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出剑,想来面前这位邋遢男子乃是剑客之流,然而赵黍上下打量,都没发现对方携带剑器。
    剑术作为术法的一门,大体分为两条脉络。一者近于武夫,持剑飞步、逞凶行暴,极具格杀斗战之威;一者采集五金精英, 炼成剑匕,有通灵具神之妙,可闻声自飞、往来千里,世人所言飞剑便大抵为此。
    然而无论哪一种,皆是要对剑吐纳、锤炼体魄,最终将一身真气凝炼改易为剑气。
    因此剑客气机显著, 容易辨识。像罗希贤与人斗法,赵黍隔着一座山头都能有所感应。
    可是眼前这位邋遢男子, 只是缓缓抬起剑指,手无寸铁,身上也没有锋锐剑气发动的征兆。但他两眼望来,赵黍还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豪语落罢,周遭山林一时凝静,万籁俱寂。
    赵黍不敢丝毫大意,他没有被动接招,而是主动扬手召出神虎真形。
    但闻山中虎啸,穿林破空,铁铸黑虎卷起金风,所过之处草木皆摧。
    虎啸生风,吹起邋遢男子蓬乱须发,清瘦面容不见惧色,也无狂热战意。肩头一动,剑指轻轻递出。
    霎时间,大静化大动,宛如千山摇撼、万川激洪, 天地之间乍生剑气, 尽汇指尖。
    磅礴剑气倾泻而出,神虎真形如陷波涛之中,转瞬沦没。目睹剑气袭来,赵黍心念瞬动,身上五华开张,袖里符咒飞出,瞬间展开一面铜墙铁壁。
    然而剑气威不可当,符咒障壁被瞬间洞穿,后续五色光华流转不定,如封似闭,意图使剑气陷入泥泞。
    可是剑气攻势不受丝毫遏制,轻而易举凿开五色光华,一举贯穿赵黍胸膛!
    “代形解厄?”
    邋遢男子低语一声,赵黍身形化作点点光毫消散。本体借隐沦幻术藏身,快如离弦之箭,直冲下山。
    然而剑气并无丝毫迟缓,势比飞瀑、威胜山崩,追袭赵黍而去。
    剑气浩荡,所过之处却是草木无伤、土石无痕,宛如天籁风涛,无孔不入,避无可避,只能坦然承受。
    赵黍奋力提纵,身形沿地飞掠,手中青玄笔勾勒虚点,激起地面土煞,化作重重迟滞,意图阻碍剑气威势。
    “开什么玩笑?那帮地方豪强从哪里请来这位高手?!”
    赵黍疾速遁逃,脑海中的思绪一刻不停。按说他如今也是凝就玄珠的修士,算得上华胥国内有数的高手,哪怕不是以杀伐之威闻名于世的人物,也绝非等闲之辈。
    而且赵黍术法手段繁多,更兼巧智诡谋,刺杀之举一击不成,只会让赵黍遁逃脱身。
    何况此地距离东胜都并不遥远,斗法声势一大,定然引来都中高手能人。积宝阁刺杀一案在前,稍微懂些事理的杀手刺客都不会在东胜都附近出手。
    只是赵黍想破天都没料到,这位邋遢男子的修为法力远远超出自己预料,其剑气锋芒锐不可当,罗希贤与他相比真可谓是腐草荧光!
    尤其是邋遢男子出剑之前毫无征兆,仿佛天地俱寂的玄妙境界,让赵黍不由自主地想起梁韬,难不成这邋遢男子也是近于仙道的高人吗?
    哪来的豪强巨户、绿林贼寇能够请动这种高人来对付自己?恐怕万两黄金也难动其心!
    赵黍竭尽全力逃窜,转眼冲出山林。然而剑气追袭不止,将拦阻术法统统破除,从磅礴大潮汇作一点锋芒,直抵赵黍身前。
    再难逃避,赵黍催动腕上契命环,由地脉根砥凝炼无数岁月的清气,豪光大作,护住赵黍周身。
    剑气锋芒不止,逼至心口寸许之外,赵黍借势急退,好似蛮牛牵犁,在山下稻田拉出一道沟壑,激起水花尘土。
    足足退了百丈有余,剑气威势这才缓下,赵黍满身泥泞,体内真气激荡未休,全身筋骨震颤酸软,勉强站在原地,喘息不止。
    艰难抬眼,就见那名邋遢男子抬脚迈步,动作不快,身形几闪便来到赵黍面前。
    “手段不少,可惜有用的不多。只是没想到你这么怕死,就知道逃跑。”邋遢男子抓了抓头上乱发:“也罢,一剑就一剑,老子说话算话。”
    赵黍调匀体内气机,开口问道:“足下究竟是谁?”
