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父亲,聆听他的每一个字,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到若干年前,可他知道父亲必有其用意。
    “那一次,我见了很多人,”律延指着眼前高大的城楼,“那其中,就有这位如今已经万人之上的异姓王。”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微笑起来:“不过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将军,不值一提。”
    乌子勒顺着父亲的手,望见城楼上迎风悬挂的旗帜,那锦旗如同云涛般不断的翻卷,将那个笔意遒劲的字一次次展现出来。
    那是个“陈”字。
    律延也盯着那字:“我还见了当初汉人的皇帝,那应该说……是个不容小觑的年轻人,有帝王该有的无情……你不用担心,他已经被他的弟弟取代,其实在更替的当时,我们就该出兵,可惜啊……”说到此处,他似乎才突然忆起自己的抱恙在身,忍不住猛咳了两声,骤然间佝偻了身体。
    乌子勒露出担忧的神情,却并没多问。
    父亲是个蔑视软弱和同情的人,他只能暗自不安。
    律延咳完后,复又直起脊背,他面上的笑容突然间不可琢磨起来:“可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次我真正去见的……另有其人。”
    听到此处,乌子勒目不转睛盯着父亲。
    律延却突然住口不说了,遥遥看着城楼,思忖片刻,渐渐有些若有所思。
    言青这日休沐在家。
    他被调回京后,昔日旧友纷纷设宴恭贺他右迁,难得如今终于能将各路人情打点完毕,可以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
    于是当下人来报又有人到访时,他实在是颇有些许郁闷了。可也不得不支起精神问询情况,下人道对方不肯通报姓名,只说是老爷故人,见面自然惊喜。
    言青暗下纳闷,自问近半个来月,哪怕是点头之交的也都见过了,难道竟然还漏了谁。
    待下人领来人进到正厅,言青一眼扫过去,不由怔住。
    来者施礼微笑:“言将军久违了……对了,现在该称言殿帅了。”
    言青迟疑不答。
    那人见状又道:“殿帅一别数年,是不认得老友了?”他左右看看,“还是在想,该怎么叫门外卫士进来拿人?!”他说这话时满脸的不以为然,似是玩笑而已,倒将言青惊了一惊。
    实话说,言青未必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可见了对方笃定的姿态,倒是满心疑虑起来,一时间反难定夺了。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两人自然都知道只要他一声呼喝,卫士涌入,对方哪怕有千夫之勇也难挡众人,何况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一名文士。
    可眼前的杨如钦分明却神色泰然、胸有成竹,那么,这份强大的自信来自何处。
    他来做什么?
    言青心中盘算片刻,按住纳闷――那份疑惑中未尝没有些许的惊喜――起身相迎:“哪里哪里,做人如何能不念旧情,多个朋友多条路啊……杨大人,请!”
    杨如钦欣然一笑,入座。
    陈则铭心中烦乱。
    他赶在匈奴之前达到边关,固然让守城的卢江平大松了口气,可也让律延见势退了十数里,两下顿时陷入僵持之中。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定坚守不出,逼到匈奴粮尽势褪之时再行攻击。
    可此刻的他,却不仅再是名将军,而是有辅政之职的魏王。
    之前萧定的话不是不靠谱,只留杜进澹在萧谨身边,实在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杜进澹此刻争权之心极盛,就是想也想得到。若是长期驻军在外,自己眼下的优势便会丧失殆尽。权势之争中,一旦身处被动,就难免被人步步进逼,直至一败涂地。
    而他所忧心的也并不止是如此。
    他出行前反复叮嘱了独孤航不得让人随意接近静华宫,食品之类更加要小心,而那防的只是暗算。若杜进澹要借萧谨的手除掉萧定,十个独孤航也拦不住。
    临行前萧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实际上是有些示弱了――纵然他看起来依然很是神气。
    要自己注意杜进澹什么?
