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场上左朋中的叶琛却趁临上半场结束之前,右朋略有懈怠,靠宗赫吸引了防守,长途偷袭得手扳回一城。场边壶架中虽终于插上一面绣有东阁字样的锦旗,左朋却依旧落后两筹。
    此刻场边观球的众人已得知下半场谢仲麟要亲自上阵,他人虽还没上场,已是让众人动容,复又纷纷议论起来。原料东阁必是输定了,但此人一上,局势却又扑朔迷离,难以预测。毕竟辽东第一马球高手之盛名,谁敢小觑。
    一时谢仲麟换过与左朋同色的骑马劲装,牵着他那匹赤红色的名为“烈焰”的俊马,凝眉冷目步入左朋之众歇息的布棚。在棚里伺候的一众侍从夷奴,一见他来,立刻屏息敛气的跪了,十几位宝文宫的太学生,也忙都站起来躬身行礼,诸位后阁侍郎虽只需行半礼,却也纷纷起身不敢轻慢的拱手致礼,口称侍君。
    谢仲麟走到宗赫面前,鹰隼般的目光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他。宗赫知他定是对自己适才场上表现甚是不满,一咬牙,昂首问道:“不知谢宣奉有何见教?”
    谢仲麟却无多余的话,只面无表情的道:“既是我来了,左朋便多了一人。”
    韩锦忙凑过来附和道:“正是,到底宣奉眼力好,一眼就瞧出来宗侍郎是我们左朋最弱的环节。如今既是宣奉要上场,此人早该一边歇着去了,上半场输那么惨,还不都是他给害的……”
    宗赫也只道谢仲麟要赶走自己,心中虽甚是不甘不忿,却也不想与韩锦争执,伤了左朋士气。便忍着气,向左右一拱手,道:“赫技艺低微,拖累了左朋,现有宣奉领军,盼大伙儿齐心协力,搏此一胜,方不致坠了宣奉英名。”
    说罢,搁下马球杖,便要转身离去。
    才跨出一步,左肩却被人大力的扳了回来,随即,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留下,韩锦给我滚出棚去。”
    “什么?!”韩锦吃这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谢仲麟冷若冰霜的脸庞,吃吃的道:“宣奉,我司职中场,并无差池啊……”
    “滚!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仲麟最厌这等自私内耗之人,这宗赫虽说他也心中极其讨厌,但毕竟此人在场上奋力拼杀不落人后,而韩锦这种人才真是害群之马,专会内杠拖后腿。见他还要辩解,仲麟愈发不耐烦,背过身再不理会此人,自顾自的向左朋众人开始分配任务,又安排下半场的战术不提。
    韩锦受此大辱,自是颜面大失,却也不敢在谢仲麟面前与他再争辩什么。灰溜溜的出了布棚,又狠狠的啐了一口,心中自此恨谢仲麟比宗赫更甚。
    09 飞来有横祸
    自谢仲麟上场,场上局面果然风云突变,且不说他技艺精熟,单看他用马球杖控球策马飞奔,便已足够赏心悦目。更霸道的是他在场上的气势,那种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逼仄感,几乎让右朋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众所周知马球是一项激烈而又危险的军中游戏,而谢仲麟的风格更是几近血腥,他的每一次突袭,每一次防守,每一次与你交马会身而过,每一次挥杖与你争球,简直都是以命相搏。他便是要逼得你不敢面对他,胆气稍弱者在他面前只能一退再退。
    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宗赫与叶琛内心嗜血的一面也全然爆发了开来。有一球宗赫飞马去争,右朋照例有数人来围阻。数匹烈马卷起飞沙碎石中,少年大喝一声,无所畏惧的举杖击向迎面而来的耿骜。两人互不相让,球杖重击在一处,“咔嚓”一声竟是从中裂开。
    双方坐骑受此一惊,俱是仰身嘶声长鸣。随即,宗赫被后侧的伊藤秀贤使杖勾到马鞍,一个不稳“咕噔”一下翻落马来,幸而他功夫还算不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地。然而木球,却依然还是被右朋夺了去。
    谢仲麟飞驰而至,扫过一个讥诮的眼神,厉声骂道:“被皇帝操软了腰,连马都骑不稳了吗?”
    宗赫被他此言羞辱得几要冒出火来,那人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又骂骂咧咧地道:“滚起来,上马再战!被围阻你不会传球吗?眼睛瞎了没?!”
