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那么,我究竟是在难过什么呢。彼时年纪小,我想了很久,想得都哭了,才想明白,我这是嫉妒呢。嫉妒,为何青尊选择的是你。为何选了你,也不带上我,哪怕是去死。他分明,已一眼之间,认出了我。”
    听到此,付云中如何还能逃避。
    阿姬曼温柔的叹息,再次于耳边响起。
    因为,我也有一个儿子。
    原来付云中最宠爱的小师弟,真是他的亲弟弟。
    ――重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过往,历历在目。
    手心冰凉,哼笑一般,付云中发出一声。
    重霄,当年这个立在沙关楼头,目送二人送死的孩子,才是叫早已立了死志的归青俊,终究未对小重明下手的机由。
    因为归青俊突然发现,没用的。
    就算他杀了自己,葬了重明,哪怕再拖另一个孩子送命,还是极可能会有另一些他的子嗣,抑或前代、前前代的子嗣,留存世间,为云墟所用,为朝廷所控。
    他照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归青俊终于放手了。
    重明活下来了。
    只多了一道自左肩至右腹的深重剑痕。
    这才是礼尊的怜悯。他救不了青尊,至少要救下两个无辜的孩子,即便之后等待他们的,依然是血雨腥风,本城牢笼。
    “你们这一走,留下的所有艰险重任,便都担在了我的肩上。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想,我只能靠自己,去寻找青尊背后,云墟背后的答案了。转拜礼尊门下,多年暗中查探,离真相越来越近,却总在最后一刻迷惘不已。比如……”说着,重霄对着付云中,比当年的重明更清透漂亮,歉然一笑,“沙原绿洲,礼尊居处,刺探礼尊之时误伤了你,对不住。”
    付云中垂眸,摇摇头,又点点头。
    十一岁的孩子,毅然决然转投老人门下,从剑尊的亲传弟子,成了礼尊的得意门生。
    长成的重霄已知晓了一切。他只是不确定。
    初兵行,沙原绿洲之中,礼尊居处之外。
    付云中本只为刺探现况,却被小师弟追着打,差些撞上大铁锅。
    一瞬间,付云中颊上破布被重霄剑气掀去,露出付云中风尘仆仆,容色却淡然的面孔。
    付云中知,只能叫重霄掀开这破布,才能了结这场缠斗。于是在破布离面刹那,贴在重霄颈侧的指尖悄然停顿。
    重霄却不。
    一瞬间,重霄指尖剑芒陡而转蓝,自付云中颈侧激芒一跃,划出月华一弯,以剑气撕裂了付云中颈项皮肤,尖锐细长,滴滴渗血。
    虽然重霄已看清了付云中,认出了付云中。却不曾住手。
    彼一刹那,付云中亦看清重霄突转冷清的眸底,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
    猛然又叫付云中想起,十二年前为救重明幼鸟,而受男子一剑时,男子剑指长空,再苦笑、怜惜、无奈,亦不剩丁点的不忍心里,原就是这般,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
    此时的付云中都能明白了。
    男子当年微痛的目光,真是为难解的迷局,亦是为自己的无能。
    无法改变自己和亲儿的命运,葬送都不成。
    而重霄的目光,亦真是因他试探得比付云中深,比他狠,比他险绝,甚而与付云中在老人窗户外头自相残杀,老人家什么反应都没有,才动了怒,见了血。
    可惜见了血,老人家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懒得救付云中,懒得救重霄。即便两个都死了,也就死了罢。
    想着,付云中忆起当时重霄的眸子,原不是清溪流水,而是古渊深潭。
    只是这古渊深潭沉淀得已没了颜色。映照的,不过是青天白云,悠悠苍狗。
    才成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连波光粼粼都忘却在长空另一头。
    忆起重霄就这么拿指尖小心翼翼贴了贴付云中颈项伤口,弯腰,凑近,开口,替付云中吮去颈上血痕。
    唇齿热度,舌尖触觉,伤口刺痛,搅和一处。
    此刻的付云中苦笑一声。
    重霄,是从来都认出了付云中,认出了重明的。
    原来,不是像极,而真的便是两只同窝而出,失了依凭,荒野中相依为命,互舔伤口的兽了。
    同样想起当时一幕,重霄亦垂眸笑了笑,才道:“无法自礼尊口中验证的答案,终于在我见到那个女人的当下,已不需要答案了。虽然她与礼尊同样守口如瓶。”
    付云中看向重霄。
    那个女人。
    为归青俊,更是为云墟城生下重霄的女人。
    只能是名叫阿姬曼毗伽的女人。
    “她还道了句,即便有时间,我也不会回答你这许多年来,心中最想问的那个问题的。作为补偿,她告诉了我另一个美丽的秘密,便是叫我来到这个地方。”重霄看定付云中,目光渐渐沉淀,“我还以为,她只是叫我在此广阔僻静之地远眺山河,静思何从,不想,在我尾随你之后,待葬剑冢人去楼空,取出追云,再回此地,还真想好好思索何去何从,正巧赶上你破开崖壁,逃出生天。或许,这才是阿姬曼叫我来此的真实意图?”