    十之八九是对他的杀手。
    于是,萧定哪怕态度再强硬,到底也还是明白自己是靠着陈则铭才能活到今天。
    陈则铭觉察之后有些好笑,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他安排了人手,便是对萧定的作答。
    那他就得做到。
    而回想起来,萧定也不是全不低头的人,他可以忍辱负重,收敛锋芒,做出俯首称臣的态度,诵经食斋,摆些与世无争的姿态。
    旁人他多能见风转舵,偏偏就不能对自己说一句软话。
    ……
    陈则铭骤然一惊,几乎跳起来。
    说了软话又如何?
    他服软了,自己又该如何?
    他突然间面红耳赤,汗湿重衣。
    荫荫,荫荫……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对得住你们?
    他禁不住的满心羞愧,为自己升起的这个软弱到无耻的念头而无地自容。
    他听到有异常的声响,凝神听了片刻,觉察到那是自己急促的呼吸,不禁吃了一惊,坐了下来。
    怔了片刻,他抬起手遮在面孔前,挡住了并不明亮的灯光,似乎被掩在阴影中,他才能稍微安心些。
    所以必须尽快回京。
    他强打精神,收敛心神。
    那些古怪的念头无论是什么,都是该埋葬的东西。它们不能见天日,会成为他身上的耻辱,他会为它们所累。他清楚得很,明白得很,他避之唯恐不及,却又苦于这些都源自自身。
    如果可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拿刀将它们切除,可世上的事情并不全都那么简单。
    他转开思绪,努力忽视那个并不遥远的深渊。
    他派出的探子打听到对方储粮之地是宿营再北四十里。
    陈则铭迅速纠集部将,定下计谋。
    这样相持不是办法,他要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征战在外,粮草军需为重中之重,只有烧了律延的淄重,这战才能打下去。
    陈则铭选定黑衣旅中近来颇露头角的一名青年将领江中震,命他选定带五千精兵待命出城。自己则制造机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对方主力。
    这江中震一身好武功,神勇无敌,又好在粗中有细,并不是个莽撞之徒,是以近几年屡建战功,步步提升。
    言青被调去殿前司后,黑衣旅中最精干的非他莫属。
    如此安排妥当,众人退去。
    眼见离天明还有段时间,陈则铭却是辗转反侧,再睡不着,索性起身看看夜色。刚走出房,见前方几名守卫亲兵正压制着一名男子,扭打成一团。
    那男子分明不是对手,也不肯降服,自顾自地不住挣扎。几名兵士好气又好笑,低声道:“搞什么?把魏王吵醒了有你好瞧。”
    陈则铭悄然走近问:“什么事?”凝目看去,隐约见被手下扭住的,却是之前来献计的憨傻少年,不禁微微惊讶。
    亲兵转头见是他,大是慌忙,赶紧行礼。
    一名为首的为难道:“他非闹着要来见魏王。”
    陈则铭奇怪道:“不是早让人把他送走了吗?”
    那兵士吞吞吐吐道:“这傻子死活不肯,打骂了好几回,他自己还是跟了上来。”
    陈则铭皱眉,那亲兵不敢再开口。
    少年仰头看见他,极是高兴:“魏王且慢出兵。”
    陈则铭值此如此多事之秋,本不欲再管这繁琐之事,正是抬脚要走,听得这话惊讶回头。那几名亲兵连忙掩住少年的口,面面相觑。
    陈则铭沉下脸:“……谁跟你说的这些?!”
    说着目光冷峻扫望那几名亲兵,那几人慌忙跪下分辩,自己并不曾与那少年讲过这种军中要务。
    少年笑嘻嘻:“我自己想的。”
    陈则铭仔细看他,心头满是疑惑,却看不出对方作伪之处。
    之后将那少年带入屋中,少年还是嘻嘻只笑。
    陈则铭坐在椅中,打量他半晌,等少年将屋中东看西瞧转了个遍,才道:“谁派了你来?目的何在?”
