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朝臣哗然,就连沈忆宸自己听到皇帝这句话,他都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古代除了个别皇帝,大多数讲话都比较含蓄,特别是在朝堂之上这种公开场合。
    毕竟皇帝一旦流露出明显的喜恶,那么下面的人必然会投其所好,久而久之就会造成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庸臣上位,滋生朝野腐败、枉法等等乱象。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帝王准则,实际上皇帝也是人,很难如同一台机器般掩饰自己的情绪。
    明朝皇帝精明如嘉靖,青词修道的爱好也是天下皆知,导致朝廷大员个个曲意奉迎,你写不出一手好青词,连内阁都不配入。
    只能说嘉靖皇帝天赋确实好,技能树点歪了胡搞瞎搞,还能把控住朝政。否则就将出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可笑场面了。
    明英宗朱祁镇这番动情话语,放在任何一名新科状元身上,听到之后内心情绪恐怕都是感遇忘身,恨不得为皇帝效忠赴死!
    但是沈忆宸心中却很清楚,朱祁镇并非明君!
    现在看起来还好,除了有些识人不明,包庇徇私外,并没有在时局上造成太恶劣的后果,整个大明依然处于既定轨道中运行。
    只不过随着朱祁镇年龄增长,内心那一番想要有所作为的野心也愈发膨胀。逐渐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最终酿成了土木堡之变惨剧。
    至于土木堡之变后的所作所为,那就更是罄竹难书。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为人则凉薄阴狠,为君则罪孽深重!
    但是在殿前奏对的场合之下,面对皇帝的这番器重“肺腑之言”,沈忆宸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流露出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模样,谢恩高呼道:“蒙陛下厚爱,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君恩!”
    “甚好!”
    沈忆宸的这番对答表现可谓简在帝心,让朱祁镇龙颜大悦!
    他下意识的想要再夸赞几句,却在看到王振表情后,话到嘴边忍住了。
    身为帝王必须身正、心空、性定,如今自己过于展现出对于沈忆宸的厚爱,有违先生教导的帝王心术。
    所以朱祁镇克制了一下自己情绪,面色恢复如常道:“沈忆宸,你还未取表字吧?”
    朱祁镇在殿试后,也仔细看过一些考生贯籍资料,除了沈忆宸外都已有表字。
    他心中疑惑好奇,按理说这个年纪还未取表字的,只有市井小民跟乡野村夫,文人士子阶层是极少的。更别论沈忆宸都已经二元五首在身,没表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如果沈忆宸此刻能知道朱祁镇心中所想,估计他得尴尬的无言以对。
    《礼记》中有记载:男子二十,冠而字。
    意思就是男子二十成年,就该行弱冠礼取表字了。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后世古代男子的弱冠礼并未局限在二十岁,表字也不一定要在弱冠礼之后取,大多视情况而定。
    一般来说,天资聪颖、年少成名者,早早就已经取好表字行弱冠礼。
    天资愚笨、一事无成者,表字就取得晚。
    就如同沈忆宸之前那样,童生数届都考不上,一直都窝在外院家塾接触不到更高层的人物,哪需要用什么表字?
    幼年同伴之间直呼其名就好,不会有这么多礼数的。
    究其原因,就是沈忆宸人生转折太快,计划赶不上变化,来不及认真取个表字。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黑历史了,沈忆宸遇到有人问自己为何还没有表字,他一般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只是没想到,现在皇帝也提起了这茬。
    “回圣上,臣尚未取表字。”
    听到这话,朱祁镇心中有数了。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为了显示自己的器重厚爱,干脆帮他钦取赐字好了。
    “沈忆宸,如今你身为三元六首,当有表德之字。”
    “朕今日钦赐‘向北’二字,还望你能明白朕的心意,尽忠报国、济世安民!”
    说罢,朱祁镇还朝着成国公望了一眼,眼神中饱含深意。
    这些年大明对于北方蒙古势力的进攻,基本上都是成国公朱勇领兵,并且在正统九年征讨兀良哈三卫还取得了“大捷”,晋升太保位列三公!
    沈忆宸身为成国公之子,当有武将勋戚之血脉。朱祁镇最大的心愿,就是如同太祖、成祖那般,北逐蒙古封狼居胥,创下属于自己的文治武功。
    朱祁镇给沈忆宸赐字“向北”,可谓把心中抱负理想一览无遗,也蕴含着他对于臣子的期盼。
    换做一般皇帝,是不会对文状元赐这两个字的。但朱祁镇可是开创了明朝文官以武功入爵的先例,更别说沈忆宸本身就是武将勋戚子弟出身,这点对他而言完全称不上出格。
    “唉,还是没变。”
    沈忆宸叹了口气,并没有获得皇帝赐名的喜悦之情。
    相反,今日这赐名的二字,预示着朱祁镇对于北方草原的“雄心壮志”,终究有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
    历史的巨轮依旧在缓缓前行。
    “臣,叩谢陛下赐字!”
    沈忆宸再次磕头谢恩,而这番皇恩浩荡在殿内群臣眼中,可谓恩宠的无以复加!
