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阿满赶着马车来到了一座轻简的府宅前,府门前的灯笼上写着清晰的‘崔’字,下了马车的宋端看了看,竟然是崔秉直自己亲手写的。
    府门前没有通传的门子,只有一个细伢子,衣着朴素,揣着小手呆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不自觉的张开嘴巴,咕哝道:“好漂亮。”
    阿满见势,上前两步揉了揉他的脑袋:“好看也不能多看。”直接用手把细伢子的脑袋推过去,“你们家大人呢?”
    细伢子也不怕,抬头道:“你们找我爷爷吗?”
    阿满蹙眉:“找你爷爷做什么。”
    倒是宋端反应过来,温声的问道:“小孩儿,你爷爷是鸾台的崔郎中?”
    细伢子点了点头。
    阿满微微一惊,崔秉直好歹也是正经的京官儿,居然让自己的孙子来守着自家门槛,咂了砸嘴,看向宋端。
    那人蹲下来,招了招手,细伢子凑过去,宋端帮其将翻出来的袖子重新挽好,那轻柔的动作和温暖的笑意,看的阿满也咧嘴笑了笑。
    “那你进去告诉你爷爷一声,就说宋端来了,可好?”
    许是宋端长得太漂亮,细伢子脸上一红,郑重的点了下头,随后跑进院里大声的喊道:“宋端来了!阿爷!宋端来了!”
    细伢子喊完,又回来拽着宋端的袖子,硬让她跟着自己进去。
    “阿爷很快就会出来了,姐姐和我在这里等着吧。”
    细伢子说完,叫宋端坐在院里的石桌前,又小跑去屋内取来一个干净的茶壶来,壶嘴还冒着热气,说道:“府里没有茶叶了,姐姐先喝白水吧,我往里放了花椒粒,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
    阿满瞧着这府中的节俭空荡,可知花椒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这孩子居然能拿出来给宋端泡水喝。
    “花椒这种好东西,怎么舍得给我喝?”
    果不其然,宋端也这么问。
    细伢子将茶杯推到宋端面前,小脸平静的说道:“阿爷说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阿爷病了,只有姐姐来看他,姐姐好心,我才用花椒招待。”
    宋端欣慰,这小孩子衣着简单,但是说话谈吐和办事都稳妥,可见崔秉直素日的家教十分良好,便说道:“那多谢你了。”
    细伢子笑嘻嘻的,扶着桌边坐在高高的石凳上,看着宋端。
    “你看着我做什么?”
    宋端拄着下巴看他,这孩子白白净净的,眉眼有些像崔秉直,那人虽然已经老迈了,但依稀能感觉出,年轻时也是个浓眉大眼的。
    “姐姐叫宋端,我叫崔鹤。”
    崔鹤笑道。
    “真是个好名字,你阿爷还真会取名字。”
    宋端赞叹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忙里忙慌的说道:“宋女史……不知宋女史光临寒舍,未能远迎,实在是卑职之失。”
    是崔秉直。
    这人穿着薄布衣裳,脸色发白,看上去倒像是真的病了。
    “崔郎中生了一个好孙子。”
    宋端淡然道。
    “凌云的确懂事。”崔秉直隔辈亲,听宋端这么夸奖崔鹤,也露出快慰的笑容来,“不枉我悉心教导。”
    说完,又抬头伸手道:“那就请女史移步正堂吧。”嘱咐崔鹤,“你去玩儿吧,别忘了把阿爷交代你的书都读一读。”
    崔鹤点头,对两人行过礼后往院门处走。
    宋端见势,看了阿满一眼,那人了然,跟着崔鹤的背影也出去了。
    崔秉直带着她来到正堂,落座后,宋端问道:“郎中的病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就身子不适了,您的身子骨一直挺硬朗的。”
    崔秉直闻言叹了口气,这才摸着膝盖回答道:“是啊,不瞒女史说,我这身子骨素来扛得住,只是这回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病来的急躁,我前两日早上起身的时候,浑身酸痛,连腿都站不住,只得告假了。”
    “可曾看了御医?”
