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希锦闻声而去,就见韩韫玉立于马车旁。他今日穿了件月牙色广袖对襟长袍,墨色长发简单用簪子挽起来,发尾随着清风轻微摆动。
    “殿下,”他微微躬身,与六殿下见礼。
    “夫子不必如此,”六皇子说,回头瞥了眼苏希锦,“今日颇有所获,也有懵懂疑惑之处,烦请夫子明日为本宫答疑解惑。”
    接六殿下的马车就停在屋外,待他话毕,宫中太监就搀扶着他入内。临进入时,六皇子回头冲韩韫玉行师生礼。
    “今日可还顺利?”他走后,韩韫玉关切问,并朝苏希锦伸出一只手。
    苏希锦忍不住笑了,“一切顺利。”
    她又不是小孩儿,或者出入朝堂的菜鸟。换个地方跟换个杯子一样随意。
    “你出城了?”车上她问。
    韩韫玉斟茶的手立时一顿,转头目露疑惑。
    “你发上有三角枫,”说着取给他看,“呐,这种程度的三角枫,只有城外庙宇才有。”
    苏大人当真心细如发,他忍不住勾了勾唇,“方才与小邱将军去城外剿匪,想必是那时沾上的。”
    小邱将军指的邱筠筠,不知何时掌了兵权,两人时常在一处行事。
    如此,苏希锦撩开窗幔,见不是回府的路,刚想回头问,就在某店铺前面见着两个熟人。
    “咦!”
    “怎么了?”他关怀。
    苏希锦指着那处,“那不是谢二公子和吴王侧妃吗?”
    看样子是吴侧妃马车出现故障,谢二公子殷切相帮。苏希锦挑眉,余光又见两人身后的二楼商铺,“嘉乐公主也在。”
    这三人凑在一起,当真是别开生面。
    苏希锦只见过吴侧妃一面,之所以印象这般深刻,盖因其长得像谢宛。
    因着与谢宛五分相似的容颜,这侧妃宠冠吴王府。纵使多年无所出,依旧恩泽不断,与侧妃聂氏平分秋色。
    再一想导致谢宛消失的原因,苏希锦看两人的神色不由多了些思量。
    韩韫玉未有反应,仿佛见怪不怪。马车到达某处山庄,他先一步下车接她。
    这是一处青砖绿瓦,山水围绕的山庄,四处都是三角枫。因是夏季,枫叶通体碧绿,整个山庄都被一片绿意包围。
    “这是母亲留下的庄子,”韩韫玉牵着她进去,“两年前我发现附近有热汤,就让人做成了汤泉池,此处比无名山近,日后咱俩可以常来。”
    “那今日是为何?”
    离成亲还有不到一个月,家里管她得紧,好些东西需问过她来定夺,出外的时间大大减少。
    “你如今户部、刑部两头跑,身困体乏,我怕你撑不到那日。”他意有所指,让下人带她去泡汤泉。
    泉水温暖舒适,热气腾腾,不时有丫头婆子为她洗身,在她身上擦一层白膏状的物品。
    那东西细腻柔嫩,带着奇异的芬香,香气恬淡柔和,韵味十足。
    “这是什么?”她问,“闻着挺舒服的。”
    “这个呀,”婆子六十来岁,手脚麻利,笑容慈祥,“是小姐平素最爱用的,大少爷让人找了几年才找到方子,就制成了这么两盒。”
    “小姐?”苏希锦心念一动,“嬷嬷是王家人?”
    “少夫人果真聪慧,”老婆婆笑说,眼角皱纹丛生,“奴婢是韩夫人的乳母,是王家为数不多的老人。”
    既是乳母,便是他所亲近的人,因何离开来到此处?
    “老奴没用,斗不过那狐狸精,被她找了个错处发落了。幸得大少爷保佑,将奴婢安排到这处庄子。”
    嬷嬷说着忍不住抹泪,“想当年咱们王家是何等的辉煌荣耀?便是现在的吕、谢两家合起来,都赶不上王家两成。他韩家祖坟冒青烟,娶了个名门贵女,还不好好珍惜,任由个青楼娼妇作贱小姐。可怜了我家小姐,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成品之后就没得几天好日子过。”
    言语之间对韩家多有怨怼。
    “祖母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旁边的婢女打岔,“忘记大少爷交代的事了?”