    “圣上亲赐表字,我大明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吧?”
    “当然没有,除了沈忆宸,谁能十八岁未取表字就大魁天下?”
    “以今日之恩荣,恐怕圣上是想复刻靖远伯王骥的事例,出将入相啊。”
    “恐怕还不止,成国公说不定会一门两爵!”
    可能是今日沈忆宸皇恩太甚,殿中很多朱衣大员们,都顾不上君前失仪窃窃私语起来。
    “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一名主管礼仪的官员站了出来,高声提醒了在场大臣们一句,瞬间殿内就安静了下来。
    见到群臣都开始按捺不住议论了,朱祁镇明白不能再与沈忆宸说下去了,否则独享圣恩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把目光看向了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也开口勉励了几句。
    只不过相比较与沈忆宸的“君臣交心”,这几句勉励属实有些敷衍的过分,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这等差距,让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极度不平衡,就算科举排名屈居于后,也不至于被无视到如此地步吧?
    以前文人士子常常谈论,科举风光共有一石,沈忆宸独占了八斗。
    如今连皇恩浩荡,沈忆宸也能做到独占八斗?
    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与三鼎甲聊完之后,传胪大典到这里基本上算是临近尾声了,朱祁镇朝着殿下的鸿胪寺官员示意了一眼,表明可以退朝了。
    只见殿外礼乐声再次奏响,鸣鞭三下后,文武百官跟众新科进士们行跪拜礼,恭送天子离朝。
    金殿传胪虽然已经结束,但是状元仪式却并没有结束。鸿胪寺的致词官来到了丹陛,高呼道:“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这声致词,意味着御街夸官仪式的到来。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独占鳌头高中状元,自然得与万民同庆,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十里长街、万人空巷的盛况。
    这时一名司礼监的小太监,捧着沈忆宸的状元朝服走了过来,态度很是谦卑的说道:“状元公,还请与小的前往偏殿更衣,换上状元朝服。”
    “那就有劳公公了。”
    沈忆宸表现的非常有礼数,并未因为对方小太监身份,而流露出轻视之情。
    要知道许多阉人因身体残缺,从而导致心理上也比较偏执,心眼非常小很容易记仇,沈忆宸可不愿意惹上无妄之灾。
    另外就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今日的小太监,明日会不会成为王振、魏忠贤之流?
    想要消息灵通掌控朝野,那么与内官搞好关系是必要条件,能结下善缘,沈忆宸就不会去与之交恶。
    “状元公可是王爷爷的贵人,小的不敢当公公之名。”
    王振的贵人?
    听到这个名词沈忆宸有些意外,自己什么时候跟王振的关系如此亲密了,就连宫中小太监都当贵人看待?
    带着这份莫名其妙,沈忆宸来到偏殿换上了状元朝服。望着铜镜中那代表着尊贵权势的绯色衣袍,刹那间有些恍惚,这就是权贵的模样吗?
    “状元公,这身朝服您穿上之后,真可谓一表人才。”
    小太监看着沈忆宸站在铜镜前未动,还以为他沉迷于自我欣赏,于是靠了过来赶紧恭维了一句。
    这句话也算是打断了沈忆宸的恍惚,他笑了一笑并未多言,转身就朝着殿外走去。
    退朝之后,文武百官并未如同往常一样离场,他们在等候着沈忆宸的出现。
    因为所谓的“御街夸官”仪式,就是“大金榜”送至长安左门外张挂的过程。状元将率领众新科进士一路同行,并且京师百姓都会过来围观看榜,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夸官仪式。
    所以现在皇榜还未出宫,文武百官不得离场!
    只见当沈忆宸身穿绯色状元朝服现身的时候,那些随着皇帝退朝,已经开始互相客套聊天的文武百官跟新科进士,通通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年少着绯袍,真是看着别有一番触动。”
    “这就是三元及第、大明魁首的风采,天下当独一份!”
    “勋戚血脉、文人风骨合而为一,沈状元属实不凡。”
    “真是羡慕成国公啊,我要是有此子,恐怕得祖坟上冒青烟了。”
    带着众人惊叹、羡慕、向往等种种不同目光,沈忆宸站在新科进士群体的为首位置,等待礼部尚书胡濙取出皇榜。
    只是这一身绯色状元官服,在一群深蓝进士巾服中,显得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一枝独秀!
    “贺平彦,如今咱们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在这里看着沈忆宸的风光无限,真是羞辱至极。”
    孙绍宗不知何时来到了贺平彦身旁,罕见带着一种自嘲语气。
    现在的沈忆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标志着胜负已分。
    “山高水远,一时成败有何妨?”
    虽然贺平彦此刻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但是他身为共兴社魁首,怎么也得硬撑下去。
    否则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就在此时,西宁侯嫡长子宋杰也靠了过来,他略显神秘的说道:“刚才我从解禁的读卷官那里得到消息,你们知道沈忆宸如何被推选为状元的吗?”
    听到这话,仿佛点燃了贺平彦心中的一把火,他就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输给了沈忆宸哪里!
    “快说,沈忆宸到底怎么被钦点的状元?”
