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染,你就会变成异类,变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我虽然也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经过这几年,慢慢的也磨挫了些性子,我瞧着你的性子倒跟我当年一样烈性……”
    见他又提起这话茬,宗赫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谢仲麟哪能不知少年心思,便一笑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再走上我的老路。你道我不知道底下官员是如何骂我的么?便是我父母家人,也经常被诅咒……”
    “我倒并不怕这些,左右我是孤绝一身,早没了父母家人。”一想到那件往事,少年又是抑制不住的难过,不知为何,竟脱口道:“谢宣奉,以后出宫的差使你就多让我历练一些,你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在后阁与皇帝多温馨几日――”
    话才出口,宗赫真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再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
    谢仲麟只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人虽在外头,宫里的耳目线报也不少,皇帝与宗赫的那场大闹,他虽知道得迟,却不比别人少。
    “谁要你施舍?!该我的,我自会去争!你要是自己想当逃兵,就别想着还要故作姿态往自己脸上贴金!”温存话儿说够了,谢仲麟重又恢复他傲慢无情的本性。
    刚才自己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对这种家伙起了仁慈之意?!宗赫乜斜着眼,重重哼了一声道:“难得小爷我大发善心,谢宣奉既不领情,少陪!自个儿喝西北风去!老来凄凉别怨天怨地怨人。”
    谢仲麟冷笑道:“宗赫,有担心我的功夫,先琢磨琢磨自己吧。别以为褚云重真的等你一辈子,他是人,不是神。”
    少年咬着细白的牙,面无表情的道:“那还要多谢宣奉提点,金玉良言,某铭记在心。”
    两位年轻人互不相让的对视着,彼此的目光都似刀斧劈就,甫一交接便如刀剑交锋时火星四溅。两人这关系也实在是微妙难言,若说是朋友却是相看两厌,若说是仇敌却也曾互相扶持。
    也许这场争斗,一生不休。
    次日巳时初刻,正是长乐门之案开堂公审之时。满城的百姓谁不爱瞧个热闹,因此皆早早儿的赶到首府衙门前,将若大一片空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便是相邻的街道亦堵了个水泄不通。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和街头巷尾小摊贩的叫卖声搅成一片,喧闹冲天。
    随着三声锣响,正衙大堂二堂三门通畅,四乡八里的百姓们踮着脚伸着脖子直勾勾的往里瞧,却见衙役们一溜儿排开,正厅之内却是张庭张牧守与督捕司的李司宪坐了首座,俱是官容威严。
    而坐在左边陪审的谢仲麟与宗赫今日也按品级穿起后阁制式的朝服,罩着瑞金团龙褂,又头戴盘龙紫金冠,如意金抹额,腰间还佩着绘有各自品阶花色的吉祥袋。谢仲麟是正三品宣奉,佩的是明黄色的杏花福袋,宗赫是从五品尚令郎,因皇帝恩典,佩的是正五品才能戴的金纹紫绮的芙蓉福袋。
    他们俩本就相貌堂堂,又眉宇间都有着几分桀骜不驯之色,这一正装打扮起来,更显丰神俊朗,傲气凌云。看得围观的百姓皆交口称赞,到底是皇帝后阁中最顶尖儿的一对侍君侍郎,万里挑一的相貌人品。
    正在众人啧啧惊叹的时候,本案的案犯――长乐门众贼子,并一众人证依次被带上堂。张庭今日心不在焉,虽然谢宗二位侍郎并未瞧自己一眼,他心底终究是忐忑不安。按例才录了众犯口供及证人证供,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燥太热的缘故,他已是汗流满脸。
    另一位主审的李司宪见张庭审案之时略有些语无伦次,又堂上这么多证人皆是大着肚子的妇女,若是再拖延下去,要闹出中暑来可又是要乱了套。便当断立断,先命各位被拐卖的妇女的家人将其领回各家,腹中之子则由妇女们自己决断,或是自养,或是送至官府育婴堂。而那些在长乐门借腹生子的男人们,则以民女藐视公堂的罪名各责二十杖,又念其情有可原,不再追加刑囚,只号枷三日便遣回家去。
    “如此决断,牧守可满意?”李司宪笑盈盈的望向张庭,张庭擦了把汗,强笑道:“甚好,甚好!”