    说着,语气仿佛沾染了阿姬曼的长长一叹,吐去二十余年的思念般,却又皱着眉头轻笑。
    付云中笑了。
    意外,也不是太意外。
    若是重霄,也只可能是重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自己,藏身葬剑冢某处,连守冢人都发觉不得。
    付云中终于开口:“她的真实意图……我倒并不觉得,她是想叫你杀了我这欺师灭祖之辈的。反而,她以一生、一命,倾力帮助我的……师尊,差些便真能颠覆云墟了。”
    阿姬曼,同样如此前的代代隐尊般,藏身另一座城中,耗尽一世青春年华。哪怕半生红尘,一世陌路。
    而这出类拔萃的女子,已不愿再如此前的代代隐尊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待着心爱之人入魔,疯癫,戮于六合之阵,再静静看着,等待着她的儿子,步其父后尘了。
    听着付云中斟酌措辞,重霄也笑了一声,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付云中皱眉。
    重霄继续道:“所以我想,她是在倾尽一生,终于做了她能替心上人做的一切后,还想着,能为她的亲儿,做些什么。”
    付云中静听。
    重霄道:“我未入过葬剑冢,她虽然知道此地乃大略只是在赌吧。你不一定会选择破壁求生,我亦不一定真会如她所愿,来到此地。她只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若有可能,再见你一面,才能知道,我究竟想要何去何从。好极。这样,我就能做一件自十二年前,便想做之事。”
    付云中苦笑:“若你并不觊觎青尊宝座,那么剩下的,就是――杀了我。”
    重霄不置可否,笑颜没有一丝破绽,道一句:“来。追云半睡未醒,你亦使不惯这支庞大兵器,公平。”
    语间,执剑侧举,昂首扬眉。
    “赢了,就堂堂正正地活,输了,就明明白白地死。若不然,你让被留下的人,怎么办好?”
    付云中看着重霄。
    他听得懂。他能明白。莫名随之胸口起伏,意气激昂。
    付云中已知晓,他十二年来所要揪出的,所谓云墟城背后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整座城。
    但重霄,是真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自出生起,一举一动都早被掌控,乃至被常年下药,遏制功力。即便去努力拥有属于他的力量,其中也至少会有大半虚与委蛇,又何苦劳心费力。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剥开心头一层一层的茧,拂去一片一片的沫,早已凝结的黑色窟窿,连点儿意思意思的血丝都见不着。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却是真正靠着自己一个人,走到最后的人。
    他的孤寂,他的伤痛,他的隐忍,他的坚强,他的纯粹。
    或许,重霄才是比付云中,比飞声,比任何一个其他人,更适合成为青尊之人。
    付云中不再多说,无须多问。
    而是同样挺直脊梁,握紧玄钩。
    对视而笑。
    此一战,不为胜负,只为不再有一个被留下的人。
    此一刻,重霄已不必掩饰,微笑间不复冷清的眸底,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楚都不再。
    此一笑,付云中与重霄如出一辙,坦荡干脆,撕裂束缚,抛却顾虑,任何前尘后事,真诚假作都懒得、舍得、管他的!
