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困局中,只会越陷越深。于是,便不疾不徐的劝道:
    “这样的说辞,对谁都不公平。逝者为大,世显你也知道,我对你的身世向来便很是同情。但也很难说陛下就是过错方,哪怕你有切肤之痛,但亦不得不承认,站在陛下的立场,他的决策无可指摘。至于你族叔对你父亲兄弟的迫害对你的追杀,更是宗贤的私人行为,又怎么能将罪名无端加诸于陛下之身?”
    宗赫急速的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宗贤,不过就是朝廷的一条狗!纵恶犬伤人,难道不是主人的过失?”
    “也罢,就算陛下有诸般不是,可他毕竟待你一片真诚……”
    少年蕴怒的站起身来,不留一丝情面的道:“南山,你今日来若是想撮合我与陛下,趁早免开尊口!”
    晏南山忙拉他坐了下来,从从容容的道:“谁说我要撮合你们呢,感情这种事,可是撮合得来的?若是彼此都是真心挚意,不用撮合也都会回心转意。若是虚情假意,哪怕撮合一年半载的,只怕也破镜难圆。”
    说罢,又是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道:“比如你和陛下,之前大闹小吵也有好几回,最后还不都是和好如初?便是我这外人瞧着,也看得出来每吵过一次,复合之后感情反而更深了呢。只是这次闹得这么凶,还将陛下的手伤得那么重,实在是不应该。”
    “这次不一样,我与陛下的情份已到尽头,再也不会……”望月台下的莫愁湖烟波浩淼,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有些湿润了少年的眼睛。
    “世显……”南山忍不住唤了一声,带着些许情急而又无能为力的伤感。
    宗赫略带着欠意的望了他一眼,叶琛和傅川走后,南山便是他在后阁仅剩的朋友。然而,他对自己的关切,诸多照顾,终究也无以回报。
    “南山,你不必再说什么。陛下在我云图阁受了伤,这事终究瞒不住。我自然是那罪魁祸首,是罪孽深重的祸害。我且等着皇太阁的降罪旨意,是囚是禁,要杀要剐,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都领受。”像是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少年那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庞上绽开一朵平静的微笑。
    “陛下一心一意想要维护你,你岂可这般自暴自弃?你素来聪明,怎不想一想这次的事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这般被隐密封存之事,又怎么会突然泄露出来?又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你发觉?”
    晏南山见少年心境如此颓废,自也心急,便当头棒喝道:“世显,你也知道如今陛下专宠你一人,你又位居尚令郎,不日便要搬入紫金光华殿。后阁之中除了谢宣奉,便属你地位最尊,这前朝后阁,不知几多人在盯着你,暗中要算计你。你可千万不可轻易中了别人圈套,使亲者痛仇者快!”
    宗赫心中唯有苦笑:“这次是皇帝亲自算计的我,你倒是教我,如何逃了这圈套?”
    晏南山虽得刚才皇帝嘱咐了几句,到底不知原委,便从食盒中取出一些宫点命宗赫先吃了,再细细问他此事由来。
    一时知道了前因后果,晏南山却也困惑难解。那卷文册中伪造的御批委实是最大的疑点,此人欺负宗赫没有出阁办过差,不知五品以下官员的绩考陛下与皇太阁是不会批阅的,故意伪造了这份东西来诱宗赫上当。
    但此人能知道几年前那桩尘封的旧事,倒不像是后阁的侍郎,反而像是一直处在朝廷权力中心的一个人物。若非如此,决计没有可能知晓发生在偏远曼丹岛的这桩隐秘之事,至多,只能是像他一样一知半解的知道那里曾发生战乱而已。
    而且,难道是此人预知皇帝要将那卷文册交由宗赫看阅,这才特意将伪造的御批夹入其中?但文华殿中存放文卷的柜子都是上锁的,钥匙只有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卫临才有,谁又能有这种本事,既预知了皇帝要行之事,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此番手脚?
    “难道,是梁王?!”宗赫定定的望向晏南山,眉心紧蹙。若说这梁王来得也太过蹊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边自己才看到那伪造的御批,他便来和皇帝商议政务,又说什么不好,却刚好在自己前往政事堂的时候提及旧事。
    最巧合的是,梁王亦符合所有的推测。几年前他身为摄政王,自然对南海之事了如指掌。便是摹仿皇太阁与陛下笔迹、在文华殿做下手脚,于他而言亦非难事。
    问题是,梁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离间皇帝与自己感情,于他有什么好处?
