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怨的时候,唯今之计只有豁出胆将事情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不指望皇帝会信,只想着先搅一搅混水,转移一下皇帝的视线,赌一把皇帝对自己的宠爱。
    于是,少年便故作赌气般的道:“陛下说得没错,是我故意挑了叶琛进来,是我要成全他俩,我是罪魁祸首,便请陛下先治我的罪!”
    “你当我真治不了你?!”
    褚云重果然上当,只当宗赫又要与自己怄气,一时气得发怔,一怒之下一把攥起少年衣襟,拉起他来拖着便往外头走。
    “好!这可是你自找的!我便回云图阁先治你的罪!”
    09 暗渡陈仓
    云图阁,风弄轩。
    这一场“惩罚”激烈而又冗长,少年在床上从未有过的曲意承迎更是让皇帝兴致高昂快意舒坦,足足缠绵了一二个时辰,方一扫之前他在澹月阁积郁的阴霾。
    满床的风情,此刻正是光风霁月,哪里还有半丝惩戒的味道。
    “还生我气不?”宗赫拉过丝被,掩住两人赤裸的身子,又一手搂住皇帝的腰,讨好般的用鼻子磨蹭他渗出一层细汗的脖颈。
    “怎么不生气!”褚云重张开五指,在少年光滑紧翘的臀上重重打了一下,余怒未消地道:“下次再胆敢欺君,定要严惩不贷!”
    宗赫又是为自己分辩,又是一意宽慰着他:“我也是为了你好!见着那景象的时候,我难道不生气?不过这种事嘛……大家子小家子都难免,若是为了这气坏了你身子,反倒不值得。”
    褚云重哼了一声,脸上神色到底和缓下来,一边习惯性的轻轻抚着少年后腰上的旧伤处,一边问道:“如今仲麟不在宫里,你算是后阁当家的,我且听听,对这桩事儿你是什么章程?”
    “按律后阁侍郎出了这样事,要么赐死,要么流放到西北的戈壁滩上做苦力,总之就是不给人留活路呗。死一个傅川倒是不足惜,左右玉川他一没背景二无派系,也没什么可让皇帝烦心的。问题是,这事儿一揭出来便要过明路,局时,只怕天子颜面不保!纵是没人敢说,亦是人人心里头都知道陛下头上趴了只这个――”
    说罢,少年还用手活灵活现的比出一只乌龟来。
    褚云重气得哭笑不得,若是旁的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便是一百个都没活路。偏他干脆利落的说来,却没半分污辱之意,满满的都是真情流露的为自己着想,叫人十分恼不得。
    “那按尚令郎的意思,该如何处置?”皇帝瞄了少年一眼,倒要看看他的手段。
    宗赫忙打起精神拿体已话儿哄着皇帝道:“陛下是明君,是圣人!平日里那些待勾决的犯人都是素昧平生的,皇帝落朱笔都要慎之又慎,说是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玉川曾是你枕边人,侍奉御前也还算尽心尽力,你又何苦绝人之路?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如何?”
    “不可。任凭是谁,犯了操守大忌,断无再留在后阁之理。”褚云重想都不用想便断然否决了宗赫的恳请。
    见皇帝这般狠心硬是不饶人,宗赫心头不乐,轻哼道:“那还不如遣送出阁,成全了傅叶两人,既显皇恩浩荡,又能让傅中令和叶侍卫对陛下感激涕零,一辈子都念着你的好儿!”
    “胡闹!最近看了些什么歪书?竟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来!”褚云重瞪了他一眼,又扬起手来在他的臀上“啪啪”扇了两巴掌。
    “唉哟!”宗赫被打得恼起来,挣开他胳膊便翻身骑坐在皇帝腿上,照着此刻已是半软下来的那龙根,左右开弓还了两巴掌,又问道:“你定是心里头还舍不得傅川对不对?难道你有我还不够?还是我喂不足你?!”
    自己那要命而又柔软的地方被打得生疼,褚云重脸色都白了,便忙拉住他手哄道:“别闹,这可是你夫君我最宝贝的东西,要折腾坏了,你以后没地儿哭去!”
    宗赫忍住笑,见他那龙根这会子怪可怜见的乖乖伏着,一点没了刚才逞凶的模样,便放过它,扑上前又扭住皇帝的耳朵,清清脆脆的声音带出几分撒娇的意味来:
    “那你听不听我话?便是遣了傅川出阁又有什么不好的?这样不争气的家伙,你我还落得眼不见为净!”
