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两日那还可以考虑,”许大人低头冥思,“只咱们这地能种什么瓜果呢?没得在路上就放坏了。”
    “这点本官已经为你们想好了,”苏希锦手里还握着一把沙,是她下车时随手在地上抓的,“就种些枣树、红果、梨树之类的。”
    以前有沙漠边缘的人靠种植枣树而脱贫攻坚。当时这事儿在体制内宣传颇广,苏希锦亦有耳闻。
    枣树不贪水,喜光,耐贫瘠。既然能在沙漠边缘种植成功,何况是金州的沙地呢?
    许大人微有些迟疑,“这些东西当真能养活?”
    “能,”她分外肯定。
    除开枣树,红果、梨树甚至葡萄等都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
    况且红果、梨树可多年成活,便于抓水固沙,退沙还林。
    “大人的话,下官相信。”许大人对苏希锦敬仰已久,深信其能力。
    “只前几样可行,葡萄却有所不便,”他说,“葡萄种植倒是简单,然不易保存,放个三两天就坏了。咱们这地离城远,定然运不过去,因此种植葡萄恐怕得不偿失。”
    苏希锦摇头,“葡萄不止能吃,还可以做成酒。”
    葡萄不容易保存、长途运输,但是葡萄加工物却可以。况吐蕃人最是爱酒,若得葡萄酒,必将争相购买。
    其实要说销售这些东西苏希锦有千万种方法,其中最简单粗暴的一种就是名人效应:拿给周武煦品尝,让周武煦带货。
    就与“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杨贵妃一样。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
    只这一点对于苏希锦来说,好做、能做、会做,却不想做。
    农耕文明时代,本就要创造价。不能提供产量和价值的耕地,都是空中楼阁。
    所以金州得自己找销售渠道,自己推销自己的产品。
    又与许大人去沙地走了一遭,回来已至傍晚。今日自然回不了金州城,一行人沿着镇中大路去镇上的衙门。
    方走到一半,就闻得一片朗朗读书声。
    苏希锦心中愉悦,“镇上可是有学堂?”
    “有的,”许大人见她感兴趣,便带着她往学堂方向而去。
    读书声越来越近,一行人拐个弯就见到了学堂的“庐山真面目”。
    所谓学堂不过是用稻草搭建起来的一个棚子,四面漏风。棚子里坐着七八个学生,个个持书朗诵,摇头晃脑跟个蚕蛹一样。
    一位十七八岁的白衣公子穿梭在学堂之间,那人长相清秀上乘,眉宇间有说不出来的温柔。
    有些眼熟,苏希锦看着那人想。
    花狸低头为她解惑,“就是那日惊马的白衣公子。”
    苏希锦恍然。
    “苏大人认识澈公子?”许大人见状,笑着与她解释,“澈公子是金州城里人,寻常每隔五六日就来给这群孩子上课。”
    他眼中有欣赏之意,只不过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叹,“要说这澈公子也是个可怜人。”
    “这是为何?”苏希锦奇怪。
    “澈公子原是富家子弟,家道中落走投无路,只能卖身楚馆。”
    什么家道中落,其实不过是得罪了郁大人罢了。
    许大人心里想着,嘴上对苏希锦道,“大人不要误会,澈公子虽身处楚馆,却卖艺不卖身,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
    苏希锦笑着点头,带着一群人在棚子外面视察起来。见有大人物到来,孩子们个个挺直肩膀,拼尽十二分力气,努力作出认真状。
    他们手中课本破烂,有的甚至为手抄本,苏希锦一一看在眼里。等回去后就让逐日为每人送上一份课本。
    “孩子陈国的希望,这样的教学环境未免太简陋了些,”视察结束,苏希锦对许大人道“我们终究会老去,国家日后的建设,还得看下一代。”
    正说着,手背被旁边的绿植刮了一下,血珠争先恐后从她手中冒出来。
    “大人不要动,”正当苏希锦要擦拭伤口时,一道温柔的声音想起,“这是千叶麻,可致人麻痹。”
    “其流出的血水有毒,若是沾染到其他地方,则会导致局部麻木。”
    许大人心惊肉跳,连忙宣人寻大夫。
    “大人不必焦急,用不着大夫。“澈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素帕,让花狸用帕子尖对着血珠轻吸。
    而后又在千叶麻上摘下一根细茎,轻轻一挤便出现一滴滴白色乳液。
    “麻烦姑娘将这白汁与苏大人涂上。千叶麻的叶子有毒,茎水为其解药。只要涂上这茎水,不消片刻,就能消肿去麻。”
    如此,一行人多少松了口气。许大人默不作声放下紧握的拳头,幸好没事,若她真出事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苏希锦原本还想呵斥澈公子将这样危险的植物,种植在学堂里。而今反来了兴趣,“这千叶麻当真如此神奇?”
