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想起从前听家中食客说过的远古逸事,暗呼糟糕:“贝海尔湖既是太古时不周山的所在,那湖底的冷暖水流想必便是传说中‘大荒八极’之一的‘寒暑海窍’了,若真如此,混沌兽只怕早已从那海窍中逃走,遁到了万里之外!”当下跃起身,命众金兵重新架好弩车、炮台,和王重阳再次入湖,寻找那凶兽踪迹。
    此后几日,许宣、王重阳深入冰湖数百丈,找遍了方圆十几里,就连那凶险无比的冷热漩涡,两人也轮番下探到了极深处,除了悬浮飞转的冰尸,始终未见混沌踪影。
    许宣又是恼恨又是失望,越发笃定混沌已从海窍逃遁到了别处。王重阳却仍不死心,除了吃饭、打坐,为刘德仁输气疗伤,剩下的时间全都用于沉潜冰湖,四处找寻。
    如此日出月落,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两人几乎寻遍了半个贝海尔湖,连湖底的每一块岩石、每一处罅隙都已烂熟于心。众金兵虽心有怨怼,却丝毫不敢假以颜色,只能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辗转迁移,从南岸到了湖心,又从湖心到了东岸,却一无所获。倒是刘德仁的伤势一日比一日好转,在王重阳、许宣的交替输气下,奇经八脉已好了大半,只是真炁仍只恢复了一成,难以行走。
    许宣终于渐渐断绝了念想,悲怒日甚。休憩打坐时,抚着那柄柴刀,除了默念刀诀,逆炼混沌元炁,就是想着父母,想着白素贞与小青,想着葛长庚、铁九、王六、洗琴、完颜阿勒锦、罗荒野众猎户……等所有遭劫枉死的人。越想越是愤恨,仿佛更与共工戚戚相感,柴刀也跟着在他手心嗡嗡乱震,似乎在随他一齐嘶吼、悲哭。
    狂风鼓舞,冷彻骨髓,他体内的真炁跟着汹汹起伏,心却冰冷如这无底无边的贝海尔湖。只有当他抬起头,望见漫天璀璨的星辰时,才会想起完颜苏里歌弯弓搭箭、转过头时那凝着泪光的笑靥,感到一丝甜蜜的温柔与暖意。
    “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然而即使是她,此刻也命悬完颜亮之手,生死未卜。每念及此,方涌起的一丝酸楚与甜蜜又立刻被愤怒和忧惧所代替,恨不能立刻拔身而起,返回上京。
    逝者已矣。父母已死,白素贞与小青也离他而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唯一能让他魂牵梦萦的,或许只剩下这个单纯爽直、热烈如火的金国少女,只剩下这双泪水盈凝、璀璨如星的眼睛了。她若也死了,自己便真的生无所恋,唯有快意恩仇,用手中这柄锈迹斑斑的柴刀,斩灭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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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凌晨,看着晓星渐沉,红日初升,许宣翻覆了几日的心也终于落定,吐了一口长气,对着那冰湖默默许愿:“小青姐姐,等我杀尽仇敌,了尽恩怨,再为你上天入地搜寻孽畜。就算拼得一死,也要挖出你的骨骸,带回蜀山安葬。你今生修不成仙,望来生能转世为人,与我在西湖重见……”念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翻涌的悲伤,泪水又倏然模糊了视线。
    他割下衣帛,将柴刀层层捆好,背在身后,起身对王重阳道:“天地八极,相隔数万里,那孽畜既不在此处,必定已从海窍逃到了别地。我们继续刻舟求剑,也没什么用了。重阳兄,你是愿随我回上京,找李师师和她的爪牙报仇,还是受李元君临终之托,南下大宋,寻找允真的孪生姐妹李秋晴?”