    玄钩追云,于各自主人陡然磅礴的归云之蓝中,回应般微震、低吟,萦绕剑气,如梦似幻,贲涌雄浑。
    遥遥,传来灰背的一声鸣。
    似是一声号角,两人目光同时一亮。
    剑气轰鸣,兵刃交接,战作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四十七章
    精绣白靴,拾阶而上。
    高耸入云,足有六层半的天元楼,乃天元宫最主要的建筑,也是云墟城中最轴心,也最巍峨的楼台。本为青尊居所及与诸尊议事之地,如今青尊已失踪十二年,这天元楼连带着天元宫也随之愈发清冷,只在节庆集会,或诸尊颁布法令之时一用。
    即便飞声,一年里头能登上天元楼的次数亦寥寥无几。
    而此刻的飞声步履稳健,眉目带笑,恬然自得,也不似平日须上天元楼,便定有要事难事等着他们,容不得太过悠闲。
    即便身后、脚下,四面八方包围了他的,是整座云墟城的激斗、杀伐、呵斥、尖叫、哭喊,乃至草木焦枯,砖瓦倾颓。
    平日戒备森严之地,此时往上走,倒是全不费劲的。
    楼门,全开。
    一层一层,被撬开、撞开、破开,整个拆卸下来,一片狼藉,直至顶层。
    迈入顶楼之前,飞声不是没有顾虑。
    守冢人及凌霄等诸多高手护他杀回云墟,直上天元,镇护楼外,但比他更早一步闯入这天元楼中的强敌,只能飞声一人面对了。
    不再顾忌,不再需要隐藏实力的飞声,顾虑的并不是那些强敌,而是作为最后一道守护青尊的关卡,天元楼上,不知如何排布,如何狠辣的机关陷阱。
    能叫登了整楼的强敌皆不言不动,乃至失了气息,叫飞声如入无人之境。
    踏上最高一层台阶。
    飞声不必推门。此前闯楼者亦担忧门内机关,已将门扇毁了个干净。
    飞声一怔。
    里头,真是没人。
    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满楼清风,携着夕照,惬意穿行,暖暖长长。
    飞声眉头皱起,迈入。
    单就表象看,顶楼全无机关陷阱。或为了某种原因,比如防止误伤某些人,而不曾被开启。
    更显然的,先行闯楼者登楼之后,将房内搜刮了个彻底。
    书架凌乱,橱柜全开,遍地散落各类名贵字画珠宝,还是被挑剩下了的。
    飞声顺着尚能走人的狼藉空隙走,迈至珍宝柜边上。
    珍宝柜已被开了个干净,连柜子上用作装饰的珍珠,都被撬走了最大的三颗。
    飞声瞥见什么,再看去,微笑。
    还是有一个抽屉乏人问津,被扯了出来,内藏之物却是满满当当,全不曾被盗取。
    也的确没什么可拿的。就是些形状各异,大小相似,颜色统一的石头。
    黄不啦叽,绿不溜秋。
    飞声抬手,取出挂在胸前,与抽屉之中的石头们像极的另一块石头来。
    自葬剑冢前厅,放弃追云剑,放弃青玉璧,只取了这块石头。
    原本属于付云中的石头。
    飞声还能忆起,付云中每次摸着这块又冷又硬又难看的石头,总是格外怀念而温暖的目光。似是触着了亲人的体温。
    谁都不知付云中是从哪儿捡的这石头,只知他很喜欢这块石头,还给它取了名字,大名碧金玉,小名鸡屎石。
    穿着鸡屎石的红绳,十来年换了好几根,现今这根,也快发白了。
    飞声细细看了看脖子上的石头,对比了抽屉里的,果真是一样的。
    这块鸡屎石,便当是前代青尊留给付云中的了。