    那少年回头,答非所问:“我叫韦寒绝。”
    陈则铭讶然,突然灵光一闪道:“……通政使韦寒初是你什么人?”
    少年转身叩倒在地:“那是我大哥……小人还不曾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说完抬头还是笑,可笑容中却褪了那层懵懂之态。
    陈则铭这才恍然,起身将韦寒绝扶起:“……你却真傻还是假傻?”
    韦寒绝也不正面答,想想憨笑道:“魏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神态中总有股自然而然般的天真,是以装疯卖傻之时才鲜有破绽,叫人难生提防之心,陈则铭暗中称奇。
    律延大军候了多日,不见陈则铭有任何动静。
    乌子勒几次来问询父王建议,律延都只说继续等,再往下问,却什么也问不出了,乌子勒只得作罢。
    律延与陈则铭交战多年,彼此心思都能猜中几分。
    他自然知道陈则铭想等他先沉不住气,匈奴远到而来,粮草是大问题,自然是比镇守的一方心情迫切得多。
    可想想京中细作,律延却忍不住笑,这一次,先耐不住性子的只怕会是陈则铭。
    这一日,一大早便听得远处鼓声震天,乌子勒奔出营帐,极目可见那城楼上隐约旌旗摇曳,更有探子来报,汉人似乎是要开城门出兵了。
    乌子勒急命众将摆阵,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对方真要这么硬碰硬地打。
    正想着,律延命人过来,着他仔细看着,别轻举妄动。
    匈奴众将领着大军等了半晌,那城中却动静渐小,偃旗息鼓了。
    乌子勒待到午后,终于明白对方不过做做样子,只得让众人退后休息。
    大军还来不及吃饭,那城中鼓声又起。众将饭不曾到口,又急忙上马。
    如此反复数次,众人苦不堪言。
    律延赶将过来,乌子勒满腔怒火,对父亲道:“他这是诈我们呢!明刀明枪不敢打,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敢称什么名将!”
    律延呵斥道:“你若不及时布阵,他便真杀将出来了,打仗本来斗的就是心智耐力,你做主将的怎么能先失去常态。”
    乌子勒敢怒不敢言,律延见状缓言道:“你若去猜他心思,便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说完,望望那城楼,露出嘲弄笑容,“不过倒真想不到,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却还能用这般顽童嬉戏般的战法。不拘一格啊……”
    乌子勒不做声。
    律延道:“不服气了,你倒说说这姓陈的到底想干什么?”
    耶禾在旁,连忙出来圆场:“少主初征,年轻气盛在所难免,磨练几次必定不同。”
    律延哼了一声:“我当年不曾初征吗?”想想又道,“朴吕之战何尝不是陈则铭的初征,打得可是漂亮。”
    乌子勒怒道:“父王,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律延挑眉看他,倒显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听他往下讲。
    “我若是这守将,上策自然是坚守,硬拼那是下下策!他如此作态,归根结底,还是要出击的,否则不过白费精神,还不如安分守城。”
    律延微笑起来:“哦,他要怎么出击最有效?”
    乌子勒想了想:“……虚晃一枪,先烧粮草!”
    律延露出赞许笑容,微微颔首。
    陈则铭信了韦寒绝之言,按捺焦急之心,只命人做出要出击的样子,却只是按兵不动。
    匈奴一日中应声集阵十余次,始终等不到敌人出城。
    陈则铭从城楼往下看,却见匈奴兵马每次列阵,依然整齐快捷,不禁微微叹息。
    他哪里知道此刻真正的主将已经是律延本人。乌子勒已被他调往别处,是以众将行动一丝不苟,全然不敢懈怠。
    到了下午,骤起大风。
    城中又是鼓声大做。
    匈奴正处逆风,飞沙走石,难以睁目,这当口猛听对方鼓响,不由阵脚微乱。
    却是此刻,城楼门洞突然大开。
    两列黑甲骑兵从中疾驰而出,在吊桥上一掠而过,杀气腾腾,直指匈奴军。
    匈奴排阵多次,锐气早有些褪了。
    而黑衣旅憋气候了一天,却是跃跃欲试之时,其锋锐不可当。
    陈则铭低头,见己方黑衣劲旅从城中如箭般射出,源源不断,将匈奴的严阵以待瞬间便搅了个人仰马翻,混乱一团,不禁微笑。
    转头对身旁江中震道:“去吧!”