    当下,李司宪却又沉下脸来,命:“带施庆松、方瑞青、黄文中、刘东水等人上堂。”
    谢仲麟使了个眼色,命衙役们将正厅大门关闭起来,官场“内务事”自然不便再公审。
    犹穿着官服的刘东水等人原还强自镇静,待上了堂却一眼瞥见陪审的宗赫一身华贵的侍郎装束,手中依旧拿着那把金铰藤骨的折扇,璀璨如星的一双眸子正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向他们扫了一眼。众人顿时血色褪尽,脸色刷地变白,一个个脚步踉跄地行至堂前,双膝一软已是跪了下去。
    但这帮人虽说愿意招供,但瞧着依旧稳坐在高座之上的张庭,心里还是指望着牧守能拉他们一把,因此将昨夜的口供串得颠三倒四,却绝口不再提张庭之事。
    宗赫知道众人依旧畏惧张庭的官势,若不扒去他那张虎皮,此案必定会陷入困局。因此便突兀的冷喝一声道:“撤了张庭的座!剥去他的官服!”
    少年的声调并不太高,却带着沉重的威压。衙役们尚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宗赫和谢仲麟身边的侍卫们已是上前踢翻了张牧守的座椅。
    张庭向前冲了几步才站稳,已是又惊又怒,全身上下抖得如筛糠一般,却犹自强项的指着宗赫道:“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你……你不过小小尚令,也胆敢撤我的座?”
    “我有何不敢。”宗赫抿了抿唇,冷冷一笑道:“我奉天子圣谕与谢宣奉、李司宪钦办此案,张大人若有什么委屈,押解回京之后,自可向陛下陈述苦情。”
    说罢,少年又站起身,盯着张庭,毫不留情的逼问道:“皖州去年出生婴儿四万六千人,家生子三万六千人,合计官府育婴堂去年共育子一万人?但朝廷去年派给皖州的准生证一共才八千份,育婴堂内亦是每生一子都记录在册有案可查,敢问牧守大人,那另外两千名婴孩,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臣……臣……”张庭张口无言,一时更是汗如雨下,只回首狠狠瞪了刘东水等人一眼。
    刘东水等人见宗赫公然发作了张庭,焉能不惊心动魄,这才知全没了指望,一个个都瘫软在了堂上。方瑞青最是胆小,甚至惊吓的失了禁,公堂之上顿时一股恶臭扑鼻。
    宗赫与谢仲麟皆是一脸鄙夷,却还是耐着性子与李司宪一同问完了话,取了各人证供按了手印方才带着侍卫们踱出衙门。
    外头长日当空,明亮的阳光一扫刚才公堂之上的污秽之气。宗赫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呼出胸中浊气,这才向谢仲麟问道:“此事一了,我不想在此地久留,宣奉可是还要在此处收尾善后?”
    “看来,你倒是急着回京见他。”谢仲麟揶揄一笑,便也随口应道:“正好,我也要回京向褚云重述职,不如同道而行。”
    宗赫有些腻味他,却也无话推拒,只轻哼了一声,便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20 灭顶之灾
    不料启程这一日,却开始下起雨来。连绵的大雨几日几夜都未曾停歇,似有江河湖海的水从天而倾,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宗赫与谢仲麟皆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更是傲字当头,谁也不肯在对方面前认输,因此虽雨路难行,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寻处驿站歇脚。孟驰和其他侍卫们虽心里叫苦不叠,却也不敢多嘴,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冒雨赶路。
    这一日行到江浦境内,总算雨势稍歇了一刻,但天上的云层仍是极厚,一重又一重或铅灰或黑蓝或绛红的颜色,正被无形之力摧动着翻腾卷滚着,似在积聚着下一场大雨。
    谢仲麟望了望天色,突兀对宗赫道:“世显,这万贺山上有一座水坝,连日大雨最怕出事,又江浦县司水监的主事前阵子刚丁忧去职,新任主事只怕还未曾到任,我想顺路去查视一番。不能为了这事耽误你行程,不如你先趁这此刻无雨先行上路。”
