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军与妓
    北长城外,融化又冻结的坚冰之上,淅淅沥沥的小雨啪嗒啪嗒的滴落下来。
    这是北长城千百年来,唯一的一场雨,潮湿的空气,似乎驱散了挤压已久的寒冷。
    将士们纷纷出来观雨,自从踏进这大漠,踏入这北长城之上,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人间最普通不过的景观,正如那万里长城上的积雪一般。
    “你说,这场雨下了之后,这长城的雪,会不会化掉?”一个守在雁门关外的将士开口问道,伸出手来,感受着雨水的滋润。
    “不会吧,就一场雨而已,哪那么容易啊。”另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将士,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时候,三个人之中看起来最为年幼,却也是腰板最为笔直挺拔的将士冷冷的说道。
    话音刚落,换岗哨吹起。
    另外两名将士冲这个他们眼中的孩子摆了摆手说道:“走吧,干将,到岗了,我们一起回营里,喝几杯吧。”
    被称之为干将的青年摇了摇头说道:“不了,我再待会。”
    那两个将士也不勉强,笑了笑勾肩搭背的退出雁门关,而青年则是手握着长枪,继续站岗,他脸上的表情,正如这长城之上的积雪一般,冷极了,眉宇间又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不苟言笑,这是大漠陈家历来的一大特色,而陈家世世代代的子弟,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坚守一辈子。
    突然,干将看到了一个细长的身影,从关外飞蹿了过来。一向嗅觉敏感的他,似乎闻到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气味。
    正如他刚刚所言,事出反常必有妖。
    手持长枪,踏着矫健的步伐,他随着那道身影,飞掠而去。
    砰!
    一枪扎在墙壁上,上面的冰随着破开了一个口子,同时,也挡住了那道身影的去路。
    “你是何人!”
    极有雄性气息的一声吼,颇为震耳。
    干将眉头紧皱,拳头握在胸口,怒视着面前这个被薄莎遮面的人,不,从长城外偷袭过来的,断然不会是人!
    于是,下一秒,一个风情似水的声音,不可抗拒的钻进了干将的耳朵里。
    她确实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女子,掀开面纱之后,一张勾人心魄的脸蛋撕破了黑暗的冷雨夜,那双眸子,更是美得令人窒息。
    前二十年,在干将的心中,他所见过最美得女子,就是自己的母亲的,贤惠温文尔雅,可自古美人多薄命,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而死,大人和孩子哪个也没保住。令他欣慰的是,一向风流的父亲,因为母亲的死,从此便没踏入那军妓营中半步。
    如今,母亲的模样,早已湮灭在记忆的海洋之中,可面前这个女子,确实让他不禁微微张开口齿。
    “你是在叫我么?”女子显然是见过世面,并没有被他既有气势的长枪吓到,反而步步紧逼迎了上去。
    她每向前走上一步,干将便要往后退上一步。
    别看这青年来到这世上仅仅二十多年,可他曾亲手杀死过一只成年的蛮荒异兽,这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说明他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壮志,当上这北长城的司令官,领导万千兵马的驻北军团,抵抗蛮荒之地的异兽。
    可眼下这不知是人是妖的女子,却令他心里产生了畏惧,与其说是畏惧,倒不如说是挣扎,那是一种快要沦陷的感觉,是他这二十年来从来未有过的感觉。
    和那女子对视良久,他开始不抗拒,不害怕,反而有着几许愉悦。
    于是他恍然大悟,面前这个女子,要比那头死在他手下成年蛮荒异兽更加可怕。
    因为只见了这第一面,他便觉得自己要死在这女子的手下。
    女子终究没有走出北长城,她进了军妓营,陪着一些将士,喝酒,起舞。
    军妓营是北长城万千将士唯一的娱乐场所,二十年之前,干将未曾踏入一步,二十年之后,他常常来这里,只为看那女子一眼。
    一种名为嫉妒的怪异情绪占据了干将的心头,他难以忍受,那女子翩翩起舞之时,从昔日的同僚口中吹起的哨声,很刺耳,可这时候,女子偏偏又要给他一个眼神,那眼神,意味深长。
    一天、两天、三天...
    干将忍不住了,尝了大漠酒的辛辣滋味,莽莽撞撞走进了军妓营,一把握住了那女子的手,将她拉了出来,拉到长城门下,浅尝辄止的一吻。
    “我不是人,我是妖。”那女子轻轻道。
    “那又怎样?”
    干将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心头的疯狂彻底褪去,他的语气,绵软而无力,将那女子逗得嘿嘿直笑。
    她活了几百年,倒是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傻小子,而这傻小子钻她怀中的样子,又是那般纯良天真。
    不由得,心弦轻轻拨动,那女子又笑,这一次,是在笑自己。
    一吻过后,女子回了军妓营,干将回了将军府。
    第二天,干将被打的遍体鳞伤,却依然站在雁门关下,握着长枪,凛立在彻骨的寒风之中。
    “我跟父亲说了,我要娶你。”
    干将咧着嘴,他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比杀死异兽还具男人气概。
    “你怎么这么傻?”