    “乖,虽然我心里只搁你一个,但在这后阁毕竟不能专宠你一人。独盛之宠太招人嫉恨,之前季莲生的事还不够教训的吗?!”
    “谁说要你专宠我一人呢!只要你心底有我一席之地,我便欢喜不尽……”
    话说如此,宗赫也知皇帝到底是为自己着想,一时胸口亦是脉脉温热,便用肘支着身子倚在他身边,拂去皇帝适才情事过后额头留下的细细汗珠。见他亮若繁星的眼睛正含笑望着自己,少年眸色一暖,也带出一丝笑意。
    临窗案几上的那盆墨兰花开正好,淡雅芬芳揉合着风露清绵,软软的拂过床前挂着月色的床幔。橘色的灯光透过翠色的纱,照映着两位年轻人彼此的温馨情愫,醇厚如数年的佳酿,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轻拥着少年入怀,此时此刻,褚云重只觉心口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柔软,便是在澹月阁那样的怒火,也云淡烟消,全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便是遣傅川出阁,亦不是不能考虑。
    “这事,容我再想想。”
    宗赫也知皇帝能略有松口已实属不易,自不会一味的逼他太过,便一笑道:“云重,你若能有这慈悲,那才真是功德无量。日后,我必定什么都依足了你的。”
    说罢,又掀了被子欲披了衣裳起身,道:“你先睡着,我再过去澹月阁瞧瞧――”
    “不必。”褚云重将少年拉回睡下,微笑道:“澹月阁有晏南山在,他素来稳重,必不致再出什么岔子。刚才也累着你了,便先歇息,天大的事,明儿再说罢。”
    宗赫瞧皇帝神色,料应不会再重罚叶傅二人,便也宽了心,陪着他熄灯睡下。
    听着褚云重鼻思渐沉,少年心中却仍是搁不下。总要为那两个家伙想一条最安稳妥贴的路子,一劳永逸才好!这样想着,渐渐的,有一个奇妙的念头浮上脑海……
    晏南山的生日宴才过,澹月阁就传出傅川偶感风寒的消息,不过几日功夫,竟渐渐沉重起来,任凭服什么药,总也不见起色。
    自吴王事败以来,褚云重为着哄宗赫回心转意,已是许久没让凌越进过宫。褚云重乃是正牌皇帝,凌越不过是他替身,明面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心里头总难免有丝失落。更着因为傅川生病的缘故,凌越便趁着褚云重这一日来太阁府的机会,主动的向皇帝提及想要进宫探望一下自己的枕边人。
    褚云重因怕傅川的事说出来会让凌越伤心难过,一直瞒住了不曾提及。更担心让他进宫见着傅川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因此便婉言劝阻道:
    “太医说了,傅川得的是肺病,会传染!除了身边几个伺候的人,一概是不准近身。更何况是你,金尊玉贵的身子,怎好去沾染病气!宫里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傅川年轻,将养几日必能痊愈的,你又急什么?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这话虽说得有几分牵强,但凌越亦无可奈何。他顶替褚云重身份在皇宫里时,自是万人之上、唯我独尊,但一回到太阁府,他便什么也不是,连想要去皇宫探视生病的傅川,也不得自由。
    不是没有想过,假如当年亚父没有将自己偷偷送出宫,如今会是什么景象。自己或者会是位尊权贵的亲王?更或,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坐在那龙庭之上?凌越从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哥哥差了,明明应该是一样的人生,而今,两人的身份却是天差地远。最可悲的是,便是想做回自己,亦是不能够。
    凌铮见心爱的小儿子这几日郁郁寡欢,便带着他去丘明山打猎散心。然而,更令凌越措手不及的是,三天之后,在他才回到京城的时候,宫里就传来恶耗。
    贴身侍卫钟乙单膝跪在凌越身前,带着一丝哀戚,低声道:“少主,傅中令的病是在前天晚上突然恶化,虽经几名太医极力抢救,但中令郎还是在凌晨时分停了呼吸。此刻,已是停灵在澹月阁。生死之数惟有司命,还请少主节哀……”
    得知消息的这一刻,凌越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数日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能这样悄无声息的去了,自己甚至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想起少年对着自己腼腆微笑时总是会抿起嘴角,左边脸颊还有一个俏皮的小酒窝,从未哭过的凌越,眼中亦噙了满眶的泪。转过身悄悄用袖口拭去眼泪,凌越强忍着心中悲痛,沉声道:
    “玉川这病来得蹊跷,离京前我曾嘱咐你安排人手在宫里好好查访,如今,可有消息?”