    收集这种石头,怕也是前代青尊的爱好。
    将鸡屎石小心放回衣襟内,飞声的双眸亦泛上格外怀念而温暖的颜色来。似也能,贴着付云中的体温了。
    继续往前走。
    几个大红木箱子,内中昂贵衣饰全被拉扯而出,尤其珠玉首饰,被掠取一空。
    再抬头,停步。
    木箱前头,墙壁边上,一座雕琢成小男娃儿模样的木件。
    老木根雕,活灵活现,还给穿上了衣服和裤子。
    小娃身后的墙壁,深幽地道,森森台阶。
    飞声静静听。暗道过于幽暗深长,已听不见最里头的人声了。
    这即是这天元顶楼不启丝毫机关,照样不留任何声息的原因。
    早一步闯楼者,不论是为了更多的财宝,或是为了付云中比一切财宝更值钱的人命,亦早一步踏入地道之中,生死不明。
    飞声前行数步,迈至地道入口,并不踏入。
    他不需要踏入。只需守在入口,来一个,杀一个。
    却听见极遥远处传来的细微轻响。
    不是透过空气传来,而是沿着不知多少长的密道石墙,自至少隔着山脉之处,传至近前。
    随后,飞声便轻笑一声。带着惊讶与赞赏。
    他不必守了。
    强敌回不来了。
    他们的最后一声呼号,都听不见了。
    随着那一声遥遥而来的细微轻响,轴承拉扯,铁链扭动,石板轧轧。
    两侧硕大石门,挪移,靠近,闭拢。
    浑厚一声,又成了面天衣无缝的墙。
    隔着山脉之处,地道出口的那面墙,当是更早一步关紧,才遥相呼应,传来了牵动机关的细微响声。
    任人擅闯天元,攫取珍宝,照样叫他们陪着天元珍宝,陪着暗道之中的枯骨,永葬云墟城!
    飞声莫名猜到,隔着山脉之处,关闭地道出口的人,会是谁。
    重归云墟之时,见到诸多云墟前辈、精锐,却独不见那两位。
    付云中最亲近,最信任的两人。
    重山,苏夕言。
    付云中故意不启动天元顶楼的机关,就是怕误伤两人。
    正想着,忽而震感自脚底急上,身后阵阵响动,惊得飞声猛然回身。
    目光所及,天元顶楼正中,杂乱铺陈的地面竟下沉半丈方圆,继而自正中托起盘状一物,被衣物帷幔遮在了底下。
    待异动落定,飞声试探前行一步,一顿,继续前行。
    将凌乱杂物掀在一边,才瞧清终于是何物。
    盘状一物,果真形似一只硕大花托。
    石质,莲花重瓣,精雕细镂。
    如同邀请,紧闭暗门之前的人,端坐其上。
    飞声立于莲花石托之前,许久,许久。
    这莲花,盛开飞声眼前,却不是为飞声而盛开。
    埋布在此地,于暗门紧闭之后自行开启,等待的,只能是为这机关,为这天元楼,为这云墟城之主的唯一一人。
    代代唯一的一人。
    不论是设计将强敌诱入暗道,还是自暗道中斩杀强敌而归,此等时刻,必是云墟危难,青尊悬命。
    或者云墟未危难,青尊已悬命。
    飞声目光闪动。
    比如,四象天地,反戮青尊。
    天元顶楼,仅可青尊一人居住出入,他人,即便诸尊,都是擅入不得的。而能布下莲座之人,当也即是改造西宫之人――青尊本人。
    代代青尊,为了自己,建造暗道,设置莲座。
    暗道之用如今已尽,那么这莲座呢?
    青尊们懂得。不懂得全部,也可于前代们留下的诸多线索中猜得八九。杀了四象天地六人,他们也活不了命的。
    生命之尽头,还有什么,是青尊未竟之事?
