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长公主始终紧锁着双眉。
    望向云缺的目光中带着一股诧异。
    之前在她眼里的世子,是一个能借用特殊妖气来斩杀金丹的桀骜少年。
    有些无赖,不懂收敛。
    如今李子仪重新审视云缺,发现她之前的观点好像大错特错。
    面前的少年人看似行事不羁,桀骜不驯,实际人家步步为营,犹如一只老狐狸,深不可测。
    面对被蛊惑的无数百姓,李子仪以为云缺为了脱困会大开杀戒,来一个杀一个,直杀到百姓们胆寒,杀到血流成河。
    不料人家只是简简单单的打开一朵黑纸莲花,召来地煞帮。
    于是这场以人心为局的无解杀局,便被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一滴血没流。
    一个人没死。
    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就那么轻易的结束了。
    地煞帮的出现,犹如一把烧红的铁刀,轻而易举的切开了被蛊惑的人心。
    李子仪深知地煞帮在天祈城的份量。
    地煞帮不仅管辖着黑市,其触角几乎延伸到各行各业,可以这么说,在天祈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找到地煞帮的影子。
    地煞帮的存在,连她这位长公主都要忌惮三分。
    结果人家世子竟成了地煞帮的帮主。
    李子仪觉得对面的世子变得陌生了许多,连嘴角的微笑仿佛都高深莫测起来。
    “地煞帮的帮主……你是怎么做到的。”
    “能者居之呗,前帮主让贤成了二当家,我就做了帮主。”
    “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
    “野蛮又直接的方式,果然最为有效。”
    李子仪轻轻颔首。
    她能想象得出云缺用绝对的战力夺来帮主之位的画面,想必那位原帮主如今的二当家肯定没少吃苦头。
    “人群里藏着至少几十名蛊惑者,那货郎便是其一,为何不将其留下。”
    李子仪很奇怪这件事。
    既然云缺能号令地煞帮,揪出那些蛊惑者显然不会很难。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云缺神秘兮兮的笑了笑。
    李子仪微微蹙眉,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车出城在即,一路上再无任何人敢接近。
    云缺从窗户伸出手,摆了摆,两侧的面具帮众无声的退下,消失在长街两侧。
    “姑姑觉得国师此人如何。”
    “国师,莲华……”
    李子仪沉默了下来,目光变得复杂。
    良久,道:“国师低调神秘,我对他所知不多,不过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像一只躲在黑暗里的狼,窥视着什么东西。”
    “我也不喜欢他,我觉得国师在觊觎我大唐根基,姑姑,咱们俩联手把他弄死得了。”
    李子仪很想翻个白眼,一时无话可说。
    那是国师,又不是路边的蚂蚁,说弄死就弄死?
    “国师深受陛下信任,手里又掌握着天策司,想要他的命,很难。”
    李子仪深吸一口气,道:“况且国师这些年始终为陛下炼制灵丹,不插手国事,加之与群臣为善,很少出现在人们面前,并无把柄可言。”
    “谁说没有把柄,其实国师是镜月门的老大,咱们抓住他然后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供。”
    “镜月门门主?怎么会,镜月门早在二十年已经覆灭。”
    “镜月门的存在,恐怕超出了姑姑的想象,我有确切的消息,镜月门非但没覆灭,反而活得好好的,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事关重大,需要请示陛下做主。”
    “那还是算了吧,我们的陛下没准早成了人家镜月门手里的傀儡。”
    李子仪听闻后心头暗惊。
    她久居天祈学宫,对皇家之事从不过问,这些年潜心修炼,见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国师是否在窃国,她不清楚,但她总觉得国师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
    连脸都没人见过的家伙,确实让人生不出太好的感官。
    难道国师真是当年的镜月门余孽?
    李子仪想要从云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惜人家神态如常,好像对镜月门存在与否不太在乎。
    云缺忽然指了指前面即将抵达的城门,道:“姑姑瞧,报应到了。”
    李子仪甩头看去,目光为之一凝。
    在宽敞的城门洞里,齐刷刷挂着一排人头!