    少年憋着一口气,重又翻身上马,怒瞪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去引开众人,你与叶琛左右分袭,下一回,我定能将球传出来!”
    这样的对局,不仅惊险刺激,更是无比激烈。谢仲麟与叶宗二人的配合,也是愈见默契。在一次三人的巧妙配合之下,由叶琛再入一球后,左朋更觉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没过片刻,又是谢仲麟接到宗赫妙传,风驰电掣般单骑突袭数百步,一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入一球。那球劲势之霸道,竟在撞到球网后的木杆时,裂得粉身碎骨。
    场边顿时响起如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喝彩,负责裁判的侍卫换过新球,这才重新投入战局。至此,场边壶架中已是各插有三面绣有东阁和西阁字样的锦旗,双方正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到底仲麟水平要高出一筹,这回可是狠狠煞了新入阁的那些侍郎们的傲气,年轻人心气高,正该磨挫一番。”观战的凌铮欢欣之色溢于言表,又瞟过一个不满的眼神给坐在他身旁的褚云重。皇太阁的意思极明的:这才是你老子我替你选中的男人呢,上得战场,入得政堂,你如今不要,可不正是你的损失。
    但褚云重如今满心都在宗赫身上,见他在短短一个月内能有如此长足进步,并在场上有如此亮眼表现,更觉心中窃喜。至于谢仲麟,皇帝自然知道他很强,但如何相处是两个人的私事,便是皇太阁你又能耐我如何?因此,便笑吟吟的道:
    “亚父所言极是,自仲麟上场,左朋确实面貌一新。能放心让世显这样的新人在中轴统筹决策,可见他识人之明。”这话虽明着是夸谢仲麟,但暗里却夹带私货。
    说罢,皇帝话锋一转,更是厚着脸皮明夸起宗赫来:“世显之弱点,在于研习未久,骑术欠佳,持球奔袭力有不逮。但他的长处却也鲜明,胜在曾统兵打仗大局观强,对诸般战术一点就透,又肯积极配合团队,不贪功。只此一点,仲麟用他换下韩锦司职中场确然是行了一步好棋。”
    “皇帝说得何尝不是,无论是打马球、打仗还是处理朝政,都是通力合作者赢,分崩离析者败。”凌铮深深望了儿子一眼,又回望场中,不紧不慢的道:“皇帝后阁有重要,不消孤赘述。但若后阁诸位侍郎一味只争意气,不能合作,又能担得了多少责任?办得出何样绩业?”
    季莲生见皇太阁此话说得重了,忙垂眸低声道:“后阁诸位侍郎有失祥和,是莲生失职。回宫之后,莲生自当一一劝戒……”
    凌铮也甚怜惜他拖着个残疾的身子还要里里外外的操持,便温言道:“此事不是你的首尾,无需如此自责。不过,珍秘阁的韩锦略有些浮躁,你往后多花些心思予以开导,提点他修心养性,不入歧途。”
    “遵。”季莲生忙应了,隔着皇太阁偷瞧皇帝一眼,恰好褚云重也正看着他淡淡一笑。便只这样简简单单一个笑容,却也让他心中一暖,似有一缕难言的情绪渐渐膨胀开来,溢满胸膛,温热了自己冰冷残败的身躯。
    凌铮回过头来,还待再警醒皇帝几句,却听球场上一时又喧闹起来。
    原来右朋被左朋连扳三城,此刻亦是拼红了眼,像耿骜贺兰真尹松这帮出身东北、西北的侍郎俱是血性儿郎,眼见即将到手的一场胜利,被谢仲麟一人便杀得片甲不留,怎能心甘?怎肯认输!因此也再不意气围阻宗赫一人了,重新布置了战术,誓要与左朋拼个高低。
    双方下手都动了真格,看得观球的众人都悬起了心,完全没有料到普普通通一场宫里的垫场赛亦会斗得如此胶着激烈,杀气腾腾。
    正在这时,左朋负责防守的晏南山在阻拦右朋进攻时,力有不及,对方的马球杖惯力一挥,正中他的前额眼角,顿时血流满面,眼睛都肿得睁不开来。负责裁判的侍卫见他受伤,忙停了赛,将人护下场来,送回布棚包扎医治。
    如此一来,左朋在场上便少了一人,后场防守出了纰漏,立马被右朋抓住空子,由贺兰真再入一球,重又夺回领先优势。而场边计时的沙漏,也只剩下一刻钟的时间。
    这时,坐在高台上的褚云重却突然起身,凌铮冷眼看他,问道:“这时候,皇帝上哪儿去?”