    “坐看风雷激,回首鸿雪迹。云水不记年,沧浪无所忆!”
    邋遢男子潇洒转身,虽是麻衣芒鞋、须发蓬乱,却难掩一派超尘意气。
    赵黍望着对方渐渐远去的背影,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鸿雪客?莫非他是鸿雪客?!”
    ……
    邋遢男子随心而行,在路人看来,他就像是落魄穷汉,来到大江南岸,遥望烟波浩瀚,低吟哼唱。
    就见江中莫名大潮涌动,有一人紫袍玉冠,立身潮头,正是梁韬本尊,闻听清朗之声遥遥传来:
    “鸿雪道友,别来无恙否?”
    被道破身份的邋遢男子似有几分不耐:“得了吧,摆什么臭架子?要走路就走路,要坐船就坐船,搞这一套,你是怕晕船还是还是咋的?”
    潮头上的梁韬脸色怔住,随后按落潮头,身形飘然来到江岸。
    “我方才感应到东胜都郊外有剑气激荡,心知定然是有不凡之辈来访。”梁韬负手笑道:“果不其然,瀛洲会盛事将近,鸿雪道友如期而至。”
    “你们年年来找,老子都快被烦死了。”鸿雪客满脸嫌弃地摆手:“我当初也是手贱,好端端的,干嘛把古仙设下的结界给砍了?”
    梁韬则说:“鸿雪道友何故如此?我辈一言一行皆备玄妙,上契天心、下应地数,瀛洲岛结界被道友所破,也合该此处福地现世。”
    “哎呀!”鸿雪客怪叫一声,赶忙蹲到江边,掬水洗耳,边洗边说:“不行,老子听不得这些话,什么狗屁天心地数,老子没见过那些玩意儿!”
    梁韬眼角收紧,却还是保持微笑:“鸿雪道友倒是一如既往风趣幽默。”
    “得了吧,废话一大堆。”鸿雪客蹲在江边抠耳朵:“你梁国师亲自找来,肯定有事要说。趁老子眼下心情还行,赶紧说!”
    梁韬略显严肃地问道:“鸿雪道友方才出剑是为何故?难不成是遇见妖邪了?”
    “装,继续装。”鸿雪客说:“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莫非鸿雪道友看中赵黍,有心传他剑术?”梁韬问道。
    “剑术?他学不了。”鸿雪客摇头:“赵黍这家伙根基已成,而且无半点迎难而上的嶙峋剑骨,只有满肚子诡诈心思。跟你一样,在东胜都这个粪坑泡久了,臭不可闻,不堪造化。”
    梁韬倒没有将鸿雪客这话放在心上,他知晓这位东海剑仙性情乖僻,毫无半点风雅威仪,仅有的那点仙家气象也只在他出剑时能略窥一二。
    鸿雪客过去曾在昆仑洲游历行走,梁韬曾猜测他应该打算寻找亲传弟子。
    只可惜鸿雪客乖戾孤僻,而且眼光极高,别人稍有不如意,他便断然舍弃,根本不肯花心思去调教点拨。
    即便是修仙有成,也不代表擅长传法授徒。鸿雪客自己境界极高,斩龙一役更是奠定其“昆仑剑术第一人”的声望,奈何根本没有人能够承继他的仙家剑术。
    这么多年下来,鸿雪客入世行走的日子越发稀疏,传剑授法之念估计渐渐淡了。不过他会找上赵黍,还是让梁韬心生疑窦。
    “赵黍虽无剑心剑骨,但是在科仪法事一途颇有造诣。”梁韬笑道:“此外,他也擅长将法物丹符用于凡常之事。”
    “你那档子事憋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解决办法了?”鸿雪客问。
    梁韬自信点头:“赵黍是天夏朝赞礼官的后人,并且得了真传。若要开创人间道国,少不得科仪法事之助。”
    鸿雪客沉默一阵,站起身来,两手伸到腰间摸索。梁韬见他如此,不由得询问:“道友在做什么?”
    “我要拉屎!”梁韬直愣愣地说:“你浑身上下臭气熏天,老子受不了,拉泡屎冲冲味儿!”