    亦是四十代青尊,皆无法完成之事。
    还能有什么呢。
    飞声的唇角,轻轻勾起。
    继续往前,踏出一步。
    两步。
    三步。
    最后一步。
    不知为何想起,道是已完成姐姐遗愿,另有任务在身,恕不奉陪的桑哥,看了一眼飞声,眸色复杂,想说什么,终究不曾开口。
    对。
    飞声想。桑哥眸中的意思,怕是真猜对了。
    这般一来,还真似是要为付云中殉情了呵。
    飞身而上,一振衣摆,盘坐莲花座中。
    闭眼,微笑。
    温雅宁静,清正祥和。
    像极不知何时付云中调笑所说,随便将哪尊泥塑放倒一边,把他家崽子挪进去摆好,即可合掌屈膝顶礼膜拜,怎么看怎么舒坦。
    莲托受重,缓缓下沉一尺,定住。
    机关轧轧,再次启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似传入地底,再自地底传上的轻微震动,涟漪般扩大、辐散、集结、凝结。
    汇聚成一声,叮铃。
    是否长风过劲,天元楼檐角所悬铃铛,欢快奏响。
    自六层半楼顶,往下蔓延至整座天元,一道叮铃,叮铃。
    继续蔓延,而至整座云虚城,成百上千的檐角铃铛,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天元楼下一切呼喝声都随之静了一静。
    而后改作四面八方更为惊惧的呼喊声。
    “……地裂了!”
    “楼要塌了!”
    “快逃命啊!!”
    慌乱无措之中,忽而传来一道清丽沉稳的女声。
    凌霄的声音镇定自若,借内力放开音量:“云墟诸弟子放弃守城,随我退往南门!”
    留守云墟弟子们齐齐应诺。
    剩下冥顽不灵的闯城者自不敢随云墟人退往城门受死,亦不愿如此轻易离开好不容易闯入的云墟城,各自逃窜惊呼。
    惊呼又有何用。不多久,各自拔高,成了最后的一声,啊。随即湮灭。
    宫宇坍圮,地动山摇!
    飞声想,代代青尊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刻,只是没有机会,或是放弃了机会,走这最后一步。
    他们想的,原来都是一样的。
    彻底毁却,才得救赎。
    遥遥地,听见云墟各门楼头传来哭喊声,当是云墟弟子,一边目睹敌人丧命,同时眼见家园被毁,不知如何是好。
    飞声未睁眼,略皱眉,想了想,反是更漂亮地笑了。
    前往葬剑冢前便自师叔处瞧了,付云中留给诸位云墟精锐的锦囊里究竟写了什么。
    镇守云墟,只许出,不准入。
    付云中的小九九,竟是为了此时。
    闯入云墟者,反成鱼鳖,难逃瓦瓮,同葬云墟。
    送出云墟者,告别家园,天涯路远,重归自由。
    飞声的笑容愈发快意。
    这才是整整四十代青尊皆无法完成之事,亦是付云中与飞声合力,才得完成之事。
    ――让葬剑冢,真正成冢。让云墟城,真正成墟!
    地动山摇之间,飞声闭着眼,都能感受到整座云墟城的轰响,如同哀鸣,更似欢歌。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一楼一楼,一宫一宫,一整座城。
    快意而肆意,葬送自身。
    终于,自外而内,震动汇聚脚下,天元楼。
    桌椅摇晃,粉尘飞舞。
    飞声终于微睁开眼。
    自四面大开的窗口,云墟残照,一览无余。
    斜阳如血。真的是残照了。
    玄清、玄寂、玄凝、玄炼、玄明、玄神、玄一,东西南北环绕天元,高低错落的七宫,已尽坍塌,残落凋零。
    仅一围环绕云墟的城墙,依旧耸立,坚毅不屈。
    飞声仍自微笑,方闭上眼,却突地眼皮一跳,骤然睁眼!
    眸中大亮、大动,满目日月星辰,刹那坠如彗锋!
    急而转头,盯向四开窗口中的一扇。
    这一扇窗,正对云墟城下,葬剑冢上,隔着红石峡的另一头。
    峡谷峭壁之上,两道缠斗的熟悉身影,顿时跃入眼帘。
    一道是与飞声极似的黛衣,白靴,高冠。竟是重霄。
    另一道,黛衣,黑靴,高冠。
    ――竟是付云中!
    活着的付云中!
    与重霄各执兵器,剑气如虹,映照大地,万里归云的蓝!
    顷刻之间,飞声没有时间去思索为何重霄会手执追云,会与付云中打斗,会有一身与付云中匹敌,撼天动地的归云剑气,只惊得睫毛、眉毛乃至浑身寒毛根根轻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付云中未死!!
