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瑽拨动着手中四弦琵琶,眼睛却向着一旁的波斯乐伎。她很喜欢在练习时研究她的琵琶师傅。那位波斯女人已经颇有年纪,而容貌妆束仍是很鲜明。她有着过于高的鼻子和湛绿色的眼睛,头发虽已梳做国内样式,一应簪珥却仍是西域所出,一支金绿猫眼簪尤引人注目。
    “这个倒是可爱,”李瑽随口提起,“平时就是有猫儿眼,却不是这样镶的。”
    “夫人喜欢,夫人便拿去。”那波斯女子抬手要自发间取,宝绢却在旁吞吞吐吐的,把她的手按住。
    李瑽见状笑:“我又不是真要大娘子的东西。我纵是要,也不是拿你的,你怕些什么?”
    宝绢迟疑许久,才开口:“这样的猫儿眼,韦娘子却有一对。还是前些时候殿下给的。”
    李瑽闻言心里冷冷的。她明白宝绢的用意。是怕她无意间逐妾室的风头而失了体面。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平白无故,又与她东西做什么?”
    “也不是给……是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千秋,宫里内人给府里的回礼。殿下请内人用茶,韦娘子在旁开口说要,殿下便许她拿去了。”
    “她开口问时,宫里的内人还在不在?”
    宝绢讷讷半晌,终答道:“在。”
    她思索片刻,转过头去,道:“大娘子请先回去吧。今日我有些心事,不宜练习。”琵琶师傅见她神色不虞,知是不宜多问,便自告退了。
    “宝绢,你去叫她来。”宝绢忙应诺,也随着琵琶师傅一道出去了。
    韦氏许久后才到。想必是精心修饰了一番,掺了云母的妆粉使她的面颊盈盈生光,刷得漆黑的发中,赫然插戴着她先前求得的宝物。韦氏时不时自这宝光中怯怯抬起头来,抬眼打量着她。
    李瑽坐在原处,却觉得后背寒气森森,仿佛像是墙角有毒蛇窥伺一般。那样的眼神和笑容……她鲜明地察觉到了另一个女人对她的恶意。韦氏的恶意,并不因她的疏远和无视而消减。
    身为女主人,她本是要为妾室在贵客面前的轻慢而斥责她,此时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与之迥异的动机攫住了她。她失笑。眼前的女人竟是以她为仇寇的。被这般浅薄无知的女人当作对手,近乎是对她自己的侮辱。她一颗心都冷下去。
    “滚出去。”在韦氏蛇一样的打量下沉默许久,她忽然说。
    韦氏发出夸张的娇叫:“妾实不知何处侍奉失当,竟然冒犯了夫人。”
    “滚出去。”她冷冷道。
    谁都可以,唯独她不可以。这个女人是她耻辱的旁证。韦氏还在她眼前聒噪。韦氏的聒噪引燃了她的怒火。旁人不及阻止,她忽然抓起案上陈列的瓷瓶,向韦氏掷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瓷瓶落在韦氏脚边,打得粉碎。韦氏当即滚在地上哭了起来。“夫人饶命呐!夫人容不下妾,将妾打死了,也要有个由头的呀!……妾自圣上指配以来,战战兢兢,不敢有一处失格,妾不得殿下欢心,对夫人可是一心侍奉——”
    韦氏爬在地上,向前握住她的裙角。韦氏的无耻彻底惹怒了她。
    “你是聋的么?我要你滚出去!”她又将清供的漆盘也掷过去,直击在韦氏额角上。漆盘的分量不足以致命,却足以令韦氏当即收住哭声。韦氏忙爬起身来,她忽然意识到,李瑽是真的会要她的命。那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不能以母亲教导的招数来应付她。
    不及诸人拦阻,韦氏一边高声呼救着一边疯人一般地逃去了。
    殊儿在旁急得直跺脚,“夫人这是要!……您这个脾气……她这样嚷去了,旁人知晓了要怎么得好!”
    李瑽并不回答。旁人知晓……她是私德不修的妖女,是面目可憎的妒妇。她已自辱至此,难道她还要与那样卑俗的人和颜悦色地分享她的丈夫吗?她枯坐之中,忽然想起,如果她残废的二哥看到,一定会斥责她愚蠢至极,愧对两亲的教诲。她忽然苦笑,二哥哥那样以自省为乐趣的人,好得几乎不像是真的,深信世家当为士族之先,应作天下礼法之表率,以彰圣人之教化。然而圣人对男子自有教诲,对女子却没有。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把女人所有的忠诚和爱给她父亲,最后却怀着满腔仇怨死去。这就是母亲所得的报偿。如此,她不如去做女子的败类。
    然而,她亦曾像寻常女子那样去爱一个男人。自那时她就领悟,嫉妒并非女子性格恶劣的产物,乃是爱的共生。她是何时背叛自心的?是何时,她忘记了警惕,从他的囚徒变作他的臣下?她想不清楚。
    她竟然去爱他。她垂下头,自己大约是走上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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