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手持利斧,默诵经咒,然后一口法水喷在斧刃上,找准位置斫击而下,轻松将腿胫斩断。
    看着渐渐凝固的血脂,赵黍面不改色,取来精巧银匙, 将骨髓挖出,置于无色琉璃盏中,随后倒入事先配好的符水,看着水液由赭红渐渐转为黄绿,色彩斑斓,透着几分诡异。
    “果然妖变已深。”赵黍皱起眉头,将水液泼入火盆之中,然后望向案板上被拆解四肢、剖开五藏的狼头怪人。
    “仔细算算……应该是第三回遇到这些狼头怪人了吧?”赵黍回想着说道:“先是成阳县的戴家少爷,然后是东胜都积宝阁的行刺, 也有这种狼头怪人的参与。”
    “你似乎忘了,还有一次,只是未能亲眼见到。”灵箫提醒说。
    赵黍立刻明白过来,回身在竹箧中翻找一通,然后挠头说:“那个狼头人身的木雕我好像落在了怀英馆。”
    当初在星落郡,赵黍也是奉韦将军的命令,在乡野之地搜捕妖邪。其中有妖邪能操控行尸,甚至唤起了死去多年的一目民尸骸,被赵黍所破。
    按照铁公的转述,那妖邪的形容举止跟眼下这些狼头怪人类似,只不过术法之能要高明许多,而且到最后也没能捉拿斩杀。
    “当初在积宝阁的刺客,应该就是与眼下这些狼头怪人同一部族出身。”赵黍拔出钉在尸体背脊的钢针,端到烛火上焚燎片刻,看着钢针表面色泽变化,皱眉摇头:“气入脊髓、易形换骨, 这当路壮骨丸的效力竟如此暴烈。”
    “改易形骸的外丹绝难炼成, 不可能供整个部族服用。”灵箫说:“并且让人改易成禽兽妖物之貌,此等丹药恐非凡人炼制。”
    赵黍望向旁边桌案,注视另外几名狼头怪人的胸肋处:“这里隐约可见骨肉迅速增生的痕迹。如此看来,丹药发挥效力、改易形貌,几乎是在数日之内。如此撕裂原本筋骨皮肉,定然惨痛万分。”
    “弃人身而作禽兽,此辈死不足惜。”灵箫言道。
    赵黍叹气:“如果不是经受极大的挫折苦难,又何必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挪开那堆狼头怪人,赵黍将舍罗魈那分量沉重的无头尸体搬上桌案,用净水洗了洗满手血污,然后又开始一通刀割斧斫。
    “赵执事,城中父老前来拜见。”贺当关在屋外禀告。
    “唉,就不能给我一点空闲么?”赵黍正捣鼓得起兴,却不得不放下手中器具,更衣梳洗一番,才出去见客。
    赵黍带兵夺回丹涂县,经过探问方才知晓,九黎国在城中大兴劫掠, 为了施展术法, 甚至取孕妇婴儿行血祭之举。
    丹涂县百姓深恨九黎蛮子, 以至于赵黍先前让人掩埋的败兵尸骸,又被本地百姓连夜挖了出来,挫骨扬灰,甚至有孩童以踹踢头颅为乐。
    而且因为丹涂县原本官吏曹佐几乎被杀绝,赵黍不得已暂时留下代理政务,等郡府调派人手。在县城养伤休兵,顺便整顿后勤军需转运诸事。
    赵黍麾下秋毫无犯,本地百姓自然万分感激,稍歇数日,便有父老乡亲前来慰劳。
    对付完这些应酬后,拒绝了对方送来的奴仆侍女,赵黍正要继续摆弄尸体,试着摸索出受神力降赐之人筋骨腑脏有何变化。
    结果不等他得闲,有兵士匆忙来报:“城东有大部兵马逼近!”
    赵黍一皱眉,问道:“来者何人?”
    “看旗帜,应是高平公所部。”
    “高平公?他来此作甚?”赵黍嫌弃不已,下令各营着甲登城。
    陈校尉不由得问道:“既然是高平公前来,不必让众人着甲备战吧?”
    “万一是敌军冒充呢?你敢开城相迎么?”赵黍驳了一句,对方连称不敢。
    然而等赵黍来到城头上,看见慢吞吞来到城外的兵马,便知晓来者并非敌军,一名兜鍪锃亮、身披大红斗篷的年轻小将,跃马上前,手提马鞭指着赵黍:
    “城上何人?见高平公旗号,为何不出城相迎?”