    “然也。”
    苏希锦心中一动,“其毒性可致死否?”
    澈公子莞尔笑道:“不致死,最多半臂麻木。然过上一两日就好了。”
    好家伙,天然的麻醉散啊,还不用提纯。苏希锦一时间心潮澎湃。“千叶麻生长习性如何?可有种子?”
    “喜水,喜阴,”澈公子温柔说道,“大人若要种植,澈那里尚有些种子。待回到金州城,某让小童为大人,。”
    苏希锦也不客气,当即答应下来。
    因怕感染,许多将士受伤往往会以烈酒消毒,再以滚烫的刀子割其腐肉。如此痛不欲生,若自制力低的,或受伤重的,极大部分难以坚持。
    再有华痴于解剖一道小有建树,曾开腹为病人治好肠痈之症。
    这些情况,若有了千叶麻,岂不是事半功倍?
    苏希锦在镇上一连待了两日,与许大人一同规划沙地今后三年的发展。
    “左右今次地动,陛下免了陇右六州的税赋。咱们拿这三年适种,大大降低了试错成本。”
    回到金州,苏希锦一边从各州购买树苗运往沙镇,一边启动修路工程和农业种植。
    前段时间金州全员补税退贿,如今库房有八万多两白银,加上那些银票和赃物,合起来也有十多万。
    这可比周武煦大方多了。想当初她要疏通浚河,周武煦也才给她拨了十万两白银。
    “大人,澈公子的小童将种子送来了。”花狸笑吟吟举着一只荷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颗如红豆大小的种子。通体圆滑,有光泽,呈扁平状。
    “将种子好生收起来,后日与奏折、书信一并送回封京。”
    “是,”花狸口里应道,指了指脚下,“那这个怎么办?”
    苏希锦这才发现她脚下还有一盆长得尚好的千叶麻,忍不住诧异:“怎把这个也送来了?”
    “澈公子说千叶麻终归有毒,放在学堂与学生不利。想着大人有用,索性一并送来了。”
    他倒是个体贴人,苏希锦心道,“放在书房外面吧,此物有毒,让人小心些,别轻易触碰。”
    “是。”
    这本是件普通事,不知为何被外人看见,却传了无数个花样。
    其中一项是苏大人与澈公子两情相悦。理由是澈公子为苏大人送荷包和红豆,被苏大人小心珍藏。寻常人都触碰不得。
    初始苏希锦也没发现什么,只觉得每日点卯,几个下官看她的目光充满故事。
    终于发觉缘由时,绯闻已散,澈公子登门致歉。
    “不过是些市井传闻,”苏希锦蹙眉,“让他们说去好了,本官从未放在心上。”
    何止是不放心,她整日这般忙碌,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澈公子还等在外面,大人可要一见?”
    “见不见都说不清楚,”她苦笑。见了,免不了更多说辞。不见,外人又说她自持身份,或是两人感情生变。
    “罢了,本官与你同去。”
    怎么说澈公子也送了种子给她,何况这事与他也有干扰。
    她特意穿了官袍,头戴官帽,让人将公子请到会客厅。
    甫一见面,澈公子便朝着她长拜不起,“澈有罪,清白污了大人名节。”
    “公子何至于此?”苏希锦蹙眉,“什么名节不名节的?”
    她不在乎。
    澈公子却不敢起身,犹自解释:“大人放心,澈已与外界说清楚。那荷包里装的千叶麻种子,用以入药,乃澈报答大人救命之恩,与大人无关。”
    “你如何知晓本官拿它是为用药?”