    不仅未死,更是手执一把庞然巨大,似镰似戟的兵器,与手执追云的重霄势均力敌,在那冲撞激发间愈发深蓝成海的颜色里,割裂山岩,斩断崖壁,酣战不休!
    先于意识,身体已动,飞声跃下莲座,直往窗口扑去。
    一脚踩在窗台,视线往下一晃,才被六层半天元顶楼之凌绝高度惊回了心神,堪堪收住急冲的步伐。
    当下临近处宫宇尽皆坍圮,若想自此地以轻功掠至红石峡畔,不但痴人说梦,更是自寻死路,非跌下楼去,摔成肉酱不可!
    正当此时,身后莲托底部,铿然大响!
    飞声又是一惊,回头。
    眼见莲座缓缓下沉,收回地面。
    不再是轻声,而是放肆般的机关轧轧,片刻顿止。
    却又是另一道似传入地底的轻微震动,不知往何处去。
    下一刻,飞声更是一惊,脚下已一轻。
    不是一轻,而是一斜,一倒。
    静看云墟成墟,岿然不动的天元楼,终于在此顷刻间崩塌、倾侧,轰然栽向地面!
    飞声的面容却不是惊恐,更是惊疑。
    霍然转身。
    窗口,还是那扇窗口。
    窗外的风景,还是那片风景。只是急速靠近眼前。
    飞声眸光震动。比坍塌的天元楼更为震动。
    对。天元楼倾侧了。却是朝着飞声所站的位置倾侧!
    恰似临终告别,再送一程!
    不过一人之重量,绝然影响不了一座石砌楼宇。
    飞声嘴角勾起。抽起一般地勾起。
    微笑里的惊叹,无由言表。
    不仅睫毛、眉毛、寒毛,是浑身筋骨血髓都浸透的感佩,与庆幸。
    是青尊。
    一代一代的青尊。
    所有人都低估了的代代青尊。
    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这座城,这个国,而选择的忍耐、坚守、大义、牺牲。
    埋布在这座云墟城、天元宫里的,亦不仅仅是求生的路,求死的路,还有求死而复生的路。
    绝妙设计的莲托石座,沉一半,是为完成夙愿,同葬云墟。再沉一半,是为放弃一切,只为求生!
    愿在此处死,便在此处死。愿往何处生,便送你往何处生!
    是他们留给自己,留给后人,最后的一件礼物!!
    如同印证飞声猜测,倾侧的天元楼直直往前,迎着呼啸风声,“撞”向不论山崩地裂,依旧耸立,坚毅不屈的云墟城墙。
    如同沿着千百年等待,终能前行的轨迹。
    正对天元楼方向的城楼亦似终于接到千百年等待的旨意,楼头石板竟是块块平推、侧移,露出一道恰能安放天元楼顶的弧状豁口来!
    轰然大响,烟尘四起,遮蔽视线。
    飞声轻咳着跃出。
    急坠的天元楼,已与敞开怀抱的云墟城墙完美契合,化作一体。
    轻身掠上城楼顶端,自烟尘四蔽中辨清方向。
    风来,拂去尘埃。
    飞声这才得以沐浴夕阳之下。
    放眼。
    血幕四合,人声寥落,断壁残垣。
    再暖的夕照,也温热不了这格外的萧索和恢弘。
    云墟城,终是彻底毁去了。
    省起,着急回头。
    遥遥,隔着红石峡的另一头。
    寻见身影,飞声却是瞳孔皱缩,面色乍白。
    面目全非的悬崖之上,酣战的二人已停下打斗。
    几近相拥,贴靠着立于一处。
    重霄手中的追云剑,不见了。
    付云中手中的巨镰,反是握在了重霄手中。
    血珠长溅,串作一条颗颗饱满,鲜艳夺目的红珊瑚珠链,映入飞声眸中。
    飞声霎时眼眶血红,身法急运,踏地腾空之时大吼一声:“不――――――!!!”
