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圭贤看着我的右拳怔了怔,有些迷茫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犹豫了一下,然后像干杯一样轻轻碰了碰我的拳头,碰完还小声自言自语说:“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你在和我开玩笑?!”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所认识的曹圭贤怎么做出这么萌的动作!
    “别扯开话题,”曹圭贤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羞出两团红晕,窘迫地按下我的拳头,把两份不同内容的a4纸分别放到我面前,“我做了个补习方案,这份是方案内容,另一份是等下练习的时候用到的数据,你先看看方案,准备提纲的时候顺便把这里的数据抄到记事本上。”
    匆匆说完,他马上转身背对我重新摆弄摄像机,耸起收窄的双肩像是在倾诉他有多羞涩。
    我深知曹圭贤愿意放下身段,重新和我交朋友,为我提供价值连城的资料,牺牲休息时间来这里陪我练习,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原因——为了金厉旭。可我还是很受触动,心底静静流淌着属于曹圭贤的温流,把孤军奋斗的寂寞、被人世遗忘的孤独,通通融化清除,甚至有种原地满血复活的激动。
    我心怀感激朝他的背影点点头,然后回过头细读他为我做的补习方案。
    现在我的形象逐渐被定性为“揭黑记者”,而且样貌已经因为我被袭击而曝光,不适合冒险暗访,所以曹圭贤的方案目标是练习如何在和当事人正面交锋时,通过语言交流引出背后的内幕。
    正面采访这方面我的确比较薄弱,因为单靠一己之力是很难做到,所以我都尽量避开这样的形式,如果非做不可,我都会让给其他同事来采访。
    再说正面采访的话,通常是提前和受访者联系,让他预先有所准备,采访的时候就和听一场诡辩一样,得到的答案肯定都经过修饰。要在修饰过的谎言里察觉其中的真相,并旁敲侧击打碎其谎言的外表,让其展露真体,这是没有规律可循的事。正是因为难度太大,很少人成功在揭黑初期就能逼得当事人亲口承认,做得不好甚至容易变成为当事人辩白的报道,这样的采访比较少用于揭黑报道。
    不过我现在别无他选,曹圭贤为此预设了两种极端的应对方法,一是暗示对方贿赂自己,二是处处针锋相对。关于这两种方式,他都写了一份模拟采访稿,在最理想的状态下,把记者和受访者的对话按一定的逻辑模拟出来,步步深入,渐渐逼近,结果两种方式到最后都成功套出真相!
    不管这样的思维逻辑到实际上能不能真的发挥作用,至少现在看来是可行的,所以我首先要把这些文字,化为我的认知。在表达的时候,语音语调,表情动作,这些都是很重要的配合。
    曹圭贤弄完摄像机,我刚抄完数据,还在死磕稿子,照着念都念不顺。他翘首在一边看了会儿,最后还是看不下去走过来和我对练。你来我往的实战感让我慢慢找到感觉,对练好几回后,我终于吸收了这套逻辑,把问题转化为自己的话去表达,肢体语言也能跟上,不再像是背稿子。
    “呼……”我和曹圭贤都松了口气,这比去暗访还累,真的是斗智斗勇的时候啊!
    我看眼墙上的挂钟,刚好十一点整。我们居然光对稿子都用了两个小时,现在还剩一个小时就要还器材了!刚学会这套逻辑,我特别想试试在开机的情况下能不能实现。可能一般人不能体会这个感受,就是人如果意识到有摄像机在拍摄,不管多老练的记者都会出现各种突发状况,跟练习的时候比起来会有区别。
    “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先试试第一个模拟方案。你就想象你面前坐着银行行长,我会在摄像机后面跟你对台词。加油!”曹圭贤看看手表。似乎对这进度游刃有余,还拍拍我肩膀给我打气。
    我把稿子塞进被子里,毛爷爷放在桌子底下。戴上麦克风。桌上只留下作为证据的记事本。不过我看着有点空的桌面想了想,还是从记事本里撕了张纸出来,当做我的采访记录本。重新摆好姿势,看见空白的纸张我又强迫症发作。非得写些什么上去。拿起钢笔想在上面签个名。可是画了两笔都没水出。
    刚才用着还好好的啊。怎么就不出水呢?我随手抓起那叠毛爷爷,在上面画圈试笔,结果马上就画出一个明显的黑圆圈。
    “准备了!”曹圭贤忽然高声喊一声。
    我也顾不上强迫症。马上把毛爷爷放回原处,正襟危坐地闭着眼面对前方。
    “好,录像开始!”