    那年轻将领低头领命。
    律延连声传令,匈奴战法骤变。被黑衣骑士隔开的兵士纷纷退后,反将中场让了出来,似要形成包围之势。
    陈则铭频频皱眉,暗中佩服律延应变之快。
    韦寒绝在他身旁道:“这风能持续半个时辰,足够支持到江将军绕过匈奴大军。”
    陈则铭点头:“韦公子算得好准。”
    韦寒绝挠头,嘿嘿笑道:“这不都是小玩意吗?”
    陈则铭笑笑看他,又敛起笑容,抬头看黄沙漫天。
    奇兵已出,能否奏效实在难说,此刻此地却只能苦战了。好在风沙对于敌方己方都是一样的,自己难,对方也难,只看谁支持得久。
    四十里外,乌子勒也见到这风沙,心中不由微惊。
    再看了片刻,才好歹放心了些,在塞外这并不算得特别大的风暴,可他心中惴惴,却有些难安。
    父亲之前病重,好容易能起身了又随军出征。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够稳重,撑不起大局。如此长途跋涉,加上天气恶劣,也不知道若是汉人出军,会不会病发?乌子勒始终担忧着这个。
    他被父亲调来粮营倒无怨言,他也明白父亲是想给他个立大功的机会,以服众人之口。
    他伏兵粮营之外,等了半日还不见人来,忍不住也有些质疑自己先前的看法。难道陈则铭鸣鼓只是扰敌而已?
    隔了片刻,他又重立了信心,不会,今日必然有兵来袭。
    这时风沙渐渐小了,手下有人眼尖,见得一队汉兵偷偷摸摸奔驰而至,此刻已经绕到粮营之后,慌忙来报。
    乌子勒心中大是得意,命手下将汉军连粮营团团包围,势必要来个瓮中捉鳖。
    那些汉兵发觉后,大是惊慌,四处奔走,却被乌子勒亲兵用刀枪逼退。
    包围圈渐渐缩小,再怎么跑也是无处可逃。
    乌子勒纵声大笑,抓了这些人是小事情,可若将他们的头颅带到阵前,给城中守军和敌将却是极其沉重的一击。
    正搜查杀戮间,有名军士满身鲜血闯入,急驰来报,说是律延军方才被汉人趁风杀乱,如今混战一团,眼见将要败落。而其中律延更是被困,着人突围,急命乌子勒领手下三万军士立刻回救。
    这话一入耳中,乌子勒如噬雷击。回想方才心悸原来如此,不由慌张。
    他留下一千人马,命他们搜到剩下的汉人士兵,立刻斩下头颅,再赶上来,言毕匆匆上马。
    方行到半路,有人叫道:“糟糕,粮营起火了。”
    乌子勒拨转马头,只见身后浓烟滚滚而起,直指天际,不禁惊住。
    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
    再寻报信之人,却哪里还找得到。这才明白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乌子勒太阳处突突直跳,似乎一颗心便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不敢想象父亲看到这浓烟的心情,只一想便有自刎的冲动。
    呆了半晌,乌子勒才勉强想到,该杀了那些放火的人,挽回些许劣势,带着三万人马匆忙杀回。
    待赶到粮营前只见火势滔天,哪里还救得下,又哪里还有敌人身影。
    这粮草是全军性命所在,父王一片信任之心才交由己手,乌子勒想到此处,痛悔难当。抬头看着这漫天火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无措彷徨之际,身后呼声突起,震耳欲聋,众人都是大骇。
    转身看,不知何时何处钻出了无数汉兵,早将他们团团围住。
    乌子勒麾下大乱。
    慌乱中,乌子勒只得领军杀出,却正面遇见一将。
    那将浓眉大眼,颇为威武,见众人拥他而退显是头领,那黑袍将军大喜过望,拍马直击而来。
    亲兵纷纷挡上前,却不敌那将勇猛,只片刻,黑衣将已经冲到乌子勒马前。
    战了几合,乌子勒不敌,卖个破绽,转身要走。正纵马奔逃,突觉腰间一紧,却被那将甩鞭缠住,用力将他扯下马来。
    乌子勒在沙中滚了几遭,抬手挥刀将那马鞭砍断。
    那将摆脱众人奔近,当头刀下,乌子勒躲避不及,只得双手执刀挡了上去,哪知道对方刀式异常沉重,重逾千斤。
    乌子勒身体一顿,立时满口血喷了出来,半晌动弹不得。
    那勇将见得手,大笑三声,伸手将他拎上马来,一掌击在他脑后,将他掳了去。
    众亲兵哪里赶得及,都骇得大惊失色。
    “杨大人!”