    “看了,说是年纪大了,没说别的什么。”
    宋端明白了,遂道:“郎中也知道,鸾台和上御司局势紧张,所以我也就不废话了。”顿了顿,“郎中许是被人给算计了。”
    宋端这么一说,向来胆小的崔秉直并没有露出什么恐惧的神色,反而是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他也猜想过。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但这个节骨眼儿突然病了,那就有问题了。
    “杨广信是曹家的人。”
    宋端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索性单刀直入。
    崔秉直猛然抬头,随后又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眼珠动了动,攥着自己冰凉的手诉说道:“是了,老杨不对劲儿。”
    “他能用左手书写,并且模仿任何人的笔迹。”宋端道。
    崔秉直明白过来,暗惊道:“那也就是说……”
    “没错,川王殿下和秦凯的往来信件,其中那两份有不臣之语的,只怕就是崔秉直写的。”宋端凿定了他的想法。
    崔秉直叹了口气,他从前就觉得杨广信有些怪异,这猛然被宋端坐实了想法,身边的同僚就是曹家的利爪,登时有些不寒而栗。
    对了。
    “那日他给我……”
    崔秉直想起那日下职,崔秉直送给自己的两包茶叶,难不成崔秉直就是在茶叶里面做了手脚,毕竟清茶昂贵,拿回来也只是自己喝了。
    “郎中是公子的拥趸,您得走了。”
    宋端看着他,直直的说道。
    崔秉直抬起头,倒不吃惊,而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公子倒了,鸾台这边曹家一定会插手,安置自己的人,崔郎中若不能适时让贤的话,这把火定然会烧到你的身上,不如现在借此次生病之机,告老还乡,还能带着崔鹤他们安度晚年。”
    话是这么说,但崔秉直有些犹豫。
    宋端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郎中放心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子不会有事的,有我和杜大夫在,定会让天理昭然。”
    “没错,公子是游兰献王后裔。”崔秉直说着,“可是川王殿下更是龙裔……曹家……曹家都没有放过……”
    “曹家若是再想动公子,便是自寻死路了。”
    宋端道。
    崔秉直拍了拍腿,罢了,有些难耐的说道:“我在鸾台几十年,韩郎君都是我伺候的第三位郎君了,可也是他……让鸾台有如今的风光。”
    “既如此,公子也绝对不会让鸾台落在贼人的手里。”宋端沉静道。
    “而且。”
    她又道:“公子这几日让我在郎中的老家将您当年为了上京读书,卖掉的那座祖宅买了回来。”说着,宋端掏出房契来,“您带着全家人回脂兴,去梁城就是了,公子又补贴了些,足够您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了。”
    崔秉直没想到韩来会想的这么周到,更没想到这个往日里总是当年责骂自己的小兔崽子……
    “您这些年兢兢业业,公子都是看在眼里的。”
    宋端安抚道:“辛劳一辈子了,该享享清福了。”回头看着院外,门口处还有阿满和崔鹤的身影,“凌云这孩子我看着不错,是个好苗子,若日后也能登堂入仕,也可继承郎中的衣钵了。”
    崔秉直提到这个孙子就欢喜,一时又哽咽,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给您。”
    宋端从手指上摘下一枚扳指:“他日若有崔家后生落难,来靖安以此物找我,我定会相助。”
    崔秉直有些失语,心里万分感动,恭敬的收下:“多谢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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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台的崔秉直怎么突然称病致仕了呢。”
    御史府里,张炳文犹自怀疑着:“说好了,让杨广信给他下慢毒而死,这人都不在靖安了,还怎么下手啊。”
    曹琦坐在一旁,垂眸着自己变得空无一物的指甲:“张尚书在担心什么,正如您所说,这人都不在靖安了,不是正好吗?”
