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摇头微笑:“古今将帅,谁不想用兵如臂使指?然而战场之上变化莫测,千人万人调动起来,更是有无数难处。胜负角逐,又岂止是在战场之中?”
    结界之中推演战事的二人自然听不到这话,而赵黍也在逐步摸索战场情况。
    和预想中派出斥候就能探听到敌情不同,战场上的各种情况往往需要迟滞许久才能呈现眼前, 赵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两眼昏花的老人。
    斥候传回的消息大多似是而非,一会儿说这里有敌军大部,一会儿说那里敌军正在修筑营垒,而且还有好几队斥候一去不回。
    赵黍正在那里挠头犯愁,脑海中忽然响起灵箫的话语:
    “调一万人东路山口,将河谷之地占下来。派出欢兜民去往前线,代替斥候,藏身山林中作为哨岗。”
    “你怎么……”赵黍没料到, 灵箫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言提点自己。
    “你照做就是。”灵箫语气冷淡,似乎还有几分不满。
    赵黍不敢多问,抬手虚指,派出一万兵马进入东路山口,一片密集成团的红色光毫缓慢移动,还未到位,灵箫又说:
    “西路崎岖难行,派出五千人进入山口,要加快行军,试图抢占积荫谷。其余兵马走中路山口,同时派斥候摸清群山之间的小路。”
    赵黍也都相继照做,片刻之后,那些被派出去的欢兜民便陆续传回战报,说是华胥国大军沿着中路推进,游荡在外的豕喙民被杀得七零八落, 陆续往南方逃回。
    “要收拢这些豕喙民吗?他们也有好几千人呢。”赵黍问。
    “不要管这群散兵游勇, 你让东路军继续向前, 到达河谷后找到河流上游,伐木凿石堵塞河水。留下一批兵士与巫祝镇守, 其余在河谷之外隐蔽扎营。”灵箫言道。
    “还能这么做?”赵黍凝神片刻,发现那堆光毫似乎听懂了自己的想法,确实开始动起来,河谷上游之地被截断水流,在高处渐渐形成湖池。
    “这幅山川图景,是梁韬用来参悟造化玄理、推演天地山川之变的印证。”灵箫冷冷言道:“梁韬开创人间道国,不止是简单的改朝换代,也是他求证仙道的一步。若能参透天地造化之功,便可开辟洞天。尘世万象皆可纳入此间,何况你调兵遣将?”
    “原来如此。”赵黍似懂非懂。
    反观场外众人,他们看到赵黍分兵三路,不少人、尤其是经历过五国大战的馆廨首座都露出异样表情,而张端景看见赵黍调动东路军堵截河水,脸色稍显阴沉。
    “分兵三路?此举这不是削弱自己的军力么?”飞廉馆首座摇头道:“赵黍毕竟不是梁骁那种久经战阵之人啊,完全是胡乱调兵。”
    降真馆首座虚舟子冷笑道:“我看未必,梁骁表面上猖狂凶狠,用兵则是畏缩不前。靠着中路宽阔平坦, 一路修筑营垒,大耗人力。”
    云珠馆首座则说:“步步为营乃是上策。九黎国山林瘴毒蛇虫遍布, 河谷之地濡湿燥热, 兵士易染疫病,贸然进军自是不妥。”
    “兵贵神速,如果担心瘴毒蛇虫,那进军更不该迟缓延宕!”虚舟子冷哼一声。
    云珠馆首座似有不服,望向梁韬,谄媚笑问:“不知梁首座如何看?”
    然而梁韬目光专注,好像不曾听到旁人问话,也不知在作何种想法。
    此时就见中路两方大军渐渐逼近,几次短暂试探和交锋过后,赵黍麾下的九黎国军队落于下风,不得已渐渐后撤。
    身在结界中的赵黍也收到了中路前线战败的消息,虽说只是推演假设,但他也不免紧张。即便自己能够调动千军万马,然而到了具体战斗,他并不能准确操控每一位将士、每一队兵马的排布。
    眼下状况就像把棋子送到对面与敌人硬磕,至于结果如何,并非赵黍所能决定。感觉跟赌桌上扔骰子差不多,胜负成败全看运气。
    “难不成九黎国的军队在梁韬眼中,就是打不过华胥国?”赵黍看着不断败退的中路军,心下嘀咕。
    灵箫言道:“九黎国各部出兵拼凑成军,自然有军心不齐之患。若是与华胥国大军正面交锋,注定胜算不大。”
    赵黍赶忙翻开卷轴,里面确实提到了九黎国军队状况,不由得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我号令大军进攻敌方营寨?”