    言青拂袖而起。
    杨如钦仰头看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言青静了片刻,见对方反应漠然,忍不住叱道:“……你已经没得朝廷俸禄,一介布衣,怎么敢满口胡柴,污蔑朝廷重臣!”
    杨如钦笑道:“殿帅如果不信,将护卫宫闱的将士多派上几个,说不准还能捞个保驾大功。”
    说罢,拱手告辞。
    言青正要叫人进来捉他,杨如钦抬头道:“我也逃不掉,殿帅何不先趁机看个究竟,看我说的对也不对,再来追查我的过错。”
    说着,又露出他惯用的微笑。
    言青怔住,杨如钦方才所言如果属实,那这便实在是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在官场中打混多年,如今终于得到殿前指挥使这个位置,原来以为已经是到顶了,哪里知道老天竟然又送个机会来。
    如此想着,竟然左右难以抉择,眼睁睁看着杨如钦潇洒离去。
    陈则铭一去多日,萧谨心中总是牵挂。
    他原本就不爱处理朝政,如今没人监管,于是更加的心不在焉。
    所幸杜进澹在此,事事倒也乱不了。
    杜进澹这老臣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这一日到宫中商议政事,见萧谨听得意兴阑珊,心中了然,趁了左右没人时,悄然道:“万岁是想魏王?”
    萧谨只听到这两个字,精神头便来了些,看着杜进澹:“爱卿有什么消息?”
    杜进澹摇头:“消息倒不曾有,只是魏王若明白万岁一片怜惜之心,想必定要感激流涕。”
    萧谨忍不住低声自语:“我要他感激流涕干嘛?”
    杜进澹笑道:“这等恩情不是旁人可以消受,也就魏王那般人品才入得了万岁的眼。”
    萧谨瞥这老臣两眼,脸上微微泛红。
    仔细品味一番,只觉得对方的话似乎另有深意,倒似乎把自己所烦恼的看了个通透。
    这心思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真正想明白的时候颇是心慌了一阵,可想着自己到底是九五之尊,想要什么难道还算得上是过错不曾?这才能安心些。
    可陈则铭为人严谨,他对他始终有几分惧怕,并不敢生一丝亵渎之心,怠慢了对方。
    仅仅征战前那两句已经让他一夜不能眠,而当时对方表情不变,似乎根本便没听懂。对于千辛万苦才挤出胆量这么干的萧谨而言,这种结果实在令人沮丧。
    此刻,听了杜进澹的话,他原来低落的心思却又活动了些,似乎旁人并不把这诡异的恋情当一回事,莫非京都原本便擅此风?
    萧谨想了一阵,低声道:“爱卿的意思是?”
    杜进澹也压低了声音:“据老臣所知,魏王……长年不娶妻也是有这样的缘故的啊!”
