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解决岭南私盐的问题,其实很简单。”苏希锦说。
    全国盐业问题,属于国策,需陛下与众位大臣从长计议,方可定夺。不是她一个人能改变的。
    这一点,苏希锦知道,钟大人等参军亦知晓。只不过,他们想先下手为强,为陛下献计献策捞好处。
    韦大人问道:“大人有何见解?”
    “一方面官府确实得加强管理,狠狠打击私盐犯,最好抓住老虎,杀一儆百。另一方面盐品分类,将盐分为食盐和渔盐,食盐工艺精,渔盐相对粗糙。是以咱们食盐参照朝廷标准定价,渔盐则可以便宜。岭南百姓腌制鱼肉完全可以用渔盐,如此一来不就解决了腌制问题?”
    她说完两只手交替放在案面,笑看着几位参军,“如此,你们以为如何?”
    众参军互视一眼,皆看见彼此眼里的震惊。
    “妙啊!”司理参军赞叹。
    韦大人激动:“如此既降低了成本,又不影响食盐销售,还给百姓减少了开支。真真是妙极了。”
    食盐才是税费大头,渔盐适合腌肉家庭。如此不动国策,大事化小,对多腌制的岭南百姓来说,像是量身定制一般。
    难怪大人说解决岭南私盐问题很简单。
    韦大人摇头叹息,与大人共事三年,每每被她聪慧机敏的头脑所折服。
    大人之言,哪一项不是利国利民,解决根本问题之策?
    “那……那盐引呢?”钟参军弱弱问,这可是一项伟大得国策,谁提出来都可名垂千古。
    若非他没有直接向陛下奏请的权利,早就想出门上了折子。
    “盐引之事,之后本官会找个合适时机,向陛下说明。”苏希锦淡淡道,“诸位还有其他问题要询问的?”
    现在她不过一区区从五品地方官员,上书陛下说国策,如此僭越,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众人摇头,韦参军则出面,“回大人,还有一事。蒋家大仓前些日子已修补完毕,如今空无一物。底下询问大人派何用途。”
    “一间储藏粮食,以防日后出现大的灾荒,地方储粮不够。一间设置义庄,防止再有灾情或时疫出现。”
    韦大人点头称是,“下官这就让人去办。”
    剩下几人无事可商,匆匆告退,结伴而往。中途钟大人搂着肚子,离群而去。
    他顺着长街来到范知州府上,轻敲房门,很快有人禀告后,请他进去。
    钟大人先是寒暄一番,而后道明来意,“说来下官为大人觉得委屈,如今整个惠州城,竟是苏大人说了算。将大人置于何地?”
    范知州正为这事苦恼不已,升迁令下不来不说,百姓好像也将他健忘了。以前乌衣教在时不觉得,毕竟“明日再来”。而今他都出来主事了,百姓眼里还没他,真真是气极。
    “苏大人为国为民,能力卓绝,合该如此。再说她上面有人,咱们也没办法。”半是心服半是埋怨。
    钟大人笑道,“大人鞠躬尽瘁,案牍劳形,下官们都看在眼里,只不过百姓不知道罢了。凡大人作出一件有利百姓的事,百姓必然记得大人的好。”
    范知州心念一动,而后摇了摇头,“本官做得再好,在苏大人面前也黯然无光。”
    “下官这里有一计,或许可以帮助大人。”钟大人凑上前,在他求助的目光下,将方才苏希锦的话说了出来。
    范大人眼前一亮,心潮彭拜,而后双眼黯淡。
    钟大人不知,继续游说,“但凡此事成了,大人将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大人你呢?”范大人问。
    “下官?”韦大人真诚归顺,“下官跟着大人喝口汤就行。”
    “甚好,”范大人说,“你先下去吧,容本官再想想。”
    待他一走,就在屋里徘徊不定。好呀,你个姓钟的,竟然敢坑害本官。
    改革盐制兹体事大,他贸然递折子,估计在政事堂就被拦住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且看这政策,明明就出自苏大人之手,哪儿是他一个两面三刀的参军能想出来的?