    “这种话也亏你说得出口。”宗赫懒得与他废话,打马一扬鞭,道:“走,既是司水监暂无主事,去江浦县衙问问此地县令是否有所预备。”
    谢仲麟凝眸深望少年英气逼人的背影,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急驰赶了上去。
    两位年轻人先去了司水监,果然新任主事尚未到职,监内小吏说是连日大雨,只怕在路上阻住了。随即俩人又去了江浦县衙,然而却也在县衙门口吃了个闭门羹,被告之县令已是数日前去州府述职,怕是还有好几日才得回来。
    谢仲麟又问起县里的县丞、主薄、县尉,这才知后二位亦一同去述职,只有刘县丞职掌县务,却也在今天一早上了万贺山。
    “走,我们也去万贺山看看。”谢仲麟与宗赫便将爱马寄在县衙内,讨了二匹走骡带着侍卫们上了万贺山。
    万贺山山势极高,极目挑望,那苍茫山色似与天际连成灰蒙蒙的一片,满山的松柏树木在灰暗的天色下,都成了碧幽幽的一片,似墨玉瀑布般随着山峦起伏连绵。一条水流湍急的金明江正从两道山峰间穿流而过,而江浦县的水坝正是建在半山腰,蓄了江内之水以便减轻下游洪灾。
    水坝陡坡之下还有一个小小村落,十来户人家被笼在这一片叠翠碧苍中,倒也静谧安详。
    住在这儿的都是护坝之人和他们的家人们,但这些人平日空闲是以多半在山下还种着大片的农田果园。前两日几场大雨一下,众人看着水坝无事,便都着忙地下山抢摘遭了水的果子,收割成熟的庄稼。因此,此时此刻山上便只剩了些老幼之辈。
    谢仲麟知道了这情况,脸上面色已是不大好看,再与宗赫往水坝上一瞧,不由得唬了一跳。只见坝中所蓄之水已高出红色警戒线一大截,而丈高的堤坝上竟被巨大的水压冲塌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口。若是天晴之日,尚可从容修复,但此刻――
    宗赫抬头望天,日当正午,而天空却已是黑云压顶,将这片混沌天地笼得如同锅底般黑沉。时不时有几道颜色异常鲜亮的闪电撕裂云层,还有一种火球似的闪电飘浮在空中,忽上忽下又突然炸开。他在海边长大,十分清楚出现这种火球似的闪电意味着什么。
    “宣奉,不出片刻,即将会有一场大暴雨。”少年忧虑地看着堤坝上的缺口,担心地问道:“你看这坝能保得住吗?”
    听得天上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谢仲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咬着牙道:“保!一定得保住!”
    此刻,在山下寻护坝工人的刘县丞也带着被他叫回来的几位青壮年气喘吁吁的攀山上来,见了谢仲麟与宗赫两位后阁侍郎突兀的出现在水坝之旁,亦是唬了一大跳,顿时磕磕绊绊的连话都说不清爽。
    “这便是你们江浦县办得好差使!”如今形势严峻,谢仲麟知道不是责备追究的时候,只劈头骂了他一句,便指挥着大伙儿抗着沙袋砖石赶紧先去填补那堤坝缺口。
    才填实了个底,一阵狂风怒嚎,倾盆的大雨已是一泄如注。苍莽群山中,已变得黑夜如磐,一连串的炸雷就在人的头顶炸响,撼得坝中积水汹涌颤栗。极速增高的水位瞬间将所有人的努力全数冲去,谢仲麟却毫不气馁,沉着冷静地带领着众人继续往缺口填补沙袋。
    而细心的宗赫却发现另一侧的护堤亦在巨大的水压下出现了几道狭长的裂缝,正有浑浊的江水不断从缝中渗了出来,拉扯着裂缝越来越深。
    “宣奉!”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宗赫抹着眼睛上的雨水,从水中将正在拼命填沙袋的谢仲麟拉了出来,大声道:“雨越下越大,这么填下去也是无底洞,大水一冲下来就全毁了。侧提也有了裂缝,迟早要垮塌,不如凿开侧堤泄洪吧!”
    谢仲麟尚在沉吟,那刘县丞头一个跳出来。他本就长得瘦小,又被暴雨淋得全身湿透,伶伶俐俐的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像只被拔了毛的瘦鸡,张惶地望着两位侍郎,哆哆嗦嗦的道:
    “千万不可凿开侧堤,且不说堤坝下还有十几口人家,山下还有几千亩农田果园,近百户农居啊!若在下官代掌县务期内出了这事,还能有什么前程……”
    谢仲麟恨不得朝他一鞭子抽去,当即怒斥道:“你昏聩!此刻你还有心担心你的前程?你的狗屁前程能和下游几万条人命相提并论吗!”