    ――巨镰利刃,已深深扎入付云中背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胶着不知多少回合,两人分立,喘息,对视,皆笑了。
    重霄手中追云,毫无雕饰,平淡无奇,亦似伸着懒腰,振着巨翼,再次毫无困惑、毫无保留,一点点、一寸寸苏醒了千年之身。
    却终是未醒,施展不出十成威力。
    付云中手中玄钩,庞然巨大,默然生威,丝丝渗出的凌然绝拔,好似洪荒而来的幽冥之气,毫无疑问,昭示着神兵之王的威严。
    却是太过庞大凌厉,操控不当,付云中自身亦会殃及。
    加之重霄自小受药物压制剑气,而付云中为藏身份刻意多年不事武学,二人之间,当真合了重霄此前断言,公平。
    公平得难分胜负。
    “此般下去,还是能分胜负的。”重霄苦笑道。
    付云中点头:“若只凭体力,你倒是胜不了我。”
    重霄亦点头:“但我不愿。”
    付云中看着重霄。
    磅礴剑气横扫之下,远处山岩土坡树木皆被削断、劈裂,留下道道剑痕,更不提近处,早已丘壑遍布,面目全非。
    遥遥传来崩塌轰鸣,是云墟城。虽不知为何,八百年云墟,终究快要彻底毁去了。
    两人都颇有些狼狈,却更是快意。
    在禁锢二人多年的云墟城终究崩毁的奏歌之中,淋漓尽致打上一架,单只如此,已莫不大快意。
    与付云中同样汗湿发梢,割裂衣袍,重霄仍是清清灵灵,道一句:“输赢于我无谓。我只是不愿输给你。”
    付云中只得也苦笑了。
    重霄却是皱了眉头,轻轻平铺直叙,带着分外真实的重量:“你输了,你可以带着付云中这个他取的名字死去。而我却没有。重霄这名字不是他取的。他也不会承认,我这个重霄俊的。”
    听见最后一句,付云中一愣。
    直觉有什么幕布般的过往要自记忆某处蹿进心底,却抓不住,也不及抓住。
    重霄攻势再起,已近身侧!
    起跃腾挪,飘逸诡谧,轻灵矫捷。
    钢作羽翼,足尖起落。
    追云在手,幻影无形,围攻付云中!
    付云中抛开遐思,不进不退,一脚重重踏地。
    巨镰抡动,飞旋而起,环护周身。
    玄钩似镰似戟,自顶端戟刺而至刃、托、柄、把,乃至镰柄最低端的突触,每处皆可用作利器,融合归云剑气,钩、割、挂、截、崩,随心所至,威力惊人。
    旋抡而起,玄钩化作光网般的幕罩,轻灵如重霄亦近不了身,而一旦退却半步,无论何处皆可成兵的玄钩即刻回攻,若非重霄轻功卓绝,早连全身而退都不得了。
    付云中发现并善加运用的招式,方才已叫重霄吃了几次苦头,此番重霄再次进犯,却是毫不顾忌,直刺玄钩!
    付云中只觉追云剑锋凌厉,呼啸间径直刺入了玄钩光网!
    重霄竟是瞅准时机,以追云之细长,攻玄钩之厚重,刺入镰刃靠近镰托之处,留作血槽的盘龙纹镂空之中!
    仅此一处,玄钩其余各处皆无法回护!
    付云中双手齐出,一翻镰身。
    当即点点电光闪亮,追云被卡在盘龙血槽之间,动弹不得。
    似被这电光惊起过往,付云中忽而忆起不知何时,光影暗淡,密室之中,桑哥被五花大绑,却神态悠闲,对他道,我与我姐姐也按照高昌风俗,继承的不是生父的姓,而是生父的名。
    念头闪过,付云中定睛一看,追云剑身穿透玄钩不足六寸,离他身躯尚余二尺,僵持。
    两把神兵紧贴,微颤,发出呲嚓低鸣。
    两人亦各尽全力,足底生风,剑气冲撞,震碎周身山岩。
    对视。
    两人的眸光亦比方才更为快意,而疯狂。
    势均力敌的人,接下来能定胜负的,便是兵器自身!
    只闻轻轻,嗑喀一声。
    追云被卡在血槽的剑身,裂出一条缝隙!
    裂隙蔓延,带着更为轻微,丝丝疼痛般的响。
    似又被这轻响勾出回忆,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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