    萧谨“啊”了一声,一颗心忍不住怦然狂跳起来。
    杜进澹却似乎并不打算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说完后,再不开口。
    “这话……要怎么讲?”萧谨等了片刻,忍不住问。
    他也知道此事事关魏王声誉,这样暗下打听实在有些不应该,可到底按捺不住满心汹涌的热切和好奇。陈则铭于他,此刻便是种渴望,他只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他知道那是贪心。
    于是他只能安慰自己,偷偷地贪心并不是罪过。
    杜进澹做出踌躇的样子:“此事老臣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是些街头传闻,当不得真,也不敢胡言有辱圣听。”
    萧谨险些站了起来,恨不能将这老头拎了上来,仔细盘问清楚。
    他忍了忍,慢慢道:“赦你无罪,但讲无妨!”
    杜进澹一笑,微微折腰,以示领命。
    待杜进澹慢慢退出偏殿时,萧谨坐在龙椅中尤有些怔忪。
    他尚为容王的时候,已经听说过萧定喜爱男色的事,一国之君有些奇特的癖好,轮不到臣子来非议,萧谨不曾也不敢放在心上。可想不到一身英气征战沙场多年的魏王陈则铭竟然也会是其中之一……
    那么那场政变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呢?胞兄被废被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突然间有些心惊肉跳。
    少年萧谨意识到这中间有笔糊涂账,这些真相被名为政治的东西遮挡住了。正是它们造就了今天的自己,自己却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审视自身,惊觉这龙椅原来正处在流砂之上。
    而一直以来的自己早身处风口浪尖竟不自知。
    阳光从殿门照射进去,他年少单薄的肩头蜷缩着,紧紧靠在椅中,连人带椅离那光柱有数尺之遥。他微垂着目光,紧锁的眉头和不知所措的神情都在诏告众人,他的猛然顿悟和惊慌迷乱。
    杜进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可称之为得意的诡异笑容。
    内侍领着杜进澹出宫。
    走到僻静处,那内侍停下脚步,回身道:“大人!”
    杜进澹左右看了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黄公公怎么讲?”
    那内侍悄声道:“近几日宫中警卫越发森严,巡逻的次数也大大增加……黄公公说此刻……怕是难以出手。”
    杜进澹花白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回事?”
    内侍道:“听说是殿前司下的命令。”
    杜进澹疑道:“言青?……不,”他立刻又否定了这揣测,“他刚上京不久,根基浅浮,怎么可能觉察。该是另有高人提点……难道是陈则铭?”
    他陷入深思。
    正彼此无言,面前的内侍突然弯腰扬声道:“大人好些了吗?请随我来!”
    巷子尽头,正有两名宫人捧着食盒路过,那窈窕身影一掠而过。
    杜进澹见此地不方便,也不再说,收敛了心神。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宫门前,杜进澹回身道:“劳公公为我回句话,既然如此,那我们过段时日再谈。”
    身后便是卫士亮晃晃的刀枪,他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并没半个人望向他。世事从来如此,你越敢在阳光之下,越没人想得到那是阴谋。
    那内侍恭敬应声。
    萧谨慌乱过后突然起了心思,他想见见萧定。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见到他,可以做些什么。之前的他也一直鼓不起这样的勇气,然而此刻的萧谨却有些非如此做不可的感觉了。杜进澹说的不一定是真相,那老儿自己也说是听来的。
    他总抱着这样的期望。
    静华宫外守卫森严。
    问询一番后,萧谨得知守护其外的居然是独孤航――陈则铭的爱将。若放在从前,他看到这一幕,一定只会赞同黑袍军精明能干,守得如此滴水不漏,让人放心。可事过境迁的现今,这样的郑重其事却分外刺眼了。魏王这样做,其实是要保护兄长吗?到底是该放心还是得提防?