    苏希锦正疑惑什么事,就见嬷嬷一拍脑袋,推着孙女出去,不多时那孙女便取来一袭正红色婚服。
    婚服层层叠叠,上有金丝绣成的凤凰图案,婚服之重,合两人才抱得过来。
    “快展开给少夫人瞧瞧。”
    华服展开,满室映红,婚服上珠宝重重,丝穗为缀,又有凤凰展翅,栩栩如生,整个婚服华丽大气,雍容华贵。
    因皇后娘娘推崇,时年流行珠面冠,简装婚服,眼前的婚服重重叠叠,复杂繁琐,一针一线皆透露出精致完美。与流行相去甚远。
    嬷嬷怜爱地抚摸着婚服,嘴里絮絮叨叨,“这是夫人当年为小姐准备的婚服,寻找材料花了两年,请太原最出名的绣工绣了两年……可惜家遭突变,小姐身份微妙,匆忙出嫁,用不得这好东西。”
    这华贵美丽的服饰,便是公主出嫁也穿不上。苏希锦忍不住伸手触摸,入手细腻柔滑,满目皆红。
    二十多年封尘,婚服崭新如初,岁月不曾在它身上留下一点痕迹。透过身前之物,她仿佛可以看见当初王氏的家族底蕴和拳拳爱女之心。
    “既如此珍贵,嬷嬷当好生珍藏才是。”半晌,她终于收回手。
    “珍藏做甚?就是拿给少夫人穿的,”嬷嬷乐呵呵夸道:“别人都用不得这婚服,只有少夫人才配。”
    “这……”苏希锦抿嘴,不好说自己担心违制。
    嬷嬷犹自爱怜,“其实当初少夫人与大少爷成亲,老奴就说把这婚服拿出来给少夫人穿。谁知大少爷不同意。”
    她摇了摇头,颇有些伤心,“大少爷说是尺寸不合,哎,尺寸不合改改就是了。大少爷其实就是嫌弃婚服不吉利呢,无论如何要让少夫人用新的。”
    苏希锦愕然,“嬷嬷,韩大哥不迷信,想来没有这个意思。”
    “老奴如何不知?”嬷嬷又气又无奈,“这不半年前大少爷让咱们修补婚服,说是少夫人回来要用。”
    “老奴就问大少爷怎么个意思,大少爷说怕婚服轻了,承不住喜。”
    哼,初始嫌弃,后头又用上,不就怕婚事再有意外吗?
    苏希锦内心酸软肿胀得厉害,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嬷嬷摆了摆手,与两位侍女一起,伺候她穿衣,一边抽空为韩韫玉说话:“咱们大少爷话少,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但他对大人的爱意,老奴一直看在眼里。大人聪慧能干,日后成亲后,请多多担待些。”
    这是哪里话?苏希锦摇头,他话确实不多然亦不少。
    婚服厚重,层层叠叠,加上许多饰品,光穿好就花了半个时辰。
    “合身,分毫不差,真真正正像是为少夫人量身定做的,”嬷嬷又开始抹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少夫人合该嫁给我们家大少爷。想来小姐在天有灵,看到你穿上如今婚服,也会欣慰吧。”
    两个丫头震惊地张大嘴巴,神色艳羡。
    苏希锦摸了摸脸,汤泉池里没有镜子,不知自己如今之貌,只能从她们模糊的瞳孔中略知一二。
    青丝如瀑布垂下,五彩披帛,曳地而出,内里的金丝银线,衬得她越发的白净妍丽,温婉秀美。
    外间有丫头催促,“嬷嬷,里面好了吗?大少爷要进来。”
    “可不兴让他进来,”嬷嬷立即吼道,吩咐两位侍女,“快快,收起来,别让他看见。”
    又转头嘱咐苏希锦,“这女人的婚事啊,就只有一次,万万随意不得。现在让他看见您这副样子,成亲之喜就大打折扣。大人可要卡严些,莫要因为一时心软,让他瞧了去。”
    苏希锦抿嘴,这么多人拦在这里,他也进不来呀。
    “都听嬷嬷的。”
    如此,几人快速脱去华服,嬷嬷一拍脑袋,“呀,方才忘了试穿绣花鞋了。”
    “这可怎生是好,”绣花鞋代表吉祥,嬷嬷着急,就要让人取来穿,不妨身后伸出一只手,先她一步截住那双鞋,“我来吧。”
    是韩韫玉,他在外面等了半晌,想着时间差不多了方才进入。
    “坐下,”他指了指岸上矮几,抚袍蹲下,“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回城。”
    一双骨节分明的玉手,握住她白皙小巧的足底,轻柔套上绣花鞋。
    不像内宅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常年走动,后跟有些粗糙。