    王重阳虽然也早知无望,听他这般说,仍鼻中一酸,险些涌出泪来。转头望着那金光灿灿的冰湖,怅惘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刘真人经脉未愈,难以走动,我还是留在这里助他疗复一段时日。”心中却怀着一丝侥幸,暗想:“或许那孽兽藏在湖底,等你们走了,重又现身亦未可知。”
    许宣原盼着他与刘德仁能同回上京,共同对付李师师,闻言微觉失望,勉强一笑,道:“也好。我也劝刘真人几次回上京疗养,他闲云野鹤之身,不愿浸染红尘。既如此,我让蒲察左古多带六十人留守此地,渔猎警戒,也好有个照应。”
    王重阳摇头谢辞,道:“这儿天寒地冻,他们留着也是白白捱苦,还是随太子早日返京。你无需担忧我们,等刘真人伤势痊愈,我自会……”原想说“我自会跟着南下”,但忽想人海茫茫,除了许宣与刘德仁,竟一无所识,天下之大,更不知将欲何往,不由得喉头梗堵,吐不出话来。
    许宣知他虽谦恭温和,内心却颇执拗,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语还休,又转身恭恭敬敬地向刘德仁行了拜礼,领军辞别。
    众金兵在这荒寒北海呆了近两月,早已度日如年,归心似箭,闻言无不欢声雷动,争先收拾启程。唯有那海冬青对王重阳颇有几分眷恋,在他头顶盘旋了数圈,又冲落肩头,倨傲地连啄了他额头三下,方振翅朝许宣追去。
    王重阳挥手遥遥作别,满心惆怅,望着众骑渐渐消失在西边林海雪原之间,才收回手来。
    刘德仁微微一笑,闭上眼,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官人,你若有心求道,就当破除‘情’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生死离别,一如四时更替,方能与万物同化,和天地共寿。”
    王重阳脸上一烫,知他表面在说自己与许宣的惜别,实则在劝诫他放下对小青的执念,所幸此时蛇圣女的元神沉睡未醒,否则必定又是一顿絮絮叨叨的挖苦斥骂了。想到“生死离别,一如四时更替”,越觉难过,黯然道:“真人说的是,只是我凡心俗质,纵有求道之心,也难以隔绝悲喜,修成‘无情’之境……”
    刘德仁摇头道:“‘不仁’并非‘无情’,而是看破生死,顺时应势,而后与天地共存。如果修道只是为了‘无情’,那又何必生而为人?只需化作草木便是了。所谓修道,是修‘无情’、‘不仁’之表,炼‘有情’、‘大仁’之心。你宅心仁厚,心怀慈悲,正是我辈中人。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听他这般一说,王重阳耳颊更加烧烫起来,大感惭愧,苦笑道:“小子无德无能,又无夙慧,岂敢担刘真人如此赞誉?我守在这里,倒不只是为了……为了小青姑娘,而是因为这连番大劫,全由我而起。如果不是当年我误信李师师妖言,就不会将小青姑娘当作女娲转世,搅得蓬莱大乱,她与李元君母女也不至枉死,青龙、玄武、白虎自然也就不会解开封印,祸乱人间了。如今大错铸成,我只好努力补救,先从降伏混沌做起,再设法将其他凶兽逐一封印,还天下太平。”
    刘德仁道:“你有此心,更说明我所言非虚。佛教分小乘、大乘,我辈修道中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只是求个人的长生不老,哪怕真与天地同寿,也只是修成了‘小道’,真正的‘大道’,是与天地万物同心,化‘无情’为‘有情’,视‘不仁’为‘大仁’,才能真正修成‘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境。”
    王重阳心中大震,默默念了几遍“真正的‘大道’,是与天地万物同心,化‘无情’为‘有情’,视‘不仁’为‘大仁’,才能真正修成‘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境”,竟似茅塞顿开,连“先天神功”中一些玄奥难解的要诀,也瞬间豁然贯通了。
    刘德仁道:“修武即是修道,道心境界最终决定了武学之境。如果没有向道之心,就算当真修成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不过是神通广大的邪魔罢了。”睁开双眼,精光灼灼地凝视着王重阳,道:“王官人,自古邪不胜正,求道之路,不在仙山洞府,而问诸心。你与济安太子的分别之路,也不在这里,而在彼处。”
    王重阳一愣,不知他所言何意。
    刘德仁淡淡一笑,又闭上了眼睛,道:“贫道数十年来阅人无数,王官人天赋高绝,可谓百年罕见的武学奇才,但若论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三个人,王官人并不在其内,反倒是济安太子可以排在第二。”
    王重阳听了倒是心服口服,道:“太子殿下七窍玲珑,悟性的确远胜于我。刘真人将他排在第二,却不知第一的是谁?是林灵素,还是……还是李师师?”
    刘德仁道:“你猜得不错,在我心里排为第一聪明人的,便是如今搅得天下大乱的李师师。十八年前我曾与她有过一次谋面,那时她楚楚可怜,将一身神通隐藏得滴水不漏,但她无意间显露的机谋,已让贫道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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