    “你别忘了吴王谋反之事。”晏南山抛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声道:“虽说这次吴王之事,梁王撇清了干系,但五年之前,梁王可也是与陛下争过皇位的。”
    然而,宗赫却是意兴阑珊,道:“无论此事是不是梁王所为,又或梁王所图为何,当年发生在曼丹岛的事却实实在在是褚云重的授意。我可以尊重他做为皇帝所做的决策,但我与他之间的缘份,也只能到此为止。”
    话虽这么说,胸膛那处又开始疼得厉害,手上的翠玉豆糕再也难以下咽。将剩下豆糕搁回食盒中,少年黯然一笑道:“或许,我该自请出阁。这样熬着,谁都不好受,还不如就此撂开手。他自做他的皇帝,我……还回海上去,从此再也不必相见。”
    “你昏聩!男儿郎又怎能只顾情爱恩怨?谢宣奉刚入阁时宠爱只比你有过而无不及,虽然现时也与陛下淡了情份,但又何尝见他耽误过出阁办差?如今宣奉功绩卓著,朝廷士林军队百姓谁敢不敬?再者说,你回海上去做什么?回去卖鱼吗?陛下将你选入后阁,苦心栽培,哪怕情义不存,你就没想过要为国为民做些什么吗?”
    晏南山从没对宗赫说过重话,此刻急了,不由得也带出一丝责备的语气。
    “我……”宗赫被斥责的哑口无言,半晌才低声道:“陛下可没害了谢宣奉父母家人……”
    晏南山心中自然也怜惜他,便略缓和了语气,温言道:“世显,何妨将个人恩怨看淡一些?你如今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职责在身的五品尚令郎,又岂能一味感情用事?你忘了龙门巷时的壮志豪情了吗?你忘了自己曾许过的誓言了吗?”
    宗赫缓缓站起身,默然不语的望着皇宫之外那广阔河山,心中繁乱的思绪如海浪般起伏连绵。一直被他那样呵护,一直贪恋那份难得的温暖,让他有个错觉好像一直都只是他身边任性的孩子,忘了自己也曾想过要飞上云天,要化身为龙。
    身边,晏南山也站起身来,对着少年轻声道:“世显,或许命运对你不公,但你又岂可轻易低头?我认识的那个世显,便是面临再绝望的境地,都不会轻言放弃的不是吗?”
    宗赫转过身来,凝视着这位苦心孤诣一力劝慰自己的好友,突然觉得,有友如此,夫复何求?他是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并没有失去全部的世界。慢慢的,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他眼中又一点一点开始燃烧起来。
    然后少年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语气,认真的道:“南山,谢谢你,无论未来如何,今天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我会永远记得。”
    15 此情难期
    天气越热,夜色便来得越迟,眼见已是过了酉时,依旧有一抹绚烂的斜阳慵懒悬在蓝天白云中。并不刺眼的阳光带着一丝淡淡的殷红,将望月台渲染成一朵浮游在莫愁湖上的彤云。而这如诗如画般的意境,却因着此刻坐在望月台上的两人,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思绪。
    宗赫才下了学,就着落日余辉在这望月台上安静的看一会儿书,皇帝亦静静的在一旁陪着他,两人没有多话,或甚,根本没说过什么话。
    这些日子以来,褚云重天天下了朝便在云图阁陪着宗赫。只是,虽然他不再对自己生气,却也再没有对自己露过笑容。回想起以前恩爱的时候他甚至会对着自己撒娇,而今他想要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自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孤傲。
    有时候,甚至想着哪怕是他对自己耍耍脾气也好,却也是一场痴念罢了。虽然,褚云重不愿太过逼迫于他,但每每看到他对自己恭恭敬敬、冷冷淡淡,疏离得几乎像是个陌生人的表情时,心中依旧备受煎熬。
    晏南山也几番进言,劝皇帝暂时撂开手,放宗赫出阁办差,一来给彼此一个退步余地,二来也可转嫁一下少年的注意力。
    褚云重本不同意,这种时刻,他怎么放心让宗赫离开自己的视线。但这些日子渐渐沉下心来,却也觉得,如若一味强硬纠缠着守着他,只怕难以打破这个困局。倒不如放他出宫办些差使,既是历练,也可让他散散心。只是,得安排几个妥当人护卫他周全。
    想到此处,皇帝便伸手压下少年正在看的书册,待那双乌黑亮泽的眼睛盈盈的望向自己的时候,便对其微微一笑道:
    “世显,你可还记得吴王谋逆时,你与仲麟陪审的时候,有几位吴党余孽曾供认过吴王与一个名叫长乐门的帮派勾结控制着几处州府最大的地下育婴堂之事?”