    “既然梁骁是久经战阵之辈,那么佯败退却无法将其引出营寨,只有切实败亡,才能让他调动大军追击。”灵箫言道。
    “可要是梁骁不肯追击呢?我看他先前都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完全不像他表面言行那样。西路军已经到积荫谷了,并未遇到敌人。”赵黍不免质疑起来,随后又补了一句:“也许是前线军情回传并不及时,说不定等我收到西路军遇敌的消息时,前线已经败下阵来了。”
    “让西路军穿过山间小径,袭扰敌方后路粮草转运。”灵箫并未慌张。
    赵黍只得照做,等待消息来回传递,中路军已经又败了一阵,他见此情形,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惶恐。
    “看来我也不是当将军的料啊。”赵黍垫脚抖腿,心下自语道:“明明只是一场推演,还是止不住紧张。”
    赵黍清楚,自己多少还是存了争胜显耀的想法。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赵黍再怎样说自己无心胜负,都属于自欺欺人。
    可是以赵黍的学识底蕴,一上来让他排兵布阵、号令数万大军,纯粹就是把千军万马送进死路。
    由此再度印证一事,修为境界与处理军政的本领并不相干。术业有专攻,赵黍这样的修士真到了战场上,最好还是遵循统军将领的安排,该干嘛干嘛,别自以为是了。
    赵黍觉得,梁韬搞的这场兵法推演,就是给国主和各家馆廨彰显永嘉梁氏的雄厚底蕴,证明他们不光有仙道传承,也有雄踞一方的精兵强将。
    中路军一路溃退,也正如灵箫预料那般,梁骁派出追兵一路斩杀,使得赵黍一方想要掌控局面变得尤为困难。
    幸亏中路有几处村庄,赵黍只能让残兵据守于此,光是收拾残兵、修葺工事就花了好久,而这也给了梁骁调动后续大部兵马的时机。
    好在此时西路军翻山越岭,终于穿行至中路,于是朝梁骁粮草后勤动手。
    赵黍听从灵箫的安排,让袭扰粮道的西路军一击则退,留在附近的斥候哨探发现,梁骁在后方另有守备兵马,粮道很快又恢复了。
    场外观战的国主点头道:“赵黍这一手倒是与现况相似。九黎国兵马尤擅跋涉山岭,以前我军试图推进,总是遭到他们从山林窜出、袭扰后方。”
    “但是梁骁显然做好预备。”朱紫夫人言道。
    国主还是摇头:“这也就是在推演,一旦战事爆发,大军行进又岂会如此容易?何况梁骁也谈不上胜券在握。”
    朱紫夫人问道:“梁骁会输?”