    推开这个糊涂县丞,谢仲麟赶到侧堤旁细细查看堤坝的裂缝,果然正如宗赫所言,几条巨大的裂缝已经快要危害到水坝的基脚,情势已是十分危急。
    一旦水坝基脚裂开来,若大的蓄水量加上被雨水冲刷得水位暴涨的金明江,下游即刻便是一场泼天的洪水大灾。但如果此刻立即开坝泄洪,坝中蓄水冲到山下,或许会摧毁一些庄稼果林,但水位不高,便是有些人畜伤亡,也极有限,与下游那几万条人命不可同日而语。
    道理虽是这般,但为了要救几万人,而去伤害几百人,亦不是件容易的事。谁的命不是命?都是一样的人,也没有贵贱之分,下游的百姓虽无辜可怜,但山下的百姓难道就该引颈待戮?然而,情况紧急不容得谢仲麟犹豫再三,此刻他是官阶最高之人,所有的眼睛都等着他的决断。
    “宣奉,”宗赫知道他的为难之处,便恳切的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是,既然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不要去想着你的决定会害死多少人,而是要想你此刻的决定能够救活多少人命!”
    少年的话简单、直接、坦率、有效。也许你我并未授命于天,但或者应该顺应天意。谢仲麟向着他点了点头,再无迟疑直接命令道:“开坝泄洪。”
    宗赫见他们已经动手,便转身奔往堤坝下方那处小村落。侧堤上的裂缝离着泄洪槽极远,待会儿要是放起水来,这处村落怕不能幸免。孟驰一直在注视着他,忙追上来拉他,又道:“宗尚令,开坝泄洪山下危险,你怎么反倒要往山下去!”
    宗赫一边跑一边道:“我不下山!只是水坝下坡处那个村里还有老人孩子,我去把人叫出来送他们上山,还能多救几条人命!”
    孟驰心知此事危险,但少年心志甚坚他如何拉得住,只得随他一起去了。到了小村子里头,两人便挨家挨户的唤人,此时刘县丞也跟了来,便帮着将走出门户的老人孩子送往山上去。
    雨越下越大,被狂风吹得四处狂飚,眼前仿佛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不远处,谢仲麟似在堤坝上急切的呼喊着什么,但宗赫已无暇他顾,摸索着找到了最末一户人家,敲开门,却意外的遇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蒋爷!”
    开门的老者也是一怔,忙将淋得一身狼狈的宗赫拉进屋。此刻,他也是认了出来,眼前少年正是过年时曾瘸着腿送柴上门的那个卖柴少年郎。
    如今再度相逢,宗赫心中自是感慨万千,想起那日老者对自己的舍饭赠钱之恩,想起那日老者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人生际遇如酒,时苦时烈时甘甜,自己一直未曾忘了想要报答蒋爷的恩情,老天爷却恰恰在此时此刻将自己送到了这万贺山上。
    然而,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少年拉起老者,急急道:“蒋爷,此刻紧急,你先随我上山,水坝即将泄洪,此地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不成啊!我外孙小宝还在屋里!”平时从容冷静的老人此刻也乱了方寸,断断续续的说道:“女儿女婿下山抢收果子去了,还没下雨的时候我正陪着他玩捉迷藏,怎料突然打起了雷,小孩子害怕,这会子不知躲在哪里,怎么唤他都不肯出来!”
    大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伴着电闪雷鸣之声,依稀又传来谢仲麟嘶吼呼喊自己的声音。宗赫心中发急,知道堤坝上必是马上就要开坝放水,忙将老人推出了屋,交到孟驰手中,顶着风雨喊道:“时辰不能再耽误了!蒋爷,你先随孟大哥上山,孩子我来找!只要有我在,我定会保他安全无恙!”
    孟驰脱下身上油衣披在老人身上,他心里自然想要让少年先陪着老人上山,由他留下来找孩子,但他亦深知这位宗尚令脾性刚毅难以劝说,更何况此时情势急迫。眼见少年已匆匆忙忙在屋内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四下寻找,孟驰亦只能狠下心,先将老人送上山去。
    堤坝上,谢仲麟已是急得脸色铁青,见只孟驰一人搀扶着一位老人上来,便厉声喝问道:“孟驰!宗赫呢?!”
    这位侍君发起脾气来委实比皇帝还要可怕,孟驰委屈的揉了把鼻子,无奈道:“宗尚令还在为这位蒋爷找他的外孙!请宣奉再等片刻……”
    如何还能再等?再等下去大坝和侧堤都保不住!谢仲麟脸上阴云密布,心却一下沉到谷底。眼前湍急的河水似被堤坝堵得不耐,正肆虐咆哮着要冲杀过来,早已越过警戒线的坝水无声地愈涨愈高,憋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快看,前头堤坝上又被冲塌了一个缺口!”死一般的压抑中,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在风雨中颤抖,仿佛听起来遥远。
    紧接着,又是一个炸雷轰然在谢仲麟头顶暴响,震得他一阵心悸,环顾四周,年轻人冷峻而坚毅的目光停留在少年所在的那处房屋,急风骤雨中,仿佛夹杂着一声无声的叹息。
    “开坝!”