    钟乙吱唔了片刻,又和身边的汤寅交换过一个眼神。凌越心思慎密,立即知道必有隐情,便冷冷的道:“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也学会和我打起哑谜来了,难道是后阁哪位侍郎下的黑手?!”
    “那倒没有。”钟乙轻轻摇了摇头,觑着凌越愈来愈凝重的神色,心中好是一番斟酌,因此事又牵扯到皇帝,只能含蓄地道:
    “自上个月季承乾服毒自尽、谢宣奉出宫办差之后,后阁几位侍郎小爷都安分的很,并没有什么异样动静。打听到的消息说,这次傅中令的事,似乎是他自己犯下了什么过失,惹了陛下动了怒。突然暴毙而死,亦不像是急症,倒像是被陛下赐死的……只不过为了遮人耳目,这才说是得了重病。”
    这不可能!凌越腾然站起身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时长时短、时急时缓,心中更是纷乱无章。怎么可能会是如此?哥哥明明知道傅川是自己的人,哪怕他犯下再大的过失,亦不可能一声不吭瞒着自己便赐他死罪!
    “找一个可靠人,去太医院文档室把玉川的脉案抄录一份来。”粗重的鼻息压抑着凌越心中的疑虑与伤悲,唯有他紧紧捏住桌角的手指那突起的指骨,隐隐透露了他心底的愤怒。
    窗外已是夜色深沉,铅似的云层遮蔽了星光,那一轮残月旁,唯有一颗孤星,忽明忽暗,幽幽闪烁,随即又被厚重的云层遮盖了去,天地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无半点光明。
    10 眦睚必报
    自从凌越被接回来,褚云重几乎是一瞬间就与他熟悉起来。毕竟是双生兄弟,面貌相同心意相通,无需多费言语,两位少年一下就能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便是连皇帝龙椅,也可以轮流坐。
    就是这样从来没红过脸的两个人,竟为着傅川的事,差点闹得不欢而散。
    “哥哥要赐死傅川,为何不先与我商量?玉川他究竟是犯了怎样十恶不赦的大罪,你非得要逼他死?”在看过抄录出来的脉案之后,凌越几乎可以断定傅川绝非因病而亡。
    就这件事而言,褚云重心里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地道,委实难以面对凌越。因此,对于他的愤怒,皇帝亦无话可说。
    凌越见他连一字半语的解释也没有,更觉心寒,冷冷的自嘲道:“也罢,左右我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皇帝哥哥自然不用考虑弟弟的心情,赐死一个侍郎,更不必与我商量,倒是我僭越了。”
    褚云重知他此刻说的是气话,便也着意抚慰道:“不过是一个侍郎,值得你这样!这次算是哥哥的不是,没替你看顾好玉川,哥哥向你陪个不是。回头,再替你另寻个好的!你瞧暴雪阁的秀贤如何?活泼泼的,又是极可爱的性子!亚父也一直在我耳边提及,瀛州归顺不久,伊藤家族还需好好笼络……”
    凌越心中不住冷笑,缓缓的道“哥哥专宠世显,顾不及别的侍郎,又想施以笼络,便要弟弟代为加以宠幸?这等‘美差’,哥哥心里必定想着弟弟自然应该感激涕零,欢喜不尽吧?”
    褚云重觑着凌越这不寻常的神情,这才蓦然发觉原来傅川在他心里分量已是那般的重,但事已至此,已是无可挽回,只好安慰道:“我不过是想着秀贤温柔倒有几分似玉川,如果越儿不喜欢他,我当然不会强求。后阁这么多侍郎,还有宝文宫二百多个太学生,你喜欢哪个,做哥哥的自然应允了你。”
    “再议吧。”凌越淡淡的揭过了,傅川刚去,他心情尚未平复,又哪来这样心思。而他心底,更是下意识的不愿成为皇帝笼络政治势力的工具。
    见天色已晚,凌越便问褚云重今晚是否睡在府里?见他笑着点头,凌越也不免奇怪,“今夜你倒不去云图阁?”