    “赵黍用兵,从头至尾都在引诱,西路军穿越山岭突袭粮道,中路军退守城寨、坚壁清野,就是在迫使梁骁另寻出路。”国主盯着结界中的山川图景,眼神流露出罕见锐利:“或许他也在向梁韬示威。”
    朱紫夫人顺着国主目光,望向东路河谷,言道:“原来如此。”
    两人讨论之际,梁骁已经派兵几次进攻赵黍中路军的阵地,一时难以拿下,而后方西路军又三番两次袭扰粮道,导致梁骁的攻势越发疲惫。
    因此梁骁留下一部兵马遏制住中路,其余主力转而进入东路,经过一番艰难穿行,终于来到东路河谷,并未发现敌人,于是就地修整,准备稍后南下。
    “动手。”灵箫对赵黍言道:“让巫祝破坏河流堰塞。”
    赵黍当机立断,事先留在河流上游的巫祝施展术法,破坏河流堰塞,当即引动山洪汹涌而下。
    顷刻之间,在河谷扎营的梁骁大部立刻被洪水淹没,近半兵马就此丧生波涛之中。
    梁骁见状,心知中计,立刻号令剩余兵马脱出水泽泥泞。结果在河谷出口迎头撞上东路伏兵,主力人马一触即溃,不得已退回河谷。
    积水洼地、尸骸遍野、湿热山林,这几乎是疫病爆发的绝佳场合,赵黍的兵马虽未追击,可梁骁麾下已经无力再战,到了崩溃边缘。
    此时赵黍的中路军修整完毕,配合西路军一同出击,将梁韬中路镇守兵马和营垒逐一击溃,同时派出凿齿民去往东路,放任其与梁骁残存兵马厮杀。
    这样一来,梁骁麾下的华胥国军队几乎折损一空,虽说在蒹葭关仍有留守,但胜负已然确定。
    结界之外,许多人亲眼目睹战况变化,梁骁原本看似胜券在握,结果转至东路,立刻大败亏输。
    方才对梁骁大为赞扬、对赵黍多加贬抑之人,此刻脸色都十分难看,他们不禁望向梁韬。可这位梁国师并无怒意,只是目光越发深邃。
    “梁首座,推演已毕,可以撤去术法了。”虚舟子出言提醒道。
    梁韬不置可否,扬手一挥,结界内中山川图景如雾气消散,重现出赵黍与梁骁二人身形。
    “恭喜陛下,我华胥国又得一员将才!”虚舟子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若非梁首座设下这场推演,我等还不清楚贞明侯精通兵法。”
    国主笑道:“贞明侯之父本就是五国大战中捐躯的将校,他精通兵法也不奇怪。”
    这话倒是让赵黍回过神来,赶紧拱手言道:“陛下,微臣只是一时侥幸,不敢自称熟知兵法!”
    “侥幸?我看未必。”梁骁手持血戟,他并未因战事推演失败而消沉,看向赵黍的目光少了几分猖狂、多了几分审视:
    “我要是没猜错,你从一开始便打算将我主力兵马引去东路。经过中路几次进攻,看出我不会追击太深,所以中路败退后,形成前有坚壁固守、后有袭扰粮道的局势,都是为了诱使我转道东路,一步步走入你设下的伏击?”
    赵黍表情复杂:“这……我也是乱打的。”
    “你这可不是乱打的。”梁骁面露狞笑:“堵塞河水,等我军去往河谷修整,毫不犹豫破塞引洪。大军就算不被猝然而至的山洪全部冲垮,营地积水也注定无法修整。
    加上河谷伏兵,导致我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能困守水泽泥泞中,看着大军慢慢损耗殆尽!好心机、好手段!”
    听到这话,赵黍没有半点欣喜。原因并非其他,而是他想到自己的父亲赵子良。
    当初为了对付有熊国大军,就是他父亲率兵将其引至伏蜃谷,梁韬则在远方行法引洪,结果跟方才推演十分相近。
    其他人不知内情,倒是梁韬、张端景看出赵黍神态有异。
    “为何不说话?”梁骁盯着赵黍言道:“即便是推演,这回也是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赵黍此时心绪有些乱,没有大逞口舌之快,随意拱手:“梁道友用兵如神,赵某不过是借地利之便,若是堂堂对阵,赵某定然惨败。”
    梁骁却不太高兴:“什么叫借地利之便?用兵岂能不知天时地利?兵者,诡道也,如果只知道在正面硬打硬冲,就算有百万大军也不够死的!”
    赵黍有些恍惚,方才推演用兵,他全靠灵箫暗中相助,如果仅凭他自己,估计还真就是让麾下兵马愣头愣脑地往前进攻。
    “陛下,贞明侯兵法推演获胜,应当再赐一枚仙果!”虚舟子言道。
    “理应如此。”国主面露笑容,朝鸿雪客点头示意。
    正当鸿雪客要摘落仙果,梁骁却忽然大声开口:“且慢!除了兵法战阵,我还要向贞明侯讨教一番!”
    赵黍微微一怔,梁骁的好斗性情不减,他抬起血戟直指赵黍:“你不是说堂堂对阵么?方才只是推演兵法,可最后还是要落到一刀一枪的搏命厮杀。那此刻不妨再来一场斗法切磋,你若是胜了,再多得一枚仙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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