    “儿子去去就回。”褚云重有丝顽皮的向亚父眨了眨眼,凌铮微微一怔,皇帝已是匆匆而去。
    适逢场休片刻,叶琛将左朋之人聚拢了过来,蹙着眉向谢仲麟道:“宣奉,少一人到底难打,不如我带着他们撤回后场先行防守。你马快,若有机会,还让你突袭。”
    “不妥,如此一来就太过被动,愈是龟缩愈是容易被全面压制。”谢仲麟坚定的摇了摇头,沉声道:“要想取胜,唯有进攻一途。只要同心协力,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后场的人都给我机警些,主动互相补位,只要莫再犯刚才那样愚蠢的错误,我们定然还有机会。”
    宗赫此刻的心思却飘到那高台上,喃喃道:“咦,皇帝哪去了?”话音刚落,屁股上已是吃了谢仲麟重重一杖,少年回头看到他那气势汹汹的眼神,这才醒过神来,心底不免为自己的开小差有丝惭愧。
    谢仲麟高举球杖,厉声道:“上马!全力争胜,就在此刻!”左朋众儿郎被燃起斗志,亦齐喝一声举球杖与之相击,随即,抖擞精神翻身上马便要再战。
    而在此时,场边却另有一人穿着左朋服色的骑马劲装,骑一匹高大威风的黑马,突如其来的飞驰入场。更古怪的是,此人还戴着一副金甲面具,正午的阳光映在他脸上,金光闪耀,正是说不出的神俊英武。
    这人驰过宗赫身边,少年心中不知怎地,突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但回头复又看向高台时,皇帝却已然归座。莫名的,心底竟有一丝失望。但随即,少年又自嘲道,自己也太异想天开,褚云重乃帝王之尊,怎么可能会亲自上场与侍郎和太学生们斗马球呢。
    那面具男子向谢仲麟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由他来填补防守空缺。众人虽惊疑,却也抱着不如一试的心态,便重又布置了战术,杀回球场。
    更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那个神秘的面具男子技艺之高超,甚至不在谢仲麟之下,后场有他镇守,防得如铁桶阵一般,令右朋泼墨不进。待右朋心浮气躁之时,那人又突然发难,沿中路突袭,宗赫见状赶忙上前护卫,右朋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守顿时被他俩人冲得溃不成军。
    而此人更难得的是又不贪功,见左右防守之人都被自己吸引住,便轻轻巧巧的将球击给右路拍马赶到的叶琛,叶琛扯开空档,再回击给左路接应的谢仲麟。就在场边观球众人目不暇接的当口中,宣奉烈马如飞,直入空门一般,已是轻下一城。
    眼看又扳回了一筹,左朋众人更是大受鼓舞,在山呼海啸般的鼓点呐喊声中,上下齐心,誓要争胜。
    沙漏流逝飞快,场上时刻所剩无几,众人来不及揣测那个神秘面具男子的身份来历,重又投入战场。
    谢仲麟心中其实也有疑惑,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两个人有堪与自己匹敌的球技骑术,但那二人,分明正儿八经的双双坐在高台龙椅之上。哪里,又冒出来这样一个彪悍的高手?难道是此次新入学的太学生?但看叶琛和其他太学生神色,分明也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只分神了这一刹那,那面具男子自中场传过来的木球便划肩而过。护卫在谢仲麟身旁的宗赫忙一纵马,伸出球杖将球堪堪抄住。见机不可失,谢仲麟忙大喝一声:“上!”