    其中就有刚才蛊惑百姓的那个货郎,总共三十七颗新鲜的脑袋。
    鲜血顺着人头滴滴答答落下,染红了城门下的沙土。
    李子仪瞬间恍然。
    心头暗惊的同时,再次对云缺刮目相看。
    原来不是人家没做准备,而是早已经暗中下了手。
    城头上,以白布吊着一个膀子的吴寿正伸展着五指。
    他那只完好的手上,黏着一些蛛网。
    “早知那些家伙都中了帮主的手段,何必我出手,这么简单的事儿,派几个人就完了。”
    吴寿语气轻松,可是目光里充满忌惮。
    当他顺着帮主留下的线索追击目标之际,发现这些蛊惑者行动缓慢,大多栽倒于某处,身上多了些难以察觉的蛛丝,轻易就被抓住。
    站在垛口处,吴寿望着出城的马车,心中摇摆不定。
    他在犹豫。
    纠结着在门主与世子之间的站位。
    选对了,才能活下去。
    选错了,很容易死掉。
    狠狠的喷出一口闷气,吴寿揉了揉新接上不久的断臂,转身消失在城头。
    他向来不是从一而终的性子。
    无论门主与世子,谁能活到最后,才配得上做他吴寿的主子。
    既然是根墙头草,自然哪边的风大,往哪边倒。
    ————
    天祈寺。
    恢弘的大殿内钟声阵阵,檀香袅袅。
    皇帝祭拜过佛像后,转而来到正殿前的广场。
    广场尽头位于阶梯处,摆放着巨大的供桌,其上堆积着琳琅满目的贡品。
    繁琐又隆重的祈天大殿正式开始。
    庙门外,阶梯上下挤满了人群,数以十万记,黑压压一片。
    这些百姓是来沾龙气的。
    不敢离近,远远的侯在周围,以敬畏的目光观望着皇帝祈天。
    每年的祈天大典都会吸引无数人来围观。
    当皇帝祈天结束,人们会争抢天祈寺的第一炷香,头破血流者大有人在。
    不过在此之前,没人敢妄动一步。
    别看只有皇帝一个人在祈天,四周却驻守着高大的天策卫,一个个铁甲怪物般冷冰冰透着慑人的气息。
    皇亲国戚站在一侧,只需旁观即可。
    供桌前除了皇帝之外,只有一个人能接近。
    国师,莲华。
    每年的祈天大典,国师都会全程参与,负责引导皇帝每一个祈天的步骤。
    云缺第一次见到国师。
    矮矮的个子,看不见头脸,整个人裹在黑袍里,举止老气,动作缓慢,看起来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可是偶尔从袖口中隐现的手背与五指,却十分光滑甚至白嫩。
    那绝非一个老者的手指,更像是个孩子。
    国师的长袍以特殊的材料制成,面部涌动着奇特的气息,以至于连云缺动用了左眼也看不到此人真容。
    “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这家伙是不是长得太丑,没脸见人呢。”
    云缺暗暗嘀咕着。
    国师的举动与一个祭祀一样,仔仔细细的辅佐皇帝祈天,看不出半点可疑之处。
    若非知道国师的一些底细,任谁都会将其看做一个贤良。
    一旁的皇亲国戚纷纷垂手而立,表现得一个比一个虔诚。
    云缺扫了眼人群,居然没见到太子。
    按理说祈天大典这种重要场合,太子必定要出面的,也不知李慎行因何没到。
    明知是一出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大戏,这冗长的开场还是令云缺兴致缺缺,哈欠连天。
    威严的皇帝,虔诚的子民。
    宏伟的庙宇,勤劳的国师。
    这是一副看似平和实际奇诡的画面。
    皇帝的目光毫无灵动,干涩而无神。
    百姓们鸦雀无声抻着脖子,似一具具雕像。
    庙宇内的钟声越来越急,如催命之音。
    就连香案上的一缕缕烟气都在奇怪的扭曲旋转。
    一切好像一副画。
    画里的东西,都是死的。
    唯有黑袍国师,反而看起来是唯一的活物。
    祈天大典,逐渐演变成一幕奇诡的哑剧。
    处处透着诡谲。
    李子仪低垂着眼帘,气息绵长,浑身涌动着锋利的剑意。
    她感受到了大典的奇怪,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
    但她判断不出危险究竟藏在何处。
    会是国师么?
    李子仪缓缓抬起的锐利目光,落在远处那一身黑袍之上。
    非但看不出丝毫端倪,反而自己的目光陷入在黑袍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子仪恍然醒悟。
    额头渗出细汗。
    她竟被国师的一身黑袍惑乱了心神。
    好可怕的家伙……
    李子仪暗暗震惊,她想起了世子云缺的所言。
    难道国师当真与镜月门有关?
