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奎堂内两位主考官分列左右坐在首席,按照当初任命圣旨的书写顺序,理应以钱习礼为主,马愉为副主考官。
    不过乙丑科会试却出现了个很离谱的问题,那就是本应该给钱习礼加的礼部侍郎衔,不知为何一直到会试开始了,都还没有挂名上去。
    所以钱习礼现在的官衔,依旧是个正五品的翰林掌院学士。
    虽然马愉的文渊阁大学士名义上品阶,也不过区区正五品,但是一旦挂上了四殿二阁的大学士头衔,就意味着晋升到了殿阁大臣的行列,比普通文官要高出一个档次。
    更别说马愉还是内阁成员,掌控大明中枢真正的实权,钱习礼一个翰林掌院学士,对比之下属实有些不够看了。
    这种离谱情况的出现,就导致了钱习礼在会试排名的决策权不够,其他同考官大多都会偏向于马愉的意见。
    本身会试为了保证公平避免徇私,主考官权力就被大幅度的限制,需要联合同考官共同商定。现在就连拉人头来投票,钱习礼都比不过对方,颇有种被架空的迹象。
    此时桌面上答卷摆放位置,基本上都是由马愉决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的试卷会被放置的如此靠后。
    看到所有考官都已入座,钱习礼清了清嗓子发言道:“诸位同僚,今日是乙丑科会试填榜的最后一天,也是决定会试五经魁排名的时刻。”
    “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吾等深受圣恩,定当报以公平公正之心,切不可让任何一名士子的才学蒙尘!”
    钱习礼这段发言,看似场面客套话,其实说的可谓是蕴含深意。
    因为桌上摆放的十八份答卷,他都粗略的看过,对于文章质量如何心中大概有数。如今这般排列位置,很明显不是按照学识水平高低优劣来决定的,而是另有他因。
    钱习礼虽然一直处于翰林院这种“清贵”之地,没有过多涉及朝堂的尔虞我诈。但是他好歹担任过数届乡试、会试的主考官,这里面的各种门道怎会不清楚?
    所以他说出这番话目的,就是想告诉在场的各方势力,吃相别太难看了,好歹让真正才华横溢的考生,有个出头的机会。
    “是,总裁。”
    十八位同考官听到钱习礼的发言,齐齐点头称是,至于能听进去几分,那只有天知道了。
    “钱大人所言甚是,诸位同僚就再辛苦最后一日,准备商议填榜吧。”
    身旁的马愉不痛不痒附和一句,然后招呼着同考官开始工作。
    相比较钱习礼这般老学究的义正言辞,马愉的话语明显要更得人心一些。
    毕竟这十来天的阅卷工作堪称通宵达旦,很多人的精神与体力,都双双达到了一个临界值,才没有什么闲工夫听你在这里讲大道理。
    按照排榜的流程,是从第六名开始填起,由于主考官拥有裁定权,加上靠后名次没有五经魁重要,能引发争议的空间就不是很大。
    除非哪一房出来的答卷,同考官特别的看好,认为此考生有争夺五经魁的实力,才会站出来申请复阅。
    一般出现这种情况,主考官基本上也不会强行定夺搞一言堂,而是召集所有同考官一同商议,再决定是否纳入五经魁的备选名单之中。
    “《易》三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六。”
    钱习礼一遍填写着榜单,一遍宣读出来哪一房推荐的文章,排名第几。
    听到这个名次的《易》三房同考官,脸上瞬间出现了一股懊恼表情,只要再近一步就能成为五经魁答卷,就差了这么一步啊!
    “《春秋》一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七。”
    相比较《易》三房的同考官,《春秋》一房这名同考官神情就要淡然许多,他很满足现在的排名。
    “《礼记》二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八。”
    “《书》四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九。”
    ……
    听着名次一个个往后排去,赖荣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内心里面不服与焦虑夹杂。
    对于自己高荐那份答卷的含金量如何,他可谓有着十足的把握。就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对于文章风格的喜好不同,也绝不至于排到十名开外。
    能担任会试的同考官,赖荣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傻白甜”,他只是万万没想到乙丑科这池水,居然会这么深,把如此才华横溢的举子文章,硬生生的给压出了前十位置。
    “《诗》一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十二。”
    “《书》二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十三。”
    当终于听到自己举荐文章排名的时候,赖荣彻底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总裁大人,此份答卷书理透彻、明白晓畅,深入阐述了孔孟之道,还望酌情一二!”
    赖荣虽然没有把复阅两字给明说出来,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白了,那就是这名考生得文章水平,绝对不止排名第十三位!