    赵黍冷笑道:“我乃贞明侯赵黍,不知高平公派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哦?你就是贞明侯?”那年轻小将回答说:“高平公听闻九黎蛮子奇袭丹涂县,担心韦将军无暇应付,于是派我前来夺回城池。不曾想,让你这个豺狼之辈捷足先登。”
    闻听此言,赵黍只是淡淡一笑。但此刻城楼上还有一众校尉军吏、馆廨修士,他们与赵黍共历杀伐,清楚赵黍近来何等劳苦。即便先前重伤卧床,他也要每日聆听斥候军报,安排粮草转运,从蒹葭关发来的文书都要亲自过目。
    这些人哪里能容忍别人对赵黍的侮辱,若非赵黍管束得力,恐怕当场就有人要张口大骂回去。
    “还未请教阁下身份。”赵黍倚靠城垛问道。
    “我乃高平公之子,杨泰安!”那年轻小将指喝道:“既然已经夺回丹涂县,为何仍逗留不去?”
    “丹涂县大小官曹多数殒命,我身为长史,自然有权代领一方。”赵黍言道。
    “那你可以滚了。”杨泰安大声说:“我就是丹涂县新任长官,还不快快打开城门?”
    “可有印信文书?”赵黍不慌不忙地问道。
    杨泰安极为不耐:“你懂什么?我父已上书国主,不日便能委任我为丹涂县令,我不过是早几天前来赴任。”
    “若无朝廷印信和任命文书,恕我不能交接县城。”赵黍摆手道:“如今战事未休,杨公子率部曲兵马,容易让人误判军情。还请速速回转,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叫你滚就滚,别那么多废话!”杨泰安暴喝道:“仗着一点小小功劳,便如此目无尊上、不敬君长,你赵黍果然欠教训!”
    “够了!”就见丁沐秋飞身跃出,扬手一甩紫绫,化作长索捆住杨泰安,直接将他绑走。
    杨泰安身后也有修士护卫,见此情形刚要出手,城头上多位修士也都一齐祭出各色法宝,配合无间,将意图救回杨泰安的修士兵卒轻易逼退。
    丁沐秋动作迅速,一把将杨泰安摔在赵黍跟前,言道:“贞明侯,我把这个冒犯之辈交给你了!是打是杀,你说了算!”
    赵黍摇头苦笑,丁沐秋眼里揉不得沙子,杨泰安言辞无忌,这个结果其实他早有预料。
    “杨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又何必出来带兵冒险?”赵黍语气宽和。
    杨泰安被摔得筋骨挫痛,正要喝骂,抬眼却见四周不是披甲握刀的凶狠武夫,就是冷眼昂首的馆廨修士,一下子没了胆气。
    “你、你们要干什么?”杨泰安强撑着说:“袭杀公侯,可知是什么罪过吗?你们不要跟着赵黍犯错!”
    可这话一个人都没唬住,仿佛只要赵黍一声令下,就能把杨泰安乱刀分尸。
    “杨公子,你回去吧。”赵黍叹了一口气:“哪怕高平公真的上书国主,委任你做丹涂县令,可你没有文书印信,带着部曲私兵唐突前来,换做是别人,完全可以将你当成敌国冒充的军队,二话不说从道旁突袭。”
    杨泰安闻言一怔,赵黍继续说:“就算事后知晓你是公侯之子,大不了归咎于九黎国。杨公子别忘了,丹涂县就是被一支九黎国兵马奇袭夺占,再来一支兵马将你们袭杀于半途,也并非不可能。”
    一旁张里尉暗自偷笑,先前赵黍为了将一批军需交给赤云都,甚至伪造出九黎国劫掠的阵仗来。
    如果真要搞什么栽赃陷害,这位贞明侯也算是得心应手,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文质彬彬。
    “还有。”赵黍扶起杨泰安,提醒道:“杨公子此举,若是有心之人趁机上书参劾,声称杨公子你纵兵乡野、凌虐百姓,岂不是给高平公惹麻烦么?”
    杨泰安被赵黍说得无言以对,赵黍拍拍他的肩膀,让兵士将他送下去。
    等杨泰安离开后,丁沐秋还嫌不足:“贞明侯,你心肠太软了,这种纨绔子弟就该好好教训一番!”