    宗赫不明皇帝何意,只静静的道:“确有此事,此案早已交由刑部,谢宣奉亦监督跟进着案子进程。但那几人只是吴王的小喽,对长乐门之事也不算知根知底。又吴王一死,那些长乐门的首领机警的很,即刻斩断了所有与吴王的往来线索。所以听说刑部虽追查的虽紧,却还尚未有大的进展。”
    褚云重却道:“这几日你未曾留心朝政,刑部下设的督捕司已是在皖州拿获了几名要犯。不过昨天收到仲麟的密信,他查访到一些蛛丝马迹,疑心长乐门除了吴王之外或有可能还与朝廷官员有所勾结。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不便派遣朝官前往,世显可愿意接这差使助仲麟一臂之力?”
    说罢,皇帝便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年。不得不承认,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后,他还是有一丝后悔,既怕他不肯应允,更怕他一口便应承下来。这般复杂的心情像是心里一半搁着海水,一半燃着烈火,左右都不是滋味。
    宗赫看了他一眼,将他眼中那般纠结尽收眼底,却也不多问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干净利落的道:“好。要我何时启程?”
    轻风掠过望月台,吹散少年额边碎发,褚云重下意识的抬手抚上他的发,宗赫却将头一偏。皇帝的一腔柔情扑了个空,抬在空气中的手僵硬了一下,亦只能无奈的垂了下来。
    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反悔,褚云重狠了狠心逼着自己道:“让卫介帮你收拾一下行礼,明日我亲自送你出城。”
    “临走之前――”宗赫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对上皇帝的视线,说出了他的请求:“可以让我见一见阿蛮吗?”
    褚云重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笑道:“亚父让梁王认了云鸾为义妹,如今她住在梁王府中,乃是金尊玉贵的县君,可不再是当日跟在你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了。你与他身份已然有别,特特的去梁王府看她,也不合礼制。不如待日后宫里筵席之时,再见上一面两面的,倒还使得。”
    宗赫见他不允,也不争也不求,只收拾了书本起身便要离开。褚云重只道他又恼了,忙起身拉住他,又情急之下用了受伤的那只左手,才一用力,伤口就疼得他一哆嗦。便是这一瞬间,少年已是甩开他的手走下望月台。
    望着他孤绝的身影,皇帝心中一时气苦。可恨这家伙如今对自己全无情意,一言不合便掉头就走,即使这些日子自己对他施以百倍的宠爱,他也再无回头之意。褚云重几次三番亦恨不得拂袖而去,后阁中还有那么多侍郎枕席以待,自己又何必苦苦恋着这个冷血无情之人。
    然而,忆起往昔欢爱美好,他跟着自己读书时的认真刻苦,眼盲时对自己不自觉的依赖,叛乱时哪怕正与自己怄着气,也镇定坚决的守护自己……这一幕幕的场景,虽有甜蜜也有争吵,但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恼皆是那般生动,那般与众不同,点点滴滴都早已印刻在自己心上,又岂是能轻易抹去?
    想到动情处,褚云重忍不住轻唤了一声:“世显……”
    已经走到半阶上的宗赫听他声音不同以往,本待不理他,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他一眼,却意外的发现皇帝受伤的左手,白布扎裹的地方又渗出了一片红。
    这混蛋,明知自己左手有伤,还硬要来拉拉扯扯做什么!心里虽这样想着,然而,少年的脚却像是不受自己意志控制般,重又迈了回去。
    “你坐着,我帮你重新上些膏药。”
    说罢,宗赫从怀中掏出一只三彩红雕漆盒子,打开盖子命褚云重托在手中,又麻利地解开他手上纱布,低头看了看那略有些迸裂的伤口,然后才从小盒子中挖了些褐色的膏药来,小心翼翼的抹上他手掌伤口处。
    这些事,少年做起来自然之极,一如自己曾对他做过的那样。褚云重更是吃惊于他竟会将自己要用的药随身带着,此刻看着他专注的神情,自己心口处不可救药的疼了起来。
    他分明还是喜欢自己,只是,这份情被他封死在某一个角落,再也不会承认而已。这是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怎能痴心妄想永远收获甘甜?