    随着这一声令下,坝中蓄水沿着被掘开的堤坝奔腾而下,果然如少年预计那般,远离了泄洪槽,似出笼的猛虎瞬间吞噬了下坡的村落,被冲垮的屋舍卷起的尘埃漫起冲天的黄雾,而那倾缸倒河似的坝水夹裹着破碎的砖瓦残檩,又以不可阻挡之势滚滚向山下涌去。
    现场不少村里人都蹲在坝上哭出声来:
    “我的宅子!我的田!”
    “我娘、我老婆孩子还在山下!”
    而蒋老亦是满面水光,雨水打在脸上,早已和泪交融成一片。谁能料到,他此趟过来看望自己女儿女婿外孙,竟会遇上这样一场大灾祸。而且,还搭上了那位少年一条性命……
    风刮得天摇地动,密集的雨线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打着世间万物,不单单是他,便是连谢仲麟眼前亦已是模糊一片。
    发生这样的意外,叫他回宫如何面对褚云重?便是救活万人又如何?终究是他亲口下令葬送了宗赫的生机。风雨密集地敲打在他的心上,似锥如箭,只留下一片百孔千疮的伤口。
    21 爱别离苦
    宗赫才找着躲在漆素木盆架下瑟瑟发抖的小宝,巨浪般的大水已是轰鸣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少年急中生智,将小宝抱入墙角一口装着冬天被褥的樟木箱中,匆匆扣上铜插销,大水已经灌进了屋。
    原本温柔平静蓄在大坝内的水,一旦挣脱了束缚,便一下显露它狰狞的面目,铺天盖地般涌来。瓢泼的雨声、隆隆的雷声和房屋倒塌的可怕声响在少年耳边纷乱喧嚣,又随着他的身子被湍急的水流淹没而嘎然而止。
    好在宗赫在海边长大经历风浪无数,此番亦早有准备,便在数尺高的浪头冲过来的刹那深吸了一口气,而他的手,依旧紧紧拉着樟木箱的铜环。被卷入水底的时候脑中似乎一片空白,无法想太多,内心深处只有一个坚定的意念,那就是要救活这个孩子,延续他年幼而又鲜活的生命。
    混浊的洪流在夹裹着飞沙走石的狂风中如万马奔腾泄流而下,巨大的水流沿着万贺山一路肆虐逞威,连参天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飞禽走兽更是鼠窜狼奔,然而却依旧逃不脱被洪水无情吞噬的命运。
    水流太急,也太浑浊,宗赫睁不开眼睛,只能靠着感觉身边水流的变化躲避一些树木兽尸的撞击,任凭他身子柔韧灵敏,依旧因着水流太急被撞得七荤八素。几次三番手腕打滑差点将那藏着小宝的樟木箱子脱了手,都被他又咬着牙硬生生的又拽了回来。
    待流水之势没那么陡峭,少年便拼尽全力托扶着木箱浮出水面,嘶哑着声音问道:“小宝?小宝?”