    梁韬耐性再好,也受不了鸿雪客如此举动,皱眉道:“你好歹已经成就仙道,为何就没有半点仙家威仪?偏要这副作态?”
    “威仪个屁!”鸿雪客提着裤腰带:“那玩意儿顶屁用?能当饭吃吗?除了吓唬人还能干啥?能被你吓住了,有没有威仪都一样;不会被你吓住的,反倒嫌你装腔作势。你好歹也是国师,连这点屁事都不懂?”
    梁韬则言道:“仙家威仪不是装出来的,我并非山野散修,若无威仪,如何慑服妖邪凶祟、异国强敌?”
    “你太贪心了。”鸿雪客翻了个白眼:“以你的修为,早就能成仙了,功行圆满,没必要强求那些不可为之事。过犹不及,小心把过去那点积累全都挥霍掉!”
    “尚无作为,焉知是不可为之事?”梁韬言道:“人间道国并非朝夕之功,赵黍布下科仪法事之后,我大可花费长久岁月慢慢布局。”
    “你有这耐心,别人可未必有。”鸿雪客说。
    梁韬放声笑道:“他们要是按捺不住,大可以动手显露真章啊!”
    “我看你是闲的。”鸿雪客提醒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赵黍似乎有几分难测仙缘,恐怕早就有人在他身上布局落子。”
    梁韬眉头一皱,心中默自推演,片刻后说道:“奇怪,张端景应该没有这等境界。”
    鸿雪客扣着鼻孔说:“别算了,既然是仙家,不受气数命理拘束,天机难测,算了也是白算。”
    梁韬则说:“这种话偏偏无知小儿还行,你当我全然不解其理么?仙家若是不涉尘世,自然无可测算,但主动插足入局,终究有所作为。凡有所为,必生余气。你能看出赵黍身怀仙缘,便是此理!”
    “啊对对对,你啥都懂,你最厉害!”鸿雪客满脸反感。
    “你虽成仙,却没有飞升洞天,想来便是宁可滞留尘世,也不想寄人篱下。”梁韬言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造化之功非是孤悬海外便能参悟透彻。我要开创人间道国,便是为日后修悟做好铺垫。来日飞升,便直登高真上仙位业。”
    “所谓洞天,也不过是给自己搭一座大房子罢了。”鸿雪客不屑道:“老子才懒得当什么土财主,天外有天,我打算看看天外风光。”
    “天外风光未必有多好看,你要好自为之。”梁韬言道。
    “老子果然还是跟你相处不来。”鸿雪客极为嫌弃地打摆子:“不止是你,什么张端景、朱紫夫人,你们一个个都是汲汲营营,满肚子蝇营狗苟,全都跟畜生一样,往食槽伸长脖子,还要拼命将别人挤出去。搞得这年头已经没有几个人专心仙道,这世道真是烂透了!”
    “你厌弃如今这个世道,可是又做了什么?”梁韬面无表情地说:“故作荒诞之态,讥讽世情俗理,结果又有何用?说到底,你还是爱惜羽毛,事到临头怕脏了手,不想污了名声,担心承负过重。”
    鸿雪客冷笑,难得正色道:“梁韬,你可知为何天上仙家都冷眼旁观?”
    梁韬扭头望向对方,神态骤然一变:“你真的以为他们是在冷眼旁观么?鸿雪客,你可不要太天真了,若论对仙家的了解,你未必有我深刻!”
    鸿雪客眼中剑意涌动,似乎要剖开梁韬皮肉,看清内在:“原来如此,难怪你灭了这么多门派,居然没有惹来半点诛罚。”
    “帝下都一役,是你亲手斩杀玄矩,应该能猜出他的来历。”梁韬言道:“谪落尘世的仙家,哪怕没有仙家法力,也绝非等闲之辈,何况那条孽龙原本就是他在天上的坐骑。当年各路人马为了斩此孽龙,花了多少心思?可惜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天上仙家不过是拿这尘世当棋盘,而我不打算只做棋子。”
    “人间道国,是你为求翻身做主所布之局?”鸿雪客笑道:“只是你看重的赵黍,恐怕已经成为其他仙家手中棋子,说不定就是坏你布局的关键一手。”
    梁韬神态略显凝重,思考片刻,眉头又舒展开来:“如此也好,要是只有我一人落子,这局岂不是显得太无聊?诸天群仙若是有心,尽情落子对弈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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