    曹圭贤话音一落,我猛地睁开眼,宛如眼前真的坐着被爆料利用手下银行洗黑钱的某银行秦董事长,挺直的腰杆马上像失去支撑一样随意屈着,假装欣赏这“办公室”的装潢,适时发出声声感叹。
    “哇……哇,秦董事长这办公室真豪气啊,光着一个会客厅都比我家大,真羡慕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翘着二郎腿就有钱收的人。别以为记者到处出风头,瞧着生活挺滋润,其实天天日晒雨淋,苦啊!看看我,还得搭上小命,钱没赚到,倒是花了一大笔医药费,唉……”我夸张地挥着打着石膏的左手,时而挤眉弄眼,时而嬉皮笑脸。
    “李记者夸奖了,其实行行有本难念的经,银行不是费体力,而是重压力,银行高层的自杀率在所有行业里面排名是很靠前。不过生命重于一切,这个道理,李记者是聪明人,肯定懂的。”曹圭贤在机子后面边控制摄像角度边和我对词。
    我抿着嘴笑笑,手掌静静搭在记事本上,身体微微向前倾,收起刚才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可是要活命就得努力工作,今天我的工作是,有人向我爆料秦董事长借工作之便替不法分子洗黑钱,还提供了声称是有秦董事长笔迹的账本。”我轻轻拍了拍记事本,示意对方这本就是证据,“笔迹我已经找专家核实过,和秦董事长公开的签名字迹一模一样,不知道秦董事长怎么解释呢?”
    “污蔑!这绝对是污蔑!我秦某人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做过违法的事!”
    “秦董事长,现在是讲证据的年代了,发誓不被法律认可。别人有证据证明你有罪,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罪?”我故意在“证据”二字加重音,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不给时间他考虑,挑挑眉话锋一转:“啊呀,秦董事长的领带结很亮眼啊,是不是白金做的啊?我也很喜欢金子呢,可惜没钱买。”
    “啊——”曹圭贤若有所思地拉长音回答。
    “小曹啊,把摄像机关了。”我马上接过话,朝摄像机甩甩手。
    “……其实,鄙人准备了一点小礼物给两位记者,如果李记者觉得不够诚意,等下我再让人给您送上本行今年新推出的黄金全餐。”
    这里是假设对方推过来十万元,我笑吟吟地身体前倾,手伸出去后绕到桌底下掏出那毛爷爷道具,然后装作是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样整齐地放在桌面上。
    为了让市侩的形象更深入,我用口水沾沾手指,随意数着毛爷爷,心满意足地把记事本推到对方面前。
    “秦董事长果然是识时务,不像之前那些老古董,赚那么多钱还吝啬到死。话说,我有个朋友手上有不少美金,想让我搭个线,价格好商量。”
    “美金?美金在这边不好出手啊……”
    “就是不好出手才要洗嘛!大家都是朋友了,秦董事长就帮帮忙吧!”
    “既然是李记者的朋友,那就抽三分,其中一分给李记者的,看成不?”