    手指的温度透过脚心,传遍全身,苏希锦双颊犯热,盯着他低垂的头颅,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了,”他突然抬头,笑容宠溺,“你下来走走。”
    大体是合脚的,稍微有一点点松,然不影响走动。
    “合适,”她说。
    他摇头,“还得再去改改。”
    说着又俯身为她脱去鞋子,与嬷嬷交代几声,带着她离去。
    方才里面明珠照耀,倒不觉得天黑,出了房门才知时日已晚。
    “婚服美丽大气,雍容华贵,当真令人震撼,”车内,苏希锦斟酌着词语与他商量,“只宫中娘娘崇尚节俭,咱们用这个恐怕不太妥当。”
    此婚服比宫中礼服都来得华丽,出现及引发稍动。韩、苏两家都信奉低调,不争不抢,恐引起他人闲言碎语。
    七月流火,刚从汤泉池中出来,她小脸红润,鼻尖有汗。韩韫玉别过眼神,“先喝茶,不然夜里口干舌燥。”
    “成亲只这一次,自然马虎不得。”他不在意别人看法,就想把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咱们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不用管其他人。”
    他意已决,苏希锦不再多说,反正无论如何,两人一起承担。
    “前头给你的肌丽膏还有吗?若没了,明日我让听雪送去苏府。你记得让花狸为你涂抹脚底。”
    肌丽膏,擦脸之用,涂脚上未免太奢侈了些。
    然这些他是不管的,第二日就让听雪送了几大盒子过来。
    眼见着七月下,婚期越来越近,这日苏希锦去刑部时,听几位大人研究“自告”一事。
    所谓自告,便是现代的自首,几人谈得热火朝天,有说自告不承担罪责,有说自告可罪减一等。
    “史书记载,呼,先自告,除其罪。”有大人坦言,“臣以为咱们可遵循历史,若有自告之人,良心未泯,可免除其刑责。如此可鼓励众人自投罗网。”
    绯衣老者摸着胡子摇头,“不然,若一人杀人越货,就因其自告而免除刑责。是否每次杀人,再向官府自告,就可不受处罚?”
    “覃大人误会下官意思,”之前的大人连忙摇手,“下官的意思是,本人未曾犯罪,举报族亲或同伙。”
    覃大人还是摇头,“那也不妥,既享受其违法所带来的恩惠,或享用了家族荣耀,因自告而免除刑责,实为不妥。譬如,”
    他举了一个例子,“家犯有株连九族之罪,为同族书生所举报,难道因为他自告而免除一切刑责吗?要知道他从小锦衣玉食,享受常人所不能享受的荣耀。焉知没有违法所得,他如何能读得起书?”
    “既是如此,”又有大人起身,“下官也举一例,还是该族人犯有株连九族之罪,然举报之人为外室之子,两日前才被列入族谱。他不曾因族人获荣耀,更因此获得欺负,这样的人,难道也要遭受株连九族之罪吗?那未免太可怜了些。”
    谢卯寅眯了眯眼睛,眼神犀利而复杂,他看向苏希锦,“苏大人以为呢?”
    自告之罪,向来因人而异,在陈国也不曾出现过类似的纠纷,苏希锦想不明白为何大家因为这事吵起来。
    她想了想,说道:“下官以为两位大人都言之有理,可看待他是否享用了恩惠,若无恩惠,猛然遭罪,实在可怜。然这只是从良心道德上来讲,咱们立法,自然还得考虑许多。”
    “大人且说。”
    “下官观当今断案,不论什么罪、什么法,都会考虑当事人的实际情况。若有那悲惨的,博得法官同情,便会少受罪,少遭殃。这与各位大人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有何不妥?”有大人问,“律法之外还有情理,咱们为官的,就是要为百姓伸张正义。就比如上次大人说的女子不忍受辱,奋起杀人案。因为当官的怜悯,法外开恩,放过了她。下官以为这案判得好。”
    苏希锦摇头,“因为律法是庄严神圣的,不容更改。”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已经写到了后期,正文大概八十来万,近九十万。还有几个外任场景,后面会写进番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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