    宗赫会意,双腿一夹马腹,他所骑的白马“疾风”就似一条白龙笔直插入右朋阵地。那面具男子见状立刻从后场拍马前来护卫,如天神降临般,杀得对方围阻之人无法近身。而叶琛与谢仲麟亦为宗赫断后,奋力阻挡前来追击的右朋之人。
    眼看就要得手,谢仲麟在一次挥杖击向右朋防守之人时,未及收势,弯曲的杖头带着势大力沉的余劲,拍上“疾风”之臀。白马吃此一痛,惊得前蹄直立,又突发癫狂般又连窜几大跳,竟是将坐在马背上的宗赫又甩了下来。
    若宗赫弃了这球,依旧可以凭他空中腾挪功夫稳稳落地,但少年眼见右朋球门就在眼前,怎肯弃了此球,便拼得摔上这一跤,右臂用力一挥,将木球击了出去,而自己的身子却也因此而失了重心直线坠落。
    那面具男子疾驰抄手来救,却只堪堪抓住少年的球杖,只听“咔嚓”一声,结实的球杖被一扯二段,随即又是碰的一声巨响,少年已是结结实实地摔在夯实的硬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宗赫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只觉眼前瞬间凝聚了巨大的血块,随即又爆裂般散去,续而又涌起一阵乳白色浓雾,淹没了周遭的飞沙尘土。
    停止的沙漏仿佛凝滞了时间,束缚了空气,压抑得人难以呼吸。少年只能隐约感觉到身边似有人潮蜂拥而来,只是被那浓稠的白雾层层裹住,扭曲地变了形状。耳边亦有一阵说话的声音,却也只是刺耳变调的喧嚣,如尖细的号角吹响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的巨声针刺般折磨着自己的耳膜。
    “云重……”
    宗赫下意识地,在心底唤着这个名字,随即,有一片金光穿透过那重浓雾,来到自己身旁。熟悉的温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顿时让少年倍感安心。所有的意识,都随着那浓雾渐渐散入虚无,而他,也终于沉入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10 春暖夜还寒
    云图阁,愁春薄月。
    宗赫醒来的时候不知时刻。睁开眼,眼前却只有极致的黑暗。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黑的夜,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浮光片影,及目之处,甚至没有半分实物的影子。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只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空旷虚无,这感觉,仿佛身处伸手望不见五指的大海深渊,让人只觉冰寒彻骨。
    “世显,你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少年略略心安。“云重?”他试着唤了一声,随即,手被温柔的握住。
    “别怕,我在这里。”虽然之前太医诊断时已有预言,但褚云重望着床上的少年此刻茫然睁大、却又失了神采的双眼,依旧心如刀绞。
    “云重,我这是在哪里,怎么一丝光亮也没有?”宗赫一手紧紧抓住他,另一手试探着在身旁摸索,那熟悉的触感分明便是自己卧榻上的被褥,空气中还传来淡淡松柏清香,应该便是自己寝室临窗案几上供的那株五针松。
    少年心中隐隐猜到些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你莫担心……”褚云重伸手将他搂入怀中,细细考虑着措辞,温言安慰道:“不过是摔下马的时候撞着头了,一时有些昏眩看不清,过得几日自然便好了。太医已是来瞧过了,也开了药,亦说不妨事,只要你乖乖吃药必能好的。”
    说罢,又故作轻松的道:“只是好了之后,可再不准你去打马球!”
    宗赫闭上眼睛,听到屋外隐隐传来嬷嬷们压低的哭音,知道自己的伤必定不会是皇帝说的那般轻巧,心一下便沉了下去。感觉到那搂着自己的手臂亦有些微微颤抖,少年心下也是恻然,反而怕他伤心太过,便强笑着道:“必是我打得太过糟糕,丢了皇帝颜面。”
    “没有。你打得极好,我看着……很是喜欢……”
    褚云重此刻心中正是懊悔不叠。原本那时他只需自宗赫身边接过那木球,凭他本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下那场比赛。但偏偏他心生欲望,一心想着要让宗赫在皇太阁、以及文武百官将士生员面前出头露脸……结果却发生这样的意外,又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怎不叫他心碎难言。
    宗赫听得他声音中竟有几分哽咽,更觉伤感。这人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显露过脆弱的情绪,却不料,竟在此刻,不加丝毫掩饰,如冰裂水泄般在自己面前尽情流露。
    忍不住,与他紧紧相拥。虽看不见,却能听到他沉重的心跳,满溢着哀伤。少年仰起头,低声安慰:“云重,我一定会好起来,你别难过。”
    明明是他受着伤,盲了眼,却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此时此刻,褚云重的心口,似被千山万岭重重碾过,万分的懊恼与后悔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狠狠揪住,悬在胸口,几要拧出血来。
    正要再安慰他几句,眼睛余光看到宗赫的侍女阿蛮正在屏风旁向自己使眼色,褚云重便扶着少年躺下,柔声道:“你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养养神,我去瞧瞧药煎好了没。”
    宗赫轻声应了,有些不舍地松了紧握着的手。真心不想他离开自己身边,在这样陌生的黑暗中,自己有些慌乱,有些无措,更觉无所依靠。
    转过屏风,褚云重坐在薰笼上,有些疲累的揉了揉眉心。担心这大半日,不仅没胃口吃东西,更叫人不堪压力的是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不知少年醒来究竟会是怎样境况,更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
    而今看着他的婢女泫然欲泣的模样,褚云重不由得轻叹了声,问道:“何事?”