    “就到这里可以了吧?”我看着面前的钟走到十一点四十分,不由得出戏,担心地看向曹圭贤,“你还得回去登记还机器啊。”
    曹圭贤看了眼时钟,也同意我的话,开始收拾机器。这一次他速度比刚才提升了不少,三分钟就把机器收拾得妥妥的,有条不紊地把道具装进塑料袋里,像是真的证据一样谨慎。
    怎么感觉怪怪的,好像我才是犯人一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 眼前的事实
    我出院这天,刚好离除夕还有三天,护工叔叔提前请了一星期假回家过年。而我刚好还有十天年假可以用,护工叔叔不在家的时间,就由我照顾爸爸。
    一开始我计划是这样,不过现实却是爸爸推着轮椅来接他儿子了。
    其实医生检查过,我的恢复程度很好,虽然不能担担抬抬,但是简单走个小路还是没问题,而且也应该进行少量复健运动,可是爸爸说什么都不听。
    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坐轮椅,让爸爸吃力地推轮椅,这不跟两爷们骑驴子赶集的故事一样!平时就不舍得让爸爸做重活,现在竟然要爸爸推轮椅,做儿子怎么能答应!
    “爸爸啊,我真的能走!你看,我站得多好,真没问题啊!”我推开轮椅,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稳稳地双脚着地,不过我偷偷把重心全放在没伤的左脚上。
    爸爸放下手上的行李袋,眉间皱成川字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声不吭搬起椅子走到窗台栏杆。我呆愣了几秒,想开口的刹那间,爸爸猛地站上椅子,一只脚跨出栏杆,整个人在仅能容纳两只脚板的椅子上摇摇欲坠。
    “爸爸!你干什么!快下来!”我吓得冷汗狂飙,心急如焚想飞奔过去,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我不争气的脚只能迈着小碎步慢慢接近。
    “你到底要我这个老爸还是走路!!”爸爸回头朝我怒吼一句。
    “……”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有其父。
    为了不引起更大骚乱。我认输了。
    我轻松地坐在床边,看着爸爸瘦弱的身影忙来忙去,不一会儿额前就渗出浅浅薄汗,脸上是挡不住喜悦的笑容。
    “我们一家人终于一起过年了啊!”爸爸一边收拾我的衣物一边感叹地说。
    掰指头数一数,我们都有差不多三年没在家里过年了,虽然我偶尔回去打扫卫生,或者让金英云帮忙,但是过年的时候都不在家。
    过年嘛,在家才最有味道。
    “爸爸,要不今年我们回家过年?不然就我们爷俩。还得在出租屋里过年。有些冷清啊。”
    “瞧你说得,什么爷俩,还有英云啊,他不是今天回来了吗?!”爸爸一提起金英云就比看到我还开心。完全不顾我一脸惊讶。继续嘟哝着:“英云真有我心。一下飞机第一时间就是打电话给我保平安。你这孩子,要抓紧啊,他人老实事业又不错。身边肯定多的是狂蜂浪蝶,你们没得扯证就更加要看稳了。不过爸爸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其实这些年我也看开了,能不能抱孙子没关系,最重要是你能找到个真心对你的人啊!”
    “爸爸……你别说得跟嫁女儿……”我刚被爸爸吓出的一身冷汗还没干,又来了。
    “哪不一样!”
    爸爸一脸正经,我竟无法反驳。
    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更在意的是金英云为什么没有和我联络。既然他和爸爸联系过,肯定知道我受伤的事,怎么还能这么冷漠对我?
    虽然这一个月来天天就盼着能够离开医院,脱离刺鼻的药味,但真的离开的时候,我却一路郁郁寡欢。
    上楼的时候,爸爸搬轮椅,我搬自己的腿。活了23年,我第一次花了十分钟上“二楼”,并且汗湿了两层衣料,以至于到门口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我也不想接。
    “喂……”我费力地单脚靠在门框,连对方是谁都没看就随手接了。
    “您好!”一把清脆活泼的年轻嗓音传出来,我疑惑地看了眼屏幕,是一串陌生号码,而且完全自顾自地说:“请问是李晟敏记者吗?我是m电视台《关注》节目的实习编导,您可以叫我小黄。为了不占用您的宝贵时间,我开门见山说了。我们的节目一直希望能邀请到您出演,和我们交流一下您上个月遇袭的前因后果!不知道您下周一有没有时间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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