    “小哥哥……”樟木箱中传来小孩惊魂未定的细细哭声。
    知道小孩无事,宗赫心头不由得骤然一松,忙嘱咐道:“别哭,别说话,在箱子里再忍一会儿,哥哥马上就能救你出来。”
    “嗯。”小宝听话的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哭了。
    而宗赫却因为与他说话,连着呛了好几口混着泥浆的浊水,正急喘着咳了几声,一个不留神,却被右侧突然倒下来的一棵巨紫荆砸到了后腰的旧伤处,一阵刺骨的疼痛下,少年惊觉自己的四肢突然间都开始慢慢的痉挛起来。
    忍着疼痛艰难地继续托扶着木箱,宗赫只觉全身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一滴被抽出体外,冰冷的水冻得他似结了一层透骨寒霜,而四肢的痉挛却越来越剧烈,眼前更是开始有残破变形的黑云掠过。
    难道自己今天要葬身在此处?宗赫心底滑过一丝难以描述的悲凉。眼看着水势已渐渐平缓下来,已经快要全身脱力的他便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拔去樟木箱的铜插销,奋力将箱子木盖掀了开来。
    看到小孩安然无恙的攀着箱沿坐了起来,那怯生生的小脸蛋儿上犹自挂着二串泪珠,少年只来得及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眼前便已一黑,手又是一滑一松,接着一个漩涡卷来,瞬间将他的身子吸入了水底深处。
    裹夹着各种杂物的水流自四面八方涌来,无形的压力缓慢而又坚定的压迫着宗赫的胸腔,肺内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挤出体外,化做水中破灭的气泡。他试图想要做最后一番挣扎,然而全身上下却使不出一分力气,四肢更是已痉挛得动弹不得。
    渐渐的,少年的眼神开始涣散,意识也开始混沌,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脑海之中却又清晰地浮现那人的身影。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张惶着,仿佛正向自己拼命游来。
    云重……
    褚……云……重……
    少年下意识的向那个虚幻中的人影伸出他的双手,然而,无情的水流却淹没了他的呼吸,淹没了这个他印刻在心底的名字,淹没了他伤痕累累的心和沉重的躯体。
    不要这样,不要以这种方式结束!褚云重,我还没有恨够你……我还没有……
    终于,蹂躏了整片山野的洪水夹裹着无数战利品渐渐远去,茫茫雨雾中,传来小孩带着哭音的呼唤:
    “小哥哥……你回来……回来啊……”
    这个柔弱而又稚气的声音,在山脊间悲鸣回荡着,久久不能停息。
    那日开坝泄洪之后,谢仲麟一来要留下来协助江浦县收拾灾后残局,二来也还不死心。当天夜里在山下找着了蒋老的外孙小宝,他心里头更是平添几分指望,想着宗赫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自然极好,既能护得小宝平安,或许他自己亦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大水过后,万贺山已是残败不堪,山下的农田亦成了一片河泽,举目望去,皆是残垣断壁、倒伏的庄稼和果园中的断藤残枝。幸存的百姓蹲在垄上嚎啕大哭,或为自己数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或为自己的家人葬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这种情形下,即便谢仲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亦无法心安理得的将受灾的百姓弃之不顾自管自的去寻宗赫。因此,他只得一边帮衬着刘县丞照应灾民,并一体善后事宜,一边命孟驰顺着坝水流过的途径一路仔细寻访。
    “臣惭愧,虽细细搜寻了三四日,依旧没有宗尚令的踪迹。还请陛下旨意,是否命江浦县加派人手,再扩大范围继续寻访。”因为是回到了京城在政事堂述职,是以谢仲麟依足规矩跪在帝前回话。风尘仆仆的他,依旧色如刀霜,虽心中哀戚,却未曾显露分毫。
    望着皇帝瞬间呆滞的目光,谢仲麟又磕了头道:“此事是臣行事莽撞,江浦县死伤二十七人,连宗尚令在内失踪三人,还有房屋田产损失约合三万二千贯。这都是臣的罪责,还请陛下处分。”
    此番谢仲麟孤身回京,未见宗赫身影,褚云重已是隐约觉得不妙。此刻听谢仲麟一五一十的陈述了当时经过,他只觉劈空一个焦雷打在自己头顶,随即眼前一阵眩昏,只将手紧紧握住椅扶上的龙首,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虽然他此刻心底已是绞痛难安,但眼前还有政务要议,还有这些内外臣工在看着自己。皇帝亦只能强忍着悲痛,手一虚扶命谢仲麟起身说话,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泄漏情绪。
    “虽然江浦县受了灾,但如若下游受洪灾,经济损失何止百万。更不消说你还保住了下游数万条人命!你做的很对,朕非但没有处分,日后还要嘉奖表彰。”
    “陛下……”谢仲麟抬头凝望着龙座之上的皇帝,看到他那黯淡无彩的瞳眸,看到他强忍的心痛,刹那间,心底柔软的如同融化的冰山。想要上前抱住他,想要温柔的安慰他,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愚蠢,为什么自己眼睁睁看着他爱别人这么深?
    正在褚云重心神纷乱的时候,坐在下首的河道总督王之勋,却不识时务的奏道:“陛下圣鉴,此事尚不可仅听谢宣奉一面之词,吏部尚书江屹东昨日收到江浦赵县令弹劾谢仲麟的奏章,还请陛下御览。”
    说罢,他便从双手呈上一本红皮金边的奏本,由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卫临转递给了褚云重。
    拿到奏本,还未看里头内容,皇帝便先冷笑一声道:“好鲜亮的奏本,赵良可真是阔气,辖下的县刚出了如此大事,他倒还只管拿过年贺章才用的红本子上书。看来,你
    恋耽美
    - 肉肉屋

章节目录

逼上龙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小隐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隐君并收藏逼上龙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