    阿蛮一下跪倒在皇帝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方昂首道:“求陛下为侍郎做主!”
    “嗯?”褚云重眸色一沉,向屏风后头望了一眼,怕惊扰了宗赫,便对阿蛮道:“起来吧,有什么话,到外头再回。”
    阿蛮会意,忙跟着皇帝出来。外头已是夜深,月色如霜,洒落一地的碎影,映在彼此的身上俱是彻骨冰凉。
    “什么事,说。”褚云重站在石阶上,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只留下卫临侍立在他身边。
    阿蛮强忍着胸中愤懑,咬着牙回道:“陛下只当侍郎坠马受伤是场意外,婢女却知此事绝非这样简单,定是有人暗中要谋害侍郎!”
    卫临听得心里一惊,偷看皇帝神色,果见他脸上已是色泽凝重如寒冬,便上前一步低声斥道:“小小年纪,胡乱说些什么!也不怕嚼着舌头!”
    阿蛮扫了他一眼,向着皇帝撅了嘴道:“还请陛下听婢女说完,是不是随便乱说,自见分晓。”
    见皇帝不可置否的微微颌首,阿蛮便将她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原来出事时,她也一直在场,怎奈她人小力薄,挤不进人群中,只能站在场边干着急。而这时,人人都只关注坠马昏迷不醒的宗赫,那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却又自人群中脱身出来,走到少年那匹名为“疾风”的白马前。
    因此人装束神秘、行动诡异,立刻便吸引了阿蛮的注意。便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疾风”似得了急症般,嘶鸣着滚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这样奇怪的情形,让阿蛮更是心生警惕,便紧紧盯着那男子行动。只见他扳开马嘴看了一眼,又伸手掀开马儿的眼睑查看了一下,方匆匆离去。
    褚云重抄手笼袖静静听她说完,面无表情的道:“哦……你可是在疑心什么?”
    “我疑心有人在侍郎所骑的马身上下了药!”阿蛮见皇帝表情似乎不信,不由急了,似连珠炮的道:“事后,我随即去了逸骊槛,后阁诸位侍郎的坐骑皆是养在此处,我就想着拿些‘疾风’吃剩的饲料,交由太医查验一番,看看是否真有人在这上头动了手脚。谁知,疾风的食槽中,竟是半粒食料也无!陛下!这岂不是坐实了有人暗中捣鬼!若不是在‘疾风’饲料中下了药,何必多此一举,将马儿吃残了的食料也收了去?!”
    卫临轻咳一声,见皇帝沉吟不语,只好硬着头皮又站出来斥道:“荒谬!但凭你这不着边际的揣测,想要疑心哪个?”
    “婢女疑心是谢宣奉要害侍郎!”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褚云重心中突得一跳,只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冷声问道:“宣奉二天前才刚回宫,你如何会疑心上他?”
    阿蛮自觉推理不差,更是振振有词:“侍郎在宫里二个多月,一直平安无事,偏偏宣奉一回来,便出了这事,叫人不疑心他也难!”
    褚云重看着小丫头紧握粉拳怒气冲冲的小模样,更觉头痛,蹙紧着双眉沉声道:“捕风捉影的事,休得再胡言!”
    阿蛮犟嘴回道:“谁说是捕风捉影啊!谢宣奉以前不就干过这种事!季承乾受伤残疾,不也是因为他在承乾坐骑的饲料里下了药,这才害得承乾在秋苑射猎时摔下山坡,折了脊骨吗?”
    卫临觑着褚云重脸色更沉,不由得嘴角略一抽搐,又向阿蛮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这种没谱儿的事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阿蛮哼了一声道:“这种事又何必我用心打听,宫里谁人不知!只不过都碍于宣奉权势,没人敢说罢了。宣奉不得圣宠,却又嫉妒成性。先是嫉妒季承乾夺了陛下恩宠,便设计害他残了身子,如今回京见我家侍郎又得新宠,是以旧态复萌,又使惯用的手段来害了我家侍郎!当时场上,他必是看‘疾风’一直尚未发作,这才亲自上场,又故意使球杖狠狠打了疾风一下,这才引发‘疾风’癫狂,致侍郎坠马受伤!”
