急了起来,“嫁出去,当人家媳妇就好了?公公婆婆小姑子,哪能比自家爸妈跟前好过?”
    “留在家里好,那谁爱留谁留,我不愿情。”还没等姚连发翻脸发火,姚小改又补了一句,“爸,你要真心疼我,就不该逼我。”
    “我怎么逼你了?咱家没有男孩,你姐订亲了,当然轮到你了。爸妈养你几个闺女,你就忍心看着我们老了,跟前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咱这一家,还真能眼睁睁地绝户了?”
    “爸,当初你给咱姐引来王小莽,给咱家惹了多少祸端?你难不成都忘了?”姚小改说,“招赘出来的,有几个好的?就算有,也轮不到咱这样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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