    看到赖荣站出来要求复阅,钱习礼的脸上隐隐有了一道玩味笑容。
    因为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排名,都不是按照他的标准来的,而是依照桌上答卷摆放顺序一个个填榜下去。
    这里面有多少猫腻,钱习礼如何能不知?
    但是他心中也明白,此次会试自己身单力薄,想要保证所有考生公平公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尽可能的,让五经魁答卷,做到实至名归。
    “既然赖大人如此盛赞,那诸位同僚就共同品鉴一番如何?”
    说罢,钱习礼把目光有意无意的放在了马愉身上,很明显他才是会试排名的幕后主导。
    “如此甚好,就依钱大人所言。”
    马愉这种殿阁大臣,自然是个老狐狸了,二话不说立马就同意复阅,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很快沈忆宸首场答卷被挑选出来,单独摊开在桌面上,在场的二十名考官一同围靠过来,想看看赖荣甘愿冒着得罪上官乃至背后势力的风险,申请复阅的考生到底实力如何。
    刚看了两眼,《书》房窦姓同考官就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晚上,赖荣喊着要“高荐”的那份答卷吗?
    当时这位考生的文章质量,得到了房内同考官们的一致好评,特别五经题堪称强到离谱。哪怕过去六七天了,自己看了差不多上千份试卷,依然记忆犹新。
    这等才华横溢的答卷,仅仅排名十三?
    “这份答卷在下有印象,确实文笔出众,才华横溢。”
    “我也记得,那天晚上看了之后,感觉比其他一众考子的答卷,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总裁大人,下官认同赖大人所言!”
    仅仅是看了一眼,那天晚上一同批改过沈忆宸答卷的几名同考官,全部都站了出来旗帜鲜明的力撑赖荣。
    毕竟这位考生答卷实在太过于出色,如若今日不站出来说句良心话,简直违背了开考时释奠大典上,对孔子先师所作出的誓言!
    面对众同考官纷纷站出来力挺,马愉的脸色微变了下,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甚至是带着淡淡笑意道:“既然诸位同僚都认为此份答卷清真典雅,那本官就暂且放置一旁,与前五答卷一同定夺经魁。”
    “钱大人,你意下如何?”
    马愉还向钱习礼征求了一下意见,表面功夫做到十足。
    “就依马大人所言。”
    听到自己举荐的试卷,有进入前五争夺经魁的机会,赖荣忍不住紧握了一下拳头,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激动。
    到这一刻为止,他对于沈忆宸答卷的据理力争,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更高名次带来的利益,更多在于一种抗争。
    证明自己的眼光没错,证明沈忆宸的文章绝对碾压,证明拥有如此才华的考生,就不应该被外力因素给埋没!
    沈忆宸答卷的小插曲过去后,填榜排名继续进行。不过有赖荣开了个头,很快又有一位同考官站了出来申请复阅。
    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得到大多数考官的认同,申请复阅的同考官只得悻悻坐下。
    很快桌上就只剩下了五经魁的六份答卷,接下来才算是进入到乙丑科会试真正白热化阶段,决定谁能成为万众瞩目的会元魁首。
    “诸位同僚,接下来到了五经魁跟会元的排名阶段,还望诸位能畅所欲言,共同商议出众望所归的答卷。”
    这话不用钱习礼强调,此刻有机会入围最终评选的同考官们,都不会客气。
    要是自己手中带出了一名会元,师生之谊带来的收益将无可估量。毕竟同考官可不像主考官那样位高权重,他们大多数是七品左右的小文官,更多是想着反向抱大腿。
    这时候只见一名叫做谷涛的同考官率先起身自荐道:“下官认为自己举荐的答卷可当会元。”
    “有何理由。”
    钱习礼反问了一句。
    “此子文章文词明畅,讲理亲切,并且做到了以文载道直抒心意,佳士也。”
    还没有等钱习礼给出评价,立马又有一名同考官站起身来道:“下官持有不同意见,我认为……”
    如果说之前六到十八名是暗斗的话,那么对于会元的争夺就相当于明争了,几名同考官很快就吵的面红耳赤!
    对于这一幕,马愉只是脸上带着一副淡淡笑容,仿佛看戏一般让他们吵个痛快。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除了沈忆宸这份答卷,称得上是一个异数外,其他五份排名其实早已内定了!
    会元跟乡试有许多地方相似,也有许多地方不同,但在考官上面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人数规模,而是所有的考官都是选自京官!