    褚云重却是知道今夜宗赫不在云图阁,便漫不经心的道:“明儿你要早朝,一起睡吧。”
    凌越便让褚云重先歇息,而他自己却穿戴起来,预备出门:“我去外头散散心。”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褚云重知道他心里为着傅川之事不快,正想着是否要陪他散散心,却被婉拒了。
    “我去去就回。”说罢,凌越便带着自己的几个贴身侍卫,也并不抛头露面,坐了一辆驮车,在月色下悄悄离开了凌太阁府。
    凌越知道傅川的灵柩暂厝在宫外的三清观,择日便要葬入皇家陵园,是以今夜他便要去送傅川一程,方不负了与他缘份一场。
    老天好似也窥探到了他心里的哀愁,一路的夜色阴霾沉重,微褐色的流云掩盖了藏蓝色的夜幕,只有一轮冷月,孤零零的悬在天际。
    龙虎山下的三清观本是皇家子孙庙,有福份进皇家陵园的,均要在此处寄做法事超度亡灵。
    凌越此前早就问清了路,到了三清观,便穿过四柱三间的琉璃瓦柏木牌楼,径直来到停着灵柩的灵宫殿前。
    月色如霜,覆盖住大殿内这仿佛脱离了尘世般的空寂与凄冷,便连吹来的风也带着一丝山中特有的寒冷和阴沉。一片幽冥飘浮的灯光烛影中,殿内一概灵幔灵台不是凝重压抑的黑,便是触目惊心的白,香烛燃起的轻烟似重重浓雾,更是平添了几许悲凄沉闷的气息。
    忙碌的法事早已过去,殿内已是一片沉寂。守灵的几个小道却依旧尽职尽责,带着抽咽声气的啜泣声,在这空旷的大殿内不断回荡,令人听了不由得黯然神伤。
    穿过殿内飞扑飘舞的雪白灵幡,凌越在灵柩前上了一柱香。看那香烟飘渺淡去,便如同那鲜活的生命逝不可追,他的心中自是悲怆难抑。
    正在凌越哀思之时,他的贴身侍卫钟乙和汤寅却匆匆闯了进来,钟乙那煞白的脸色活似见了鬼一般,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是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倒还是汤寅略沉得住气,压低了声音张惶道:“少主,这回真是遇见鬼了,我与钟乙刚才见后头青莲山房这么晚了还亮着灯,便去查看,谁料傅中令竟活生生的坐在里头呢!”
    如此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简直让凌越目定口呆,狐疑的看了两位侍卫一眼,他们脸上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事不宜迟,还请少主亲去一看便知。”
    心乱如麻的凌越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悄声来到后院外。此刻,青莲山房内还点着灯,远远的透过玻璃窗依稀可以看到三个人影,赫然便是已是“暴病死去”的傅川,以及后阁另二位与他素来交好的侍郎,晏南山与宗赫。
    如同被闷雷劈过,凌越怔怔的再也挪不动半步,煎熬的心如浸在浊油中,黏黏糊糊混混沌沌的翻腾,不知是何滋味。
    隔着窗,宗赫清朗的声音随风飘来,时断时续的,但依旧能听得明白。
    “叶琛虽被贬去皖州……我已写了信命皖州牧守、都督加以关照……你随了他去……不必挂念……只是不得轻易去见皖州你老家亲人……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晏南山亦温言安慰道:“所有事世显都已安排妥当……再候片刻叶琛便会派人来接你……愿你们俩此去能得幸福安稳……”
    而傅川却已是泣不成声:“多谢世显哥哥和陛下成全……总是给你们添麻烦……恩德铭记在心……”
    山里又刮来一阵阴飕飕的冷风,吹得凌越心头一激打了个冷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自心口血淋淋的剥离开去,隐约猜到真相,只是无法相信。
    钟乙却听得云里雾里,着实按捺不住,便悄声问道:“少主,此事大有蹊跷,是否要去和傅中令相见问个明白?”
    他虽已是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还是被屋里头的宗赫听到了。
    “谁在外头?”宗赫沉着脸赶出来,不料见着皇帝,脸上的神情顿时轻松起来,含笑问道:“云重,半夜三更的,你怎么来了?”