    他越想便越觉得这样的想法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脚下发虚。
    步入庭院,那种弥漫不散的檀香让他稍微安宁了些。萧谨的母亲是个信徒,当年王府中也是长久地保留着这种味道。
    萧谨在树下站了一会,这样的冷清倒让他没那么冲动了。
    萧定闻讯立刻赶了出来,见到他,大惊之后,伏地称臣。
    萧谨看着匍匐在面前许久不见的大哥,感到了惊讶。
    此刻的萧定样貌削瘦,神情低落,身上着的也不过普通的衣裳,他似乎在褪去那层霸气后,猛然间恢复成常人,那本来如同剑气般逼人夺目的光芒被磨砺得黯然无光。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君王。
    落差如此之大,几乎让萧谨颇有些适应不了。他满怀敌意而来,却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发觉对方原来早已经狼狈不堪。
    他迟疑片刻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魏王对这个人犯似乎并不怎么优待。
    他对自己之前的怀疑产生了些许羞愧,魏王的忠心应该不是假的,他骤然踏实起来。
    萧定在地上长跪不起,目中含泪,自称有罪。
    萧谨静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萧定似乎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让他失落的同时,倒微妙地生了些内疚。
    可这样的大哥也是罪有应得不是吗?
    他心中摇摆不定,然而血浓于水,萧谨最终还是被萧定的萧瑟执着打动,跨上前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萧定并不因此而生骄,他谨言慎行跟在幼弟身后,不多说一个字,更无丝毫僭越。
    萧谨看着对方,时不时地产生错觉,似乎面前这个并不是自己的胞兄,曾经万人之上的前任天子。
    到底要不要问呢?
    萧谨清楚地知道自己全凭刚才的一鼓作气才会有今天的到访,若是不问,将来或者永远也没勇气问那个问题了。
    “朕听说……魏王曾是王兄……王兄……入幕之宾,只怕是谣言?”
    他终于七拐八弯将话题扯到陈则铭身上,赶紧趁机做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将这话含糊甩了出来。心中大松了口气。
    萧定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后似乎有些了然,跪下道:“罪臣当年行事荒唐,曾逼迫过魏王……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不过是游戏罢了,万岁若是要惩罚,罪臣并无怨言。”说着叩首。
    萧谨急道:“那么其实是王兄逼迫他?并非……”说着面上一红,几乎被自己将出口的话噎住。再仔细一想,连脖子也热了起来,这一遭真是连魏王的脸也被自己给丢了。
    羞愧难当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很是高兴。
    萧定抬头,隐约见笑容稍纵即逝,淡得几乎看不清:“是罪臣的错。”
    萧谨情绪分明明快起来,再也无心耽搁,随便聊了几句,开开心心摆驾回宫。
    萧定瞅着那一干人的背影离去,神情骤然间变了,双目微微眯起,满是讥讽般笑了一笑。
    第七章
    方才这几句对答其实大有玄机,萧谨未必体会得出来,萧定却明白自己是在瞬间选择了生死。
    在这之前,萧谨的突然到来已经让萧定心中大生警惕。
    他被关在此间一年有半,萧谨从未露面,也少有言语传达,可见对自己并不是特别在意。此刻陈则铭被调出征,对方却突然驾临,就时机而言,太过凑巧,实在是凶兆。
    之后,萧谨嘘寒问暖,终于结结巴巴将话题绕到魏王的问题上,萧定这才恍然。敢情当下有危机的首当其冲居然不是自己,倒是正权势滔天的陈则铭。
    萧定不知道这些往事是怎么传到萧谨耳中的,但显然造成的后果是萧谨对陈则铭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根据效果来看,萧定第一个反应便是把始作俑者的问号放在了杜进澹头上。
    其实这样的结果在萧定看来事不关己,而且实在有些狗咬狗的味道,他若是能够冷眼旁观,一定会当成一场戏看个痛快,完了还要含笑诸多评点。
    可惜他不能。
    陈则铭和他虽然各自含恨,现在却是一根绳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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