    女子摸了摸干将的脸,语气之中,却听不出来半点心疼的意思。
    过了半晌,干将将自己的脸,从那女子的温柔中别过,不动声色的说了一句:“你走吧。”
    父亲找到她之后,觉她是妖,断然不会留她。
    但干将不难过,因为这对自己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女子毫无声息的点了点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物件出来。
    摊开手心,那是一串骨头项链,不好看,晦涩极了,但女子喜欢,记不清带了几百年。
    而她现在,要把这条骨链,送给面前这个青年,如果说非要找一个什么理由来搪塞自己的话,那么就当他是自己所相识的第一个凡人好了。
    干将收起了骨链,一句话没说,一眼未看,更不知道那女子什么时候,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心里还是冒出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愫,因为他知晓,此一别,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当灰暗的晨光照耀在长城墙壁之上时,干将已经没有心思再怀恋昨夜种种,他父亲出关巡视蛮荒之地时,被十头异兽围困,危在旦夕。
    他身披银甲,一人一枪一马,杀出雁门关外,却未曾想到,那串毫不起眼的破旧骨链,被遗落在雪地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骨链才被捡了起来。
    这一次,女子没笑,她只是痴痴的望着关外的尘土,翩翩起舞。
    于是,北长城又下雨了。
    二,桃花
    花果山的小雨停了,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春雨下过之后,便意味着万物生机彻底复苏,碧草蓝天,被暖冬洗礼后的花果山,再一次焕出光彩。
    山间小路之上,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兴高采烈的踏着步子,距离他离开家乡外出云游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如今故地重游,他自然是欢喜无比,花果山还是那个花果山,十五年前的那些伤痕,如今早已归于尘土。
    青年从地上抓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继续哼着小曲儿,可哼着哼着,心头突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回味过来,这阵失落感的来源究竟在哪。
    十五年之前,他还是一个小和尚,崇拜着一个盖世英雄,两人分别时,他还立下誓言,要救苦救难,斩妖除魔,渡这芸芸众生。
    可整整十五年过去了,除了离开寺庙,成了俗家弟子,生出一头乌黑浓密的丝之外,他一事无成,准确的说,他这十五年倒也办过一些个繁杂琐事,帮人挑水,替人砍柴,采药救治病人,倒也算是积了一些善德,可他终究是不满意,因为他心里面总是惦念着,那个大英雄,那个从魔头手中将花果山解救下来的盖世英雄,他理所应该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样才配的上那个英雄临走时嘱咐他的话。
    沉闷的叹了口气,青年继续前行,越过山岭,行至山脚,终于看见了记忆中熟悉的村子。
    村子没变,朴实的村民们热情的为他摆了一桌酒菜,为他接风洗尘。
    酒未饮,菜未尽,青年却察觉出了村民们的异常,似乎有一种悲恸的情绪隐藏在欢庆的表面下。
    “乡亲们,你们到底有什么烦恼,说来我听,要不然,这酒菜,我吃着也没什么味道。”
    青年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沉声质问。
    一语道出,鸦雀无声,过了一阵,村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喜气,纷纷安慰他,断然否认生的状况。
    一顿饭吃下来,青年索然无味,村民散去之时,他逮住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娃,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酥糖。
    “告诉叔,这些日子来,村里是不是生什么事儿了?”
    娃娃贪吃,马上将那酥糖揣进了口袋,抹了一把鼻涕小声的说道:“有一个大姐姐被山贼抓走了,村里的人正想办法呢,他们不想让你,怕你冲动去找那伙山贼,那伙人可凶嘞!总下山来抢牲口不说,还抢人。”
    青年紧紧的皱起眉头,同时握起了拳头。
    花果山,妖没了,但恶还在。
    他不露声色的离开了村子,在夕阳的余晖当中,迈着坚决的步子。
    他一个人到了山贼的营寨前,挺身而出怒声喝道:“快将那女子放了!”
    山贼误以为有人马来闹事,寨门大开,数十个凶神恶煞的悍夫,手拿砍刀冲了出来,等他们确定对方只有区区一人时,全都看傻了。
    “你他妈的找死吧!”山贼王扯着嗓子骂了一句,手中的砍刀冒着寒意,上面还有血迹残留。
    青年并不畏惧,反而向前迈出了一步,不卑不亢的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天命有归,善恶有道。”
    对于恶贯满盈的山贼,这声说辞显然太过于虚弱乏力。
    山贼王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心里面既觉得可气,又觉得好笑。
    善?恶?
    他不求自己有什么好报应,他的眼中只有酒肉和娘们儿,至于报应,那等他死了下地狱再说也不迟。
    眼神之中,寒光一闪,上贼王的刀口便架在了那青年的脖颈之上。
    “小兔崽子,我看你他妈的是活腻歪了吧,你要是非要来找死,大爷我今天就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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