    乡试为了防止考官们出现地方主义官官相护,会派学政京官下去担任主考官,起到互相监督制衡的作用。
    会试全他娘的都是自己人,而且京师高官如云,各方派系利益犬牙交错,根本就无法保证排名的公平性。
    甚至就连糊名,对于很多考官而言都宛若无物。
    五经魁的排名,其实就是各方势力互相妥协下来的结果。
    马愉的儿子马徵,被安排在了第五。这倒不是他没有办法争取一个更高的名次,而是对于会试而言,要么就夺取会元,否则二三四五没有多大区别。
    再考虑到《我的主考官父亲》身份跟避嫌,所以马愉把自己儿子放在了第五名,这是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合适的排名。
    会昌伯之子孙绍宗被安排在了第四名,身为当红外戚皇帝亲舅舅,五经魁自然得有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对于这个孙绍宗,马愉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取中为五经魁,因为他的学问实在太差了。正常情况下连取中进士都难,也配入选五经魁?
    奈何官场就是如此,自己要为儿子徇私,那么就必然得拿出一部分利益出去交换,否则放榜出来第二天就会被人给上疏弹劾。
    前三被内定的还有一名叫做杨鸿泽的士子,什么身份马愉还没来得及摸清楚,但是背景可相当之大。
    他是被礼部尚书胡濙推选进来的,并且名言至少得保证前三的排名。相对于孙绍宗这种草包而言,杨鸿泽的答卷马愉看了后是认同的,此子就算不走后门徇私,也有问鼎五经魁的能力。
    至于会元的头衔,其实也被内定了,他就是吏部尚书王直的外甥贺平彦。
    贺平彦本身才华出众,行事老练,经常登门拜访京师的各路官员,还收拢一众二世祖成立了共兴社。
    并且此子在寻常百姓面前不显山露水,更没有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可以说各方面关系都处理的非常妥当,得到了一致好评。
    由他当选为乙丑科的会元,属于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而且还不会在广大士子群体中引发争议。
    另外五经魁里面还剩下一个名额,将由真正凭本事考取的寒门士子获得。毕竟上层把前五给包圆了,那吃相也太难看了一点,好歹也得给别人一点汤喝。
    不过话说回来,会试排名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行事,更多是在于它的排名像是一种过渡。很快诸位考生就要进行殿试,那时候的一二三甲,才是决定仕途前景的时刻,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了。
    这次五经魁排名的唯一异数,就是沈忆宸了。并不是指他在赖荣的力荐之下,成为了第六名参与角逐的士子。
    而是在原本的规划中,沈忆宸本身就是五经魁中的一员,直到杨鸿泽的出现,把他给挤了出去。但是为了保证不得罪成国公,加上此子文章确实太过于出彩,只能把他排在了六到十八的名次里面。
    结果万万没想到,真是印证了那句真金不怕火炼,沈忆宸这小子居然硬生生的杀回来了!
    面对这群同考官的争斗,钱习礼也是在冷眼旁观,等到他们吵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既然诸位同僚都无法说服对方,那我们就来举手表决好了,各位意下如何?”
    一听到这话,之前还争论飞起的几名主考官,瞬间就沉默不语起来。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举荐答卷的排名,甚至就连好处都已经收了。争论不过是把戏给演的逼真一些,毕竟不可能所有的考官都同流合污,就好比钱习礼这般。
    现在你要搞投票,那还怎么保证按照计划进行下去?
    马愉此刻也是叹了口气,这几兄弟真是没有表演天赋,又偏偏入戏太深。早就应该退让一步,把贺平彦的答卷给推出去,哪还有这么多事。
    就在马愉准备开口收拾残局的时候,却没想到钱习礼抢先说道:“本官推选《书》二房荐卷,为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会元,谁赞成,谁反对!”
    话音落下,钱习礼缓慢而坚定的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已经隐忍多时,早就看不惯这场排名填榜的虚假表演,是时候让真正的天纵之才,获得属于他的荣耀!
    “下官赞同总裁大人的决断!”
    赖荣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举起自己右手,表达对于沈忆宸答卷的支持。
    “下官附议!”
    又是一名同考官举起了右手,他深深被沈忆宸文章所折服,这种人才会元当之无愧。
    “下官附议。”
    窦姓同考官也举起了右手,那晚上见到好文章的喜悦感还历历在目,这才是文字的力量!
    “下官附议。”
    “附议。”
    三个、四个、五个……很快场上就举起了十只手臂,只要再来一人就超过半数,会元之争将尘埃落定。
    没有了吗?
    钱习礼环顾四周,内心里面有些失望,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夺下这个会元头衔。恐怕等到第二轮举手表决,自己再无出其不意的优势了。
    “下官附议!”
    终于在靠末尾的角落里面,又有一名同考官认同了钱习礼的推选。
    超过半数的赞同,意味着就算剩余九名同考官,全部都支持一位考生,也无法改变结局!
    正统十年乙丑科的会元之争,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如此的惊心动魄,更想象不到沈忆宸在各方势力利益交换的战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会元,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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