    范知州自认怂货,对苏希锦那是又敬又畏又怨。无奈性子如此,正面对刚不可能,问苏大人喝口汤还成。
    他在屋里想了想,随手招来下人,耳语一番,“一定要将此事告知苏大人,就说本官已经拒绝。”
    “是是是。”
    “等等,回来。你将老夫人寄来的山货拿与苏大人,无意透露钟参军曾来过府上。”
    如此,苏大人明白后,必能领他的人情。
    岭南由特贫步入贫困,逐渐往温饱而去,苏希锦忙得脚不沾地。此时她已得到陛下要重查当年之案的消息,心情愉悦。却逢下人来报,修好的河堤决堤,请她速速前往主持。
    ……
    京城,历经数日审查,三年前疏杏诗案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陛下闻之震怒。
    如当初定罪一般,如今翻案之顺利,可以说得上畅通无阻。证据仿佛摆在刑部面前,诉说着苏希锦的冤情。
    “当年下官曾私下闻得苏通判劝告窦大人:说写史当记实,探寻过去,反鉴自身。哪怕是一个字,也不可错。”
    窦大人道,’我们非史官,只是编写书籍而已。大人既知道,何故为此得罪于陛下。’
    苏大人苦口开解:’功过自有后人说,咱们的书并非写给陛下一人看,还是写给天下文人和后代百姓看。只有真正的历史,才能反映事实,照亮前路,起到反躬自省得作用。’”
    福宁殿内,新科进士邵钰向陛下诉说着当年之景。
    “并不存在窦大人所说的诋毁先帝。微臣以为,苏大人清廉端方,既说功过自有后人评,便不会作出私下诋毁先皇之举来。”
    周武煦翻看着刑部呈上来的供词与证据、证物,面色铁青,“此等重要之事,你当年怎的不说?”
    邵钰跪地请罪,“微臣无能,当年事发,微臣曾写了证词递于刑部,不知为何没到陛下跟前。”
    为何?自然是被人隐瞒起来了。
    当年之事,证据确凿。御史台乃至三省六部之人,不约而同请旨降罪。从案发到定罪不过三日,根本来不及反应。
    “欺压百姓是假,亲笔手书是假,到底什么是真的?”
    什么都不是真的,“来人,拟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惠州通判苏大人,端方正直,忧国忧民。然天纵妖娆,为小人所构陷。朕深觉愧疚,特复其原职,赐……”
    今日当值的正是翰林学士顾大人,听得官复原职,只见他手下笔尖一顿,“陛下,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有牟大人任职。”
    “如此……”周武煦眉头微紧,想了想,大开金口:“那就封为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正三品,一部之副手,实打实的重臣实权。
    顾大人心下迟疑,小心提醒,“陛下,苏大人能力卓绝,政绩突出,臣亦敬佩也。无奈其年纪轻轻,至今未满双十,为官短暂。古来六部要臣,莫不是为官数十载,不惑之年方才升任。陛下封苏大人户部侍郎,本是皇恩浩荡,怜她小小年纪受苦受累。可不免引得朝臣不满,人心不齐。”
    当今天下,除了管理钱庄的刑部侍郎谢卯寅,和尚书左丞韩大人,年纪轻轻入主要职。谁不是熬了一二十年熬上去的?
    此二人家世渊源,有才有貌有能力,自然与别个不同。
    贴身侍奉的许迎年垂眸屏息。
    周武煦目光闪动,指尖轻点,眉骨高拢,这确实是个问题。
    “爱卿说得有道理,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下官以为,顾大人才学渊博,履历光鲜,政绩突出。陛下不妨在小步升迁的同时,赐婚、封爵,赏其母族。”
    当年苏大人补办及笄礼,陛下为其添妆。何等风光无限?无奈出了那档子事,婚礼自然也黄了。
    如果陛下能为两人赐婚,添妆,想必不仅安抚了苏大人,也弥补了韩大人。可谓一举两得。
    “爱卿此言甚是,那就封苏大人为户部郎中,兼崇文馆侍读学士,享双倍俸禄。封其母林氏为四品恭人。其父林屯田官复原职。再有婚事,请钦天监择个吉日,遵循韩左丞之意,务必在今年完婚。”
    “是是是,微臣这就动笔。”
    “报,工部尚书吴大人求见。”
    吴庸?这会儿他来做甚?“请他进来。”
    “陛下,”一脚方踏入福宁殿,吴尚书就开口,“惠州传来急报,浚河决堤,伤亡不知。”
    “什么?”周武煦皱眉,“怎现在……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说是兴休水利时,有官员贪图功名,只做表面功夫,敷衍了事,才有如今之灾。”
    有官员?哪个官员?兴修水利之事,由苏希锦主揽,这不明摆着说她吗?