    急切之下,贺平彦连平常最在乎的仪表风度都顾不上了,赶忙催了一句。
    只见宋杰神神秘秘的左顾右盼了两眼,然后才开始说道:“沈忆宸是阉党中人!”
    “他娘的果然如此,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他能击败贺平彦跟杨鸿泽夺取状元!”
    孙绍宗情绪有些激动,他一直想着要找沈忆宸报复,并且始终不可能承认对方能力在自己之上。
    如今沈忆宸是阉党中人,简直就如同谜底大开,难怪这小子能一路三元及第。甚至谈妥的文官子弟状元头衔,都能空降到他头上,有了王振的帮忙,那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贺平彦的头脑没有孙绍宗那么简单,他通过舅舅王直,无比清楚文官集团在殿试的背后利益交换。
    就算有王振插手,读卷官推选沈忆宸也排不到第一。寻常事情碍于阉党权势,可能会避让三分,科举事关文官集团的未来力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步的,更别论状元头衔了。
    “单靠王振不够,读卷官中得有重要人物助力沈忆宸,这个人是谁?”
    贺平彦朝着王杰追问了一句,他想要得知真正的答案。
    “据说是杨元辅。”
    当杨元辅三字出来,贺平彦宛如晴天霹雳,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甚至就连离他比较近的杨鸿泽等人,偷偷听闻到这段对话,受到的打击也不下于五雷轰顶,心中理念仿佛都瞬间崩塌。
    内阁首辅,文官集团的领袖,居然会选择推选阉党中人?
    这到底是杨溥背叛了文人气节,还是上层高官选择了同流合污,莫非这大明朗朗乾坤,真将永无天日了吗?
    “不可能!”
    杨鸿泽高喊了一句,士大夫精神就是他的毕生信念跟准则,他也以传承文人气节风骨为己任。
    如今说文官领袖都“投敌”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肃静!”
    丹陛之上的鸿胪寺官员,听到了杨鸿泽的这一声高呼,于是出言警告了一句。
    同时礼乐声音再次传来,礼部尚书胡濙出现在了丹陛正中黄案前。
    见到这一幕,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站立不动,准备恭迎皇榜。
    只见胡濙捧起黄案中的“大金榜”,用云盘承榜,然后放置在銮仪卫抬着的黄亭上,出奉天门经午门至端门,并由各门的正中门走出。
    皇榜已动,百官却未动,他们纷纷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今日状元大魁天下,乃当之无愧的主角,当为首为尊。哪怕贵为王公勋戚、殿阁部院大臣,都得行在状元身后,整个天下都为之让步!
    沈忆宸昂首挺立,然后再次踏上了御道,状元殊荣就在于此,今日自己可以默认天子礼!
    阔步前行,御道上的沈忆宸身后两侧跟着新科进士,再后跟着文武百官。这种场面对于天下文人士子而言,就是毕生所追求的至高荣耀,没有之一!
    甚至很多新科进士,一边走着,一边回想着自己寒窗苦读的心酸,两眼忍不住饱含热泪。
    奉天门、端门、午门……
    一扇扇镶嵌金色铆钉的朱红宫门,在沈忆宸面前缓缓打开,阳光照射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并且沈忆宸走的还是正中门,这同样是只有帝王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今日为我所用!
    看着沈忆宸的身影,进入到那深深的正中门洞,成国公朱勇心中感慨良多,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身为一名父亲,能亲眼见到到自己儿子享受着天子礼仪,内心那份骄傲自豪简直无法言喻。
    如果换做是之前的话,恐怕朱勇心头还得蒙上一层阴霾,毕竟沈忆宸拒绝入宗谱,始终是他无法放下的芥蒂。
    如今不知为何,朱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轻松了许多,或许就真的如同沈忆宸当初所言。入不入宗谱,并不仅仅是一场利益交换了,还有着父子亲情的存在。
    就算沈忆宸不姓朱,他也依然是我的儿子,今日是属于父亲的荣耀。
    走在正中宫门的门洞,不知不觉中沈忆宸慢下来自己的脚步,仿佛有了一种穿梭时空的错觉。
    另外一个世界,自己也曾来过故宫,也走过这道门洞,却与今日所获得的感受截然不同。
    这就是站在科举巅峰的感觉吗?
    来到了长安门,因历代皇榜都是悬挂于北面的黄墙之上,于是这道门也就有了龙门称号。
    跨过此门,预示着新科进士们鲤鱼跃龙门,从此再非池中之物!
    此刻在悬挂皇榜的北墙旁边,还搭建好了一个彩棚,内设有红案。红案之上摆放着酒水、果品等等物品。
    顺天府尹率领府衙众官员,正在彩棚中等待新科进士们的到来,这里也是御街夸官的起点。
    见到沈忆宸出现,自府尹以下众官员,纷纷向着他行礼,其中不乏如府丞这样能身穿绯袍的四品大员。
    这一幕,同样让还未授官的众新科进士们震撼不已。
    这就是状元之尊吗?以往高高在上的府衙官员们,如今也得低下自己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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