    凌越自然不会说破自己身份,只不动声色的道:“朕此来,原是要送玉川一程。”
    “陛下!”傅川与晏南山惶恐惊悸的从屋里赶出来,尤其是傅川,只觉此番愧对皇帝,直直的跪倒在凌越的面前,已是哭得泪流满面。
    凌越装作若无其事般,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就着疏朗的月光,凝视着这位自己心爱的、却又“死而复生”的侍郎,温言轻语的问道:“玉川,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傅川噙着泪,抬头望着皇帝,声声哽咽道:“陛下……所有的事,都是玉川的错,是玉川辜负了陛下!玉川罪该万死,陛下却如此宽宏大量……成全之恩,川永世难忘!”
    风呼啸着掠林而过,吹得青莲山房院子里的各色松柏杂树如波涛起伏。凌越只觉浑身透凉,心里更是冰寒彻骨,下死眼盯住眼前这个自己曾用心喜欢过的少年,像是要把他的形容刻到骨里融进血里,四肢百骸的疼痛却将他的心狠狠揪住,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车轮轧过山石路面的声音,在这静夜中听来分外刺耳。宗赫忙将傅川搀扶起来,轻声对着凌越道:“云重,玉川不宜久留,接他的马车已是来了,我与南山先送他出京城。今晚你不必来云图阁等我,怕是要黎明时分才得回宫呢。”
    傅川挣脱开宗赫的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多谢陛下成全川与叶琛,此去一别,料无再见之期……陛下对玉川的恩德,川只有来生再报……”
    成全?看着少年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凌越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好的很,原来,竟是朕成全了你们!
    他本是极聪明的人,前因后果一串连,他便什么都明白了。顿时,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几乎要烧毁了他全部的神智。
    哥哥!宗赫!你们瞒着我,成全了这双好事,我该拿什么来感谢你们的恩德呢?!
    阴冷的山风呼啸而去,卷起他眼中萧杀之意,难以辨认的情绪,正在他眸中幽幽闪烁。天边,清冷的月光一倾而下,洒下一地斑驳的阴影。
    次日,文华殿。
    湛青的天际万里无云,这日子,就像冬日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宗赫昨晚一夜没睡,今日上午恰好没课,他便窝在花荫下小憩补眠。傅川叶琛的大事一了,他心里既松快又舒坦,很快便酣然入梦。睡得正香,皇帝却突然派人来传他去文华殿。
    这可稀罕,只因褚云重以前曾在文华殿发落过少年,一直怕他有阴影,因此平时便是要带他学习政务,多半也会在政事堂,从不去文华殿。
    因此听卫临传他去文华殿,宗赫心里也有些纳闷。其实以前发生在文华殿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多时了,他并不会心存芥蒂,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丝微妙的感觉,总之挥之不去。
    莫名的,竟会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11 请君入瓮
    六月的梅雨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宗赫在云图阁时还是万里晴空,到了资政宫这天突然就阴了下来。几片硕大的乌云迅疾的聚集在天顶,被残余的阳光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吹过的风也带着一丝湿润的气息。
    文华殿前几株槐树都过了花期,雪白的花瓣洒了一地,正随着风翻卷飞舞,零落飘去了远处。少年仰望着开始变得阴暗的天空,看起来,倒似即将有场大雨。
    “卫介,回云图阁取把伞来,怕是有一场急雨。”宗赫吩咐完,便转身踏进了文华殿。
    大殿之内,皇帝正在硬木藤书案前伏案疾书,虽有五六位侍从侍立在旁,但人人都屏气敛息,若大的殿堂安静的鸦雀无声。
    见宗赫进来,皇帝抬起头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即便挥手命侍从们退了下去。
    “云重,怎么今儿叫我到这里来?”少年回以灿眸一笑,见左右无人便放肆的坐在书桌上,随手捡案上的奏章来看。
    “有一些往日的政务正要归档,朕想着既是准备让你早些出阁办差,这些资料难得,倒正好能让你学习了解一番。”
    说罢,皇帝便起身从靠墙的一排红木书柜中取出一卷书册,递到少年手中。又含笑道:“也不能白白让你看去,今天日暮前,作一份笔记上来,朕亲自批阅。”
    宗赫捧着那卷文册,有些奇怪怎么褚云重今天老是跟自己“朕”啊反的,以前在没人的时候,他可从来不摆这些皇帝架子啊。不过这样的思虑只在少年脑中一划而过,淡的如同屋角那只汉白玉兽首炉中燃起的袅袅轻烟。只一转眼,便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云重,来云图阁一起用午膳不?”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这文卷你就在这儿看,朕还要去政事堂见梁王。你若饿了便传膳,不必等朕。”
    望着皇帝扬长而去的身影,宗赫坐在案前托腮深思。也不知怎么地,褚云重今日倒似改了性子,平日里两人相处,他总是逮着机会便要亲亲我我一番,便是在侍从们面前,有时亦会亲个小嘴什么的。怎么今日,便是连目光都未曾在自己身上留恋一回?