    她运转起剑诀。
    身如剑,心如剑,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心神不在被任何事物惑乱。
    心神终于沉寂,身剑一体。
    李子仪暗暗松了口气,以余光瞥了眼旁边的世子。
    见云缺正在打着哈欠,一副慵懒无聊的神态。
    本已经平静的心绪,再一次泛起波澜。
    他究竟是在伪装。
    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
    祈天大典在繁琐的仪式后进入尾声。
    皇帝手举一份贡品,朝天祭拜,口中高呼。
    “愿苍天佑我大唐!年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皇帝在遥遥一拜的同时,忽然天祈寺深处传来轰鸣之音。
    高高耸立的修心塔竟崩塌,节节寸断,塔顶直接砸在了大殿顶端,将大殿砸出个大洞。
    好巧不巧的是,塔顶里有一张坚固的石床,从大洞落在佛像身上,将佛像砸了个粉碎。
    皇帝祈天之际,修心塔崩,佛陀碎裂,是为大凶之兆!
    所有人为之大惊。
    尘埃纷起的大殿里,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若云有缺,天下不宁,浩劫将从一人起,搅动世间风雨,世子殿下还不自戕更待何时。”
    废墟般的大殿里,走出身披袈裟的方丈。
    正是晦心禅师!
    此时的晦心一扫之前的苟延残喘,满面红光,气息大盛,崭新的袈裟外涌动着一层神圣的红霞。
    仔细看去,那红霞类似血气,看久了就会觉得阴森可怕,再无神圣可言。
    本该早已死去的晦心,如今以全盛的姿态出现。
    “早知方丈没死,当时就该送你一程,让你早些解脱。”云缺语气遗憾的道。
    “世子莫要逞口舌之利,神谕以出,天祈寺因你而毁,我佛自崩雕像警示众生,如此种种,均在预示着你为厄难之源,今日若世子不肯自戕于此,贫僧,只好亲自动手。”
    “有劝人向善的,哪有劝人自尽的,我还没活够呢,大师你先死吧,别等我了。”
    “阿弥陀佛,慈悲,慈悲。”
    佛号声中,晦心赫然出手。
    只见他探出双掌,指甲泛起刺目的红芒,犹如两只鬼爪般抓来,快若闪电。
    两只大手即将抓到之前,一股奇特的旋风突然出现!
    这股旋风呈细长形,酷似一把长剑,锋利到令人难以置信,如匹练般横在云缺与晦心之间。
    旋风吹拂而过,亦如剑气横斩。
    晦心的鬼爪骤然一缩,堪堪避开。
    手是躲开了,但指甲留了下来。
    叮叮咚咚,一阵落地声。
    十根闪烁着暗淡红芒的指甲一个不缺,掉在地上。
    在晦心出手的同时,长公主踏出了一步,站在云缺身前。
    那股剑形的风旋,此时正被李子仪握在手里,形成一把锋利而特殊的长剑。
    一身黑裙缓缓荡起,好似一阵黑色的风。
    裙摆的起伏与她手里的风剑旋转一致。
    在这一刻,黑裙与风剑完美的融为一体,仿佛她就是一柄风中的剑!
    “古法宝,引风剑!”
    四周的皇亲国戚当中传来阵阵低呼。
    这些李家皇族望向长公主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惧怕。
    尤其看向那柄好似没有本体的风剑,不少人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已然被剑气所震慑。
    引风剑,大唐皇族的传承,老剑圣的遗留之物。
    这把特殊的长剑,一直供奉在皇宫金銮殿内,已有千年之久,需要在剑道上有极高的造诣方可驾驭,否则会遭其反噬。
    千年传承的李家皇族当中,能握得住这把引风剑的,不出三人。
    李子仪,便是第三个风剑之主。
    晦心双掌合十,咏念佛号:
    “阿弥陀佛,长公主何必执迷不悟,逆天而行,世子为应劫之人,他若不死,大唐将迎来千古浩劫,他若不死,漫天神佛都要不得安宁。”
    随着佛号的咏唱,晦心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其上红芒大起,比之前变得还要锋利。
    长公主缓缓抬起低垂的眼帘,风剑横于身前。
    “我剑所在,神佛退避。”
    冷喝中,黑裙猎猎,宛若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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