    一直以来,褚云重从未觉得自己在那桩事上的决策犯了错,哪怕被宗赫知道了,他也未曾对他道过歉。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底深处却开始产生一丝意念,希望时光能够倒回,希望能够重新来过。他不甘心,不服气!明明是真挚相爱的两个人,不该被心魔囚禁,不该被命运束缚。
    “明日,我会让阿蛮一起送你。”
    听到皇帝突然又松了口,正在帮他包扎伤口的少年不由得抬头瞟了他一眼,却正对上那一脸温柔的笑意。
    日暮下,这样的笑容,明亮的让人心痛。他仿佛听到自己心底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绚红如血的夕阳,缓缓坠落。
    “世显,在你走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说罢,褚云重便从脖颈间取下一条他总是贴身戴着的项链。那是一块紫红色镶着银边的盾牌形状的吊坠,用银制的细链穿着,吊坠的背后还刻有他爷爷的名字:褚岩。
    宗赫一怔,这条项链他最熟悉不过,每当与褚云重裸裎相见时便会瞧见悬在他的胸口。那时自己因为喜欢那项链上面的图案,总缠着他要一条一模一样的来戴,皇帝却总是笑着说不能够。而此刻他却解开链扣,将这条项链亲自挂在了自己项间。
    这吊坠的质地非常古怪,非金非玉,又非铜非铁,本是冰凉的质感,而此刻滑过自己的指尖却又带着那人的脉脉体温。
    少年心中一动,轻轻摸着那似雕刻图腾般的吊坠,紫色的正面,一枚大一些的四角星套着一枚小一些的,那银色的星角如箭簇般尖锐,又像是出鞘的利剑。图腾精致简练并不太张扬,却也隐约着几分冰冷的杀气。正是这种独特的魅力,才是自己当初会喜欢的原因。然而――
    “这项链不是你最珍爱的东西?为何要给我?”
    这项链自然是他最珍爱之物,但眼前少年更是他最珍爱之人,是以褚云重便微笑着对他道:
    “项链上的这枚徽章本是太祖的遗物,太祖传给了我父皇,父皇又传给了后我自然也要传给我的嫡长子。不过你还未满二十岁,尚不能养育子嗣,所以这传家之物不如暂由你代为保管着。又是你头一回出阁办差,戴着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取个吉祥意儿。”
    宗赫如何不知他的心意,那块本是极轻盈的吊坠,顿时在掌心沉甸甸的起来。低着头望着那吊坠,只见上头那紫色的光芒流转显得异常的幽亮深邃,仿佛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漩涡,正要将他的心也吸了进去。
    心早已沦陷了,不是吗?又何必再将它一遍遍的抽出体外鞭笞,是怕自己忘了对他的爱有多深吗?
    宗赫知道,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决绝,他只是在刻意的疏离,刻意的遗忘。然而,再怎么刻意,忘不了的,终究是难以忘怀,逃不开的,亦根本逃避不得。充满矛盾的这份情,一如充满矛盾的自己。
    将那项链贴身戴好,让他的体温温暖自己冰冷的胸膛,让他的气息将自己萦绕,强忍着心中酸涩,少年抬起头,对着褚云重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
    “我很喜欢。”
    16 出阁办差
    翌日午后,褚云重便亲自送宗赫出皇宫。待到了东南城门口,宗赫惊喜的看到阿蛮在一大群王府侍卫侍从的簇拥下,盈盈站在城楼之下。多日来,少年第一次由心展露笑颜,撇下皇帝策马驰了过去。
    “侍郎――”阿蛮也早已等不及,分开众人便迎了上去,一张粉嫩嫩的小脸笑得如阳光般明媚灿烂。
    宗赫飞身下马,拉着丫头的手细看,如今她身份不同,打扮得自然愈发出众。一件嫩得掐出水来的葱绿团花褂,配着锦丝挖云滚边儿的鹅黄缎裙,纤纤细腰束着蜜合色的轻纱绣带勾勒得小蛮腰甚是妖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梳成俏皮可人的如意髻,上头斜斜一枝翠玉蝴蝶簪子,正似展翅欲飞。
    见她精神气儿这么好,宗赫自也放心,便笑着揶揄道:“看来梁王府的风水比云图阁养人,我瞧着你倒比以前丰腴了些,气色也好。”
    正当豆蔻华年的小丫头自然听不得丰腴二字,忙撅了嘴道:“侍郎眼神不好,我哪里有胖,明明想你想得都瘦了一圈呢。”说罢,阿蛮又反握住宗赫的手,关切的问道:“侍郎,皇帝欺负你的事我有听说啦,我瞧你有点精神不济,可是为这事心里头难过?”