    张炳文回头看她。
    “咱们不过是要除去韩来的人,好叫杨广信接手。”曹琦道,“眼下不用杀人就能得偿所愿,两全其美。”
    “可是……”
    张炳文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但心里始终惴惴,思忖半晌,才说道:“眼下韩来他们水深火热,正是用人之际,崔秉直又素来是个直脑筋的老古板,怎么突然致仕了,还是说……真是病入膏肓了。”
    “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曹琦斜睨着他,飞扬的睫毛掩藏着其中的诡谲。
    “我父亲如今凌天之势,难道还不能让张尚书放心吗?”她道,“您可是我父亲如今最信任的人了,即便您的儿子张子奇……喜欢宋端。”
    她说完,张炳文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正座上,始终闭目养神不曾开口的曹燮。
    是了,这人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
    他比肩皇权。
    可以左右立储之事。
    他现在就是赵国的天。
    “张尚书是担心,杀了川王又杀了善缘寺的那个老和尚,如今又逼的崔秉直告老还乡,是怕父亲做的太过了吧。”曹琦挑明道。
    张炳文连忙摇头,对着根本没有抬眼看自己的曹燮道:“卑职不敢,曹大人筹谋得当,才有我们的如今之势。”
    “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曹琦淡淡的嘲讽道。
    张炳文闻言,心里有些恼怒,终于是没敢还嘴。
    “曹琦。”
    曹燮说道:“你先出去吧。”
    曹琦依言起身,行礼后离开。
    待她走后,曹燮这才缓缓的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对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张炳文说道:“你那个儿子和宋端,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炳文一愣,浑身的血都凉了,登时手足无措起来。
    “大人……大人别怪,是犬子不懂事,卑职会去后定会好好教导。”他捂着胸口,往前探着身子,急于让曹燮看到自己的忠心耿耿。
    可是曹燮的态度似笑非笑,若即若离,让他拿捏不准。
    “曹琦对付男人很有一套手段。”曹燮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炳文瞪了瞪眼,若是让曹琦去办,张子奇还有活路?只怕不日就会死在那个叫锦安的手上,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卑职……卑职会教导好的,不劳烦琦姑娘了。”
    他瑟缩道。
    曹燮这才应了一声。
    而后脚曹琦回了融雪轩,脱下自己的外衫,换了件大红色的长裙,看着等身镜中的自己,妖娆无格,不施粉黛就能魅惑这靖安的每一处角落。
    曹琦伸手抚在自己的下巴上,冷冷一笑。
    若是没有这张脸,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川王死了,韩来倒台,曹燮很多事情都不再用她了。
    自己已经快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了。
    只剩下这一张倾国倾城的皮囊,等着用家族的联姻,为父亲做最后一件事。
    毕竟,她并不是杨夫人生的,她只是一个乡妇的女儿。
    正想着,曹行快步走了进来,常日里玩世不恭的一个人,此刻的脸色却难看异常,皱眉道:“长姐。”
    曹琦和镜中的自己对视,那份凶狠,让镜中人都退让三分。
    “出什么事了?”
    曹行难堪道:“那仵作逃了。”
    曹琦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缓缓的转移到他的身上,曹行只觉得浑身像是被刀刃片片割开,别过头去:“人一直关在南院,谁能想到刚才再去看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人能从御史府跑出去,无用。”
    曹琦沉默几息,突然道:“锦安。”
    曹行感觉到身后有一阵风吹过,回头看去,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他错愕的往后站了站,没有开口。
    而曹琦同锦安的默契有加,只说了一句去吧,那人便卷风一般离开了。
    “长姐这是?”
    “我让锦安直接去把他杀了。”曹琦道,“这已经不是忌讳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了,谁知道这仵作一路上会不会碰到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曹行也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随后看着有些生气的曹琦,说道:“长姐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那最好,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曹琦冷冷道,“现在曹家也只剩下你这一个男丁了,别伤了你娘的心。”
    曹行微微蹙眉,转身离开。
    曹琦走到妆奁前拿起一柄木梳,不紧不慢的梳着自己的长发,她爱惜自己的头发远超自己的脸皮,只是梳着梳着,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激怒来,将手中的梳子狠狠的抛掷在镜面上。
    只听稀里哗啦的一声,等身镜碎成无数片。
    镜上的人也扭曲狰狞。
    像是个千目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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