    赵黍摇头:“高平公毕竟是国主宗亲,我自认还没那个胆量。”
    “我辈修仙之人,但求念头通达、心思无碍,有时候顾不得许多。”丁沐秋当众直言:“再让我看到他,直接吊起来抽三百鞭!”
    赵黍摸摸胡须,掩盖尴尬。心想明霞馆首座丁飞绫随和沉稳,怎么丁沐秋却是如此冲动?也庆幸自己负责主管这些馆廨修士,否则放任丁沐秋随性行事,恐怕跟罗希贤一样,要当场杀了那杨泰安。
    “贞明侯,你就这样放杨泰安离开,恐怕不妥。”梁晦提醒说:“据我所知,杨泰安心性暴戾,回去之后肯定要向高平公诉苦,对你多有污蔑。”
    赵黍若有所思,但还是摆手道:“算了,随他怎么说吧,眼下实在不宜节外生枝。今天把东西收拾好,你们带着戊己两营,先行回转蒹葭关。郡府那边派遣的人手明天也该到了。”
    ……
    九黎国大营中,巫真与左右商议用兵之事,却忽然有人匆匆进帐。
    “巫真大人,方才华胥国有修士飞来,将此物扔到营外!”传令兵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表情古怪,欲言又止。
    “胡闹!敌人扔来的东西,怎能随意带入帐中?若是藏了什么符咒法物,岂不是要害死帐内众人?”有一名巫祝呵斥道。
    巫真抬手阻止众人言语,神态严肃,示意道:“打开。”
    传令兵将麻袋打开,几十颗头颅当即滚得满地都是,有人头、有狼头,有的完好无缺,有的面目尽毁。
    “舍罗魈?!还有……那是苍背部的蒙渠吗?”帐内众人纷纷震惊站起,相继辨认出白獠部、苍背部与乌藤寨的重要成员,脸上神色不比地面上那堆脑袋好看多少。
    巫真面容森冷,他抬手虚摄,袋中一封书信飞出,打开翻阅:
    “贵国聚勇士数百、精兵三千,跋涉山川、穿越险阻,侵疆界、犯城廓,戮民为乐,虐杀妇孺以祭邪祟,凡所经处、含灵悲号。吾奉命讨伐,数战克成,恐山长水远、鸿雁难达,致使诸君蒙昧。今归还贵国勇士头颅,望诸君引以为戒,善自珍重——华胥国贞明侯赵黍拜上。”
    帐内众人相继传阅书信,有人看了掷信于地,骂道:“华胥小儿,欺我九黎无人吗?!”
    “归还头颅,他赵黍是觉得华胥国胜券在握么?”
    “进攻!不能再退了,必须要攻破蒹葭关,拿这个赵黍血祭尊神!”
    “好了。”巫真劝阻众人吵闹,他用木杖拨弄一下头颅,似乎在找某人。
    “费佐圣呢?他作为领兵之人,为何没被送还头颅?”有人问道。
    “难不成是向华胥国投降了?”
    “他敢?!”
    “费佐圣本来就是华胥国的将领,他见战事不利,再次投降,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华胥国怎么可能容忍这种反复小人?他费佐圣就算投降,也免不了一死!”
    “此战既败,费佐圣不可能独自苟活。”还是巫真下定论道:“赵黍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放过自己,无非是死在华胥国罢了。所谓狐死首丘,大体如此。”
    “巫真大人,您是在可怜费佐圣么?”有人冷哼道:“当年我就说过,此人断不可信,哪怕不是华胥国的奸细,他也不是九黎各部出身,怎能指望这种人带兵打仗?”
    “就是!现在可好,把三个部族的精锐高手全拖累死了,他就算逃回九黎国,大祭司也不可能饶了他!”
    巫真默然不语,此时一只蜻蜓飞入帐中,巫真似有所感,抬手接住,闭目片刻,叹道:“妙娑罗逃出来了。”
    “百花谷那个蛊娘子?她怎么就脱逃了?”
    “她不乏隐遁变幻的蛊术。”巫真说道:“她提到舍罗魈误入敌方圈套,自己则是被安排与费佐圣一同突围出城。结果敌军数量太多,她见大势难挽,抛下军队逃跑了,目前正在孤身穿越山林。”
    “败军逃将,妙娑罗也不能放过,就拿她问罪!”
    “那你去?”巫真抬眼扫了说话之人一眼,对方虚张声势,哪里敢招惹那位蛊术奇诡的百花谷主。巫真无奈叹气:“战事紧张,还要筹备大计,现在就别节外生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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