    从后头赶上来的褚云重听到这话,不由得轻咳了两声,脸上神情好不尴尬。
    宗赫斜睨了他一眼,拉过阿蛮走远些,往城墙边寻了一个略僻静些的角落,在一颗老槐树下站定了,这才温声问道:“阿蛮,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宫里头的事,哪有什么秘密!你和皇帝这回又闹得那么凶……我在梁王府这些日子,整天介闲得无聊便是听下人们绘声绘色的说那些宫里头积年的典故秘闻,相比之下,你那个都不算事儿!”
    话虽这么说,但小丫头心里却依旧还是为他浓浓的难过,又叹气道:“侍郎也太实心眼儿,拿皇帝做错的事,报复在自己身上,何苦来!要我说,这回办完差回宫后,就搬去紫金光华殿,让皇帝好吃好住的供着你。哪怕要断了和他的情份,日子总得过,不要为难自己。”
    见小丫头老气横秋的拿出一番过来人的模样规劝自己,宗赫也是哭笑不得,揉了揉她圆溜溜的小脸,笑着问她:“不要光说我,那你自己呢?当初跟了我进宫也是另有所图罢,居然一直瞒着我,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现在又是如何打算?”
    阿蛮小脸一红,道:“在太阁府的时候,皇太阁和我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久。如今我也看破了,总不能怀着仇怨一辈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活着,又是在宫里活着,谁都不容易。我既有这福气遇上侍郎,老天爷也还算是待我不薄,我也该珍惜着现在的日子……”
    这番话触动两人心事,执手相望,眼睛都湿润润起来。
    “如今你住在梁王府虽安逸,我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我已是和皇帝说了,让他为你留心,早日帮你挑个好儿郎嫁了。最好是能远离了这京城,离了这是非之地,往外头州府自建府邸,那时我才能彻底放了心。”
    阿蛮机灵,听宗赫这话中有话,忙轻声问道:“侍郎,你可是觉得这梁王……”
    宗赫便将他与晏南山疑心的事儿一一与丫头说了,又道:“梁王此人确实是个有能耐的,如今虽没有了摄政王的名号,但在朝廷之中依旧是位高权重。比之吴王,他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日后如若他起了异心,又有不轨之事……他身败名裂并没什么,我只怕牵连着你。”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落下来,斑斑驳驳的有些刺眼,静谧的风声中,树叶旋落的声音,亦有些惊心动魄。吴王的事犹在眼前,又怎叫人不疑虑不畏惧,阿蛮沉默了片刻,方迟疑着问道:“那侍郎的意思……”
    宗赫便一字字的嘱咐道:“阿蛮,你如今住在梁王府中,可事事留心着,但也不要轻举妄动,叫人看出端倪来。我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你若真遇上什么事,也可与南山联系。”
    阿蛮轻轻点了点头,望着少年很是伤感的道:“侍郎,你出门在外,也要万事小心。也别贪功,若能平平安安把事办了,便早些回来。我和南山哥哥都会惦念着你,便是皇帝……虽然他以前做的事不太地道,可如今他也算是真心实意的待你好,你这一去,他必定也会日夜盼望着你早日平安回宫。”
    宗赫听得更是心酸,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下,皇帝的目光温柔如水,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见少年回眸相望,孟驰赶忙牵着疾风过来,含笑着道:“侍郎,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起程了。”
    “你?”皇帝居然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大侍卫陪自己办这趟差?宗赫不明其意的望向褚云重,那人却对自己笑着挥了挥手,意思是让自己放心的去。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平静而从容的脸庞上,宗赫却细心的看到皇帝那微微颤抖着的唇角。
    狠心扭回头再也不看他一眼,少年翻身上马,感觉胸口那条项链,轻轻一荡又密密的贴上着自己的肌肤,刹那间,仿佛被它烙得心口生疼。
    “走!”再无任何迟疑,宗赫与孟驰还有另两名皇帝拨给他的侍卫,箭一般飞驰而去。骄阳下,尘烟滚滚,渐渐模糊了少年那俊秀的背影。