    难道昨儿晚上终究还是对傅川旧情未舍,在生自己气,还是怪自己自作主张硬要送傅川出宫?可他分明也是默许的嘛……
    猜不透皇帝心思,少年便索性打开那文卷,又桌案上现成的纸笔,预备着一边看一边做些笔记。
    文卷里头的内容其实十分枯燥乏味,都是三年前各州府官吏的政务绩考。此项工作素来由后阁侍郎完成,但因几年前皇帝身边的谢仲麟尚还年轻,因此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绩考都是在凌太阁的监督下,由几位太宗时期的侍郎们完成。上头好几处都是褚云重和凌铮共同的朱笔御批,显然是凌太阁带着当时尚未主政的皇帝共同批阅。
    都说字如其人,诚然不欺。便是几年前皇帝的字还有些劲道不足,但依旧是挥洒自如,气冲云霄。而凌铮的字却是力透纸背,大势磅礴。两人的御批风格却是迥然不同,褚云重多半是温馨鼓励为多,而凌铮却毫不留情,字字辛辣。在评一位上任的知府带着三五十人的车马时,凌太阁便毫不客气的在写批道:
    “带这些个随从家眷,得喝多少民脂民膏?”
    而皇帝在旁边批复则是:“上任带着祖公,总算孝字可取。”
    如此种种,倒还能在枯燥之余解个闷儿。宗赫笑眯眯的翻看着,见后头还有琼州官吏的绩考,琼州到底是他出生的州属,少年便格外留意起来。
    他出生在曼丹岛,三年前,那岛还只不过是一个府下面的附属县,自己的父亲虽是岛主,亦不过领了一个县令的空职。岛上也没有官衙,县令下头更没有诸如县丞、主薄、县尉之类的配置。曼丹岛地处偏远,上头的长官亦鞭长莫及,因此海岛上,依旧还是部落统治。
    而且县令不过是七品之职,按理不会出现在这卷文书中,然而宗赫却意外的看到关于曼丹知县的考评,竟是单列了一页夹在文卷之中,自己父亲宗贵的名字赫赫在目。
    少年忙将这一页挑出来看,却意外的发现这页纸上却是用一张红色云纹签纸盖住,四角及四边正中都押着盖有褚云重私章的火漆,封得严严实实。
    宗赫好奇心顿起,很想知道朝廷对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评价,又为何要这般密封起来。他胆子本大,见案桌上有裁纸小刀,便取了来,小心翼翼的从火漆底部将其割开,预备偷偷看过后,再取蜡烛油将其重新封上便是。
    为了不刮坏褚云重的私章,少年很是花了一番手脚,好不容易将那签纸弄开来,还没来得及得意,映入眼帘的凌太阁的朱字批示,却很是让人触目惊心。
    “宗贵不能为我所用,于国于民都极为不利。曼丹岛乃通航海峡之扼要,其固步自封,必将阻碍南海通商,亦严重影响琼州、闽州、云州之经济发展。”
    而旁边褚云重的批复,更是让宗赫看得惊心动魄:
    “朕于琼州游历时,亲见过宗贵之族弟宗贤,其人曾周游南洋列国,思维敏捷,聪明且识实务,亦对朝廷忠心不二。曼丹岛若得此人上位,大事可定。宗贵,及其数子,学识浅薄目光短浅,又皆性情刚毅不阿之辈,其在岛上声誉甚隆,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亦不能留。”
    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亦不能留?
    若不能用,亦不能留!
    殿内并无刺目的阳光,那朱红色的字却分外的扎眼,看得宗赫头晕目眩。明明是那般熟悉的笔迹,瞬间却觉得无比陌生,原先的灵动潇洒,此刻全化做冰冷的刀锋剑刃,极轻,却也极深的刻在少年心上。每一笔每一划,都把他割得鲜血淋漓。
    握着文页的手指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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