    见她真不动怒,澈公子释然,温和笑道,“大人心系天下,所谋必然不是眼前一亩三分地。那日大人听说千叶麻可麻痹人时,眼里亮光闪过。当听闻其有毒,也有解且不致命时,这才下定决心。”
    “澈以为大人宅心仁厚,必然不会用千叶麻加害与人。故而只能猜测大人想以此用药。”
    苏希锦忍不住惊叹:“你倒是个聪明人。”
    又道:“坊间传闻不过一时流于百姓之间罢了,过个十天半月自会不攻而破,澈公子担心过甚。”
    澈公子低头不解释。苏希锦猜测如果传闻为真,城中之人必定不会再敢去光顾他的生意。
    “谢大人不怪罪之恩,澈这就离去。”
    ……
    自打苏希锦来到金州后,金州动作频频。跟唱戏一样,每天都有不同的故事上演。
    当这些故事传到封京,传到周武煦耳朵时,那是既欣慰又期待。
    高高兴兴与朝臣分享金州“故事”,并每三日都等着那边的消息,带着满朝文武开启追更模式。
    所有人都在盼望着三年后,金州大变样。
    三年……周武煦目光转黯,忍不住叹息一声。
    瞧着这时间,韩韫玉也该到金州了。
    庆丰十七年腊月,当家家户户都准备着过年时,苏希锦才带着花狸从沙镇回来。
    金州天冷,从四处搜刮来的树苗,好大部分都冻死了。许大人以为自己办事不利,忙给苏希锦上书请她过去看看。
    到了那里之后,苏希锦日思夜想终于打算采用以前的技术:命人给树干刷上石灰。
    一方面保暖,一方面防害虫。
    一连折腾好些天,苏希锦腰酸背痛回到金州城。马车颠簸,炉火旺盛,车内温暖宜人让人忍不住想睡过去。
    苏希锦闭上眼,嘟囔着:“花狸,等到了府外再叫我。”
    也不知过了好久,苏希锦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感觉身子腾空而起,忙慌不迭的睁开眼睛。
    这一看,更加不现实。
    那张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脸应该在封京,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又做梦了,”她揉着眼睛嘀咕,“还是梦中梦。”
    韩韫玉忍不住笑了笑,也不作声,打横抱起她就往府中走。
    周围人突然安静下来,只留府中下人人恭敬问好之声。苏希锦终于发现不对劲儿,忍不住睁开眼睛。
    “你怎么来了?”她问。
    他一门下侍郎,合该好好待在朝中才是。
    韩韫玉将她放在榻上,为她除去沾满尘土的外套,“我辞官了。”
    “什么?”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第二反应是:“陛下肯干?”
    “陛下不肯,”韩韫玉摇头轻笑,“我说喘疾发作,思你成疾,唯有你方可入药。”
    “你病发作了?”她关切询问。
    “没有。”
    苏希锦:“……”
    这可是欺君之罪。
    放下心后,苏希锦总觉得空落落的,直到往后一看,“你来了,孩子呢?”
    “在家里。”
    “她一个人在家?”苏希锦忍不住责备,“你怎么没把女儿带来?”
    她走之后,尚且有爹爹陪着她。如今韩韫玉远赴金州,小君君就连爹娘都没有了。
    这是韩韫玉印象中,苏希锦第一次用责备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难怪解仪坤说,女人一但有了孩子,丈夫什么的都得靠边站。
    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她舍不得祖父,”韩韫玉为她揉肩,慢条斯理回答,“来时曾经问过她的意见,她说我们走了,府中就只有祖父一人。娘亲有爹爹,曾祖父却什么都没有,她要留下来陪曾祖父。”
    韩明珠的心善是天生的,近乎有些悲天悯人。就比如当初苏希锦来金州时,她也曾说要陪她一起来。理由也是她一个人,无依无靠。
    只不过苏希锦念着她年纪小,金州地震不安全才作罢。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想到这里,苏希锦感慨万千,不由自主红了眼眶,“孩子最重要的是陪伴,你我都不在她身边,她如何与别的同伴说?”
    况现在不接她过来,日后想接她来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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