    直到那片朦胧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不见,褚云重依旧不肯离去,直觉心口似有什么东西随着少年的离开被完全抽离开去,空荡荡的胸膛,是从未有过的孤独冷寂,渐渐弥漫起一阵无法抵挡的锐痛。
    微微凝滞的眼神,有些恍忽地望向少年离去的方向,原来,他不在自己身边,会让自己这样的疼。
    太阁府。
    凌太阁府中,凌越一直在等着褚云重的到来,等着自己意料之中的这一场雷霆大怒。然而,让他没有意料到的是,皇帝居然会来的这么迟,简直让他等得心烦意乱。而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亦一次比一次让他厌烦。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姗姗来迟的褚云重,竟会是这样平静。
    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凌越刚将待要修剪的茉莉花搬到阴凉处,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等待已久的声音。
    “炎日当空,弟弟倒好雅性,可要哥哥帮忙?”
    凌越心头一颤,侧过脸对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微微一笑,“哥哥好一阵没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还以为哥哥又把我给忘了呢。”
    褚云重静静的站在葡萄藤架子下头,似笑非笑的道:“要不是弟弟闯下那么大的祸,这些日子哥哥又何至于在宫里忙得焦头烂额。”
    凌越知道他必有这么一说,因已是预备了许久,是以倒也不着慌,只淡淡笑道:“看来哥哥今日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我倒还不知自己闯下什么祸事?可是前阵子拟的左银台任事名单让哥哥不满意?”
    而褚云重却不与他闹什么虚玄,直接从怀中掏出那张“御批”,递到凌越面前,干脆利落的问道:“为何要让世显看到这玩意儿?”
    凌越搁下手中的剪子,接过那纸略略扫了两眼,便蹙着眉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弟弟不明白?”
    褚云重眸色一沉,冷然道:“你如今记性这么差?连自己写的东西都记不得了吗?”
    凌越有些着恼,却依旧不疾不徐的道:“是,我是能临摹亚父和哥哥的字,这可也不能说伪造这张御批的事便是我所为啊!我要离间哥哥与宗侍郎做什么,哥哥待我这么好,我又岂会做出对不起哥哥的事来,更何况我与宗赫又无怨无仇,何苦闹这些。”
    这也正是皇帝猜不透的地方,凌越有做这事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做这事的动机。然而,此事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见褚云重只是冷哼一声并未答话,凌越绷紧的脸颊渐渐放松了下来,重又捡起那纸细看了几遍,轻咦一声道:“哥哥,你看这字虽极肖亚父与你平常手书,但每一字的末一笔都浓墨暗挑,这行笔的习惯倒有些像梁王呢。梁王在朝中多年,亦摹仿得一手好字,这伪造的御批会不会是梁王所为?”
    褚云重脸色一变,接过那纸细细一瞧,目光更是变得十分尖锐而犀利。梁王?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人,只是他如何能预先得知皇帝要给宗赫查阅的资料?
    凌越拾起剪子,转过身子一边继续给那几盆茉莉花整枝修剪,一边气定神闲的道:“本来这种事,做弟弟的不该妄加揣测,以免误伤了好人。只是吴王谋逆之时,坊间曾有传闻,说梁王曾给吴王通风报讯,差点儿使谢宣奉断送在吴王手中。只是这事没有真凭实据,又碍着亚父……”
    说到此处,凌越回过头,递过一个兄弟俩心领神会的眼神,才又缓缓道:“虽然吴王事败,但梁王此人心机深厚,便是伪造御批离间哥哥与宗赫,到底是为了何目的,亦不好说。就我而言,总觉得此人实在是不用可惜,不防可惧啊!”
    褚云重沉默良久,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越儿,这话不要向亚父提及,我不想再为了宗赫的事惹得他老人家不痛快。”
    “那是自然!”
    凌越搁下剪子,仔细端详着自己修剪的成果。被剪去残叶的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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