    卫临这回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心中懊恼这宗侍郎身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泼辣而又口无遮拦的小婢女,只怕皇帝难容。果然,便听褚云重用冷得快要结冰的声音道:“阿蛮,若无真凭实据,你可知诬陷宣奉该当什么罪名?”
    阿蛮毫无惧色,朗声应道:“什么罪名婢女都领!只求陛下细查此事,还侍郎一个公道!”说着,眼里已是隐隐泪光,又哽咽道:“侍郎平白无辜被人害得盲了双眼,陛下难道不心疼?”
    褚云重心中又被绞得一痛,原预备将阿蛮打发出去,但又一想,宗赫受了伤眼睛又看不见,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若悄无声息的将丫头遣送出宫,不仅会让他不安生疑,更是身边缺了得力伺候的人。
    心中叹一口气,皇帝又换过一副严肃面容,凝视着阿蛮,一字一字的道:“丫头,你若真心为你家侍郎着想,今晚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漏出去。如若让朕在别处再听到哪怕半个字,你都不能在这云图阁再待下去,你可明白?”
    褚云重的说辞甚是严厉,气势压人,但阿蛮却浑然不怕,依旧追问道:“好,我不与旁人说就是了!但侍郎的事,可怎么办?”
    褚云重仰头望着那星月疏朗的夜幕,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冷冷的道:“此事,我自有决断。”
    11 求助何九龄
    皇帝虽说自有决断,但一时却也没见他有惩处谢仲麟的举动,只是云图阁里里外外的药食汤水,比往日更把严了些。一概来探视宗赫的侍郎侍君,均由卫临亲自挡了不见,大小侍从、夷奴、嬷嬷们个个都神情肃穆,只埋头干活。虽宫里对宗赫受伤之事有许多流言,但他们谁也不敢多嘴多舌,将这些话传到侍郎的耳边。
    这些日子皇帝不眠不休的宿在云图阁,除了上朝,竟没一刻离开宗赫身边。几日来也不知搜罗了多少名贵的药材让少年流水介的吃下去,但他的眼睛,却依旧不见起色。眼看着他一分分憔悴下去,褚云重又是焦躁,又有几分透骨酸心。
    而宗赫盲了这几日,有些习惯了那片黑暗,心境反而较一开始那阵子平静了许多。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他总是这样宽慰褚云重,“我能捱得住。”
    宗赫愈是坚强,褚云重心里便愈是受煎熬。少年不懂医理,而他却深知,脑中压迫神经的血块不尽快清理,时日拖得越久,便越难有重见光明的希望。
    这日一早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春雨绵绵,带着一丝浸人脾骨的凉意,打得院子里新冒头的嫩绿歪歪斜斜。虽有一股子冷冽的草木清新之气被雨水冲得弥漫开来,但到底天色阴霾,叫人打心里提不起半分精神。
    皇帝这几日为了陪他,下了朝便将待要阅看的奏书都搬至云图阁,一边陪着他,一边处理政务。宗赫吃过了药,按理遵医嘱要小睡片刻,但他这几日实在闷得慌,整日介被拘束在床榻上歇息,哪里还能睡得着,便歪在褚云重身上听他读奏章。
    “这一本是吴王褚云闲自辽州发来,回禀当地雪灾善后事宜,说是春种已经播下,灾民亦得妥善安置。”褚云重一边翻阅着,一边念给少年听,这几日他没法儿做功课,便让他预先熟悉熟悉朝廷政务。
    听到这儿,宗赫便插嘴道:“我生长的地方从没下过雪,自我来了中原,倒是经了好几场雪,一场比一场冷!这天地一冻起来,可真是不好受。”少年出生在位处极南的海岛,长夏无冬,是已自他入了中原,最是畏寒。
    “正是,严寒与酷暑都不好过,但于老百姓而言,却宁愿热着。再热的天也至多打着赤膊罢了,那时谁还分王爷长随呢,光着膀子一瞧,还不都是一样。”褚云重引着少年笑一阵,又正言道:“但若遇上大冷天,那可是要冻坏人命的。有一等贫寒人家盖不起砖瓦房,只用茅草搭个屋棚子,天候不好的时候几天几夜的大雪压下来,什么都塌了,冰天雪地又没处容身,你想想,那是何等境况。”
    宗赫听得有些黯然,低声道:“但凡天灾人祸,都是不好过的。一遇上这样事体,朝廷得早些派人去赈灾,也好帮受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也不尽然只是事后赈灾,凡事预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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