    “十万两白银啊陛下,”吴尚书痛彻心扉,跟割了他的肉一样难过,“现在怎么办?”
    周武煦眼睛锐利,心思百转,刚洗刷冤屈,又来这一招。
    究竟是冤枉呢,还是确有此事?
    “陛下,”最后一字写完,顾大人收墨,“圣旨已经草拟好了。可是现在去惠州宣旨?”
    堂下吴庸微异,惠州圣旨?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看来又被当枪使了。
    宣旨与否,这是一个难题。
    水利那么大工程交给她,若她办砸了,怎么也不能圣旨吧?
    可她又真是冤枉的。
    “暂且不宣,”周武煦说,“等些日子再说。”
    如此,苏希锦的回京计划又被搁置。
    惠州城,苏希锦带领古代工匠,匆匆赶到决堤之处。
    此处地势艰险,口岸不大,然对下游冲击大,长久下去,必定损毁下游堤岸。
    经过一番查探,工匠们直言奇怪,“怪哉,咱们设计的没错,这修筑得也没错,怎会决堤呢?”
    苏希锦沉了沉眸子,“再仔细探查。”
    这个时间段出事,怎么想都知事情有异。
    工匠们又查了半晌,无奈均找不到原由。
    欣喜的心情打了个折扣,苏希锦微有挫败。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本官去看看。”
    周围人均阻止,可不能让她这个姑奶奶去,出事儿了惠州的天就塌了。
    此运河关乎全州人生计,不时有得到消息的百姓赶来,个个心急如焚。
    日子好不容易宽裕起来,不会一遭回到解放前吧?
    “大人,且看这里。”就在这时,逐日发现线索。
    苏希锦走过去,赫然在地上发现一段被撕坏的布条。布条上印有血迹,血迹呈不规则图案。
    “耳朵?”围观的人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带有血迹的布条出现在决堤之处,会不会有所关联呢?
    “大人,下游出现浮尸。”有差役来报。
    那浮尸正是与苏希锦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者:水灾时,说水有异处的赶鸭人。
    仵作检查尸体,在老者身上找出另一部分线索:蓝色布条。
    布料很寻常的蓝色布条,然针法却极其精致细密。
    “看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花狸仔细辨认,“奴婢应该在哪里见过。”
    “你见过之人,必定为熟人。”苏希锦道,又联想到那带血的布料,恍然大悟,“本官知道了。”
    ……
    三日后,苏希锦将惠州决堤原因上报朝廷,对回京之事已不报希望。
    无论如何,此事她都有监管不利之责。按照追责惯例,她会因此事被有心之人借机弹劾,拦着不让她回京。
    人生的美妙之处,在于它的不可预见性。
    那是一个惠风和畅之日,京里的公公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通判府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惠州通判苏希锦,端方正直,忧国忧民。然天纵妖娆,为小人所构陷。朕深觉愧疚,特迁其为户部郎中,崇文馆侍读学士,享双倍俸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氏品德娴淑,教女有方。特封为四品恭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惠州屯田苏义孝,勤勉诚恳,任劳任怨,特官复原职……”
    三道圣旨同宣,所听之人莫不激动万分。许多百姓躲在远处,瞧着这罕见的画面。
    苏府里,苏希锦带头叩首,“谢主浓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传旨太监笑眯眯恭喜,“苏大人,欢迎回京。”
    “李公公,”苏希锦含笑,“辛苦你跑一趟。”
    “替陛下和大人做事,是小的福气,”李公公摆手,“小的代师父向苏大人问好。”
    他的师父自然是许迎年。
    李公公将苏大人拉到一边,向她透露一个消息:陛下原本打算封她为三品户部侍郎,被翰林院顾学士打破。
    苏希锦沉默听着,心明眼亮,“待回京之后,必然亲自向许公公道谢。”
    前事不管,无论怎样,她胡汉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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