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出了门也没有在外间找到沈延。他在客栈里四处转悠了一圈,最后还是循着气味一路摸上了房顶。
    武夷醒来时太阳正快下山,说了这么会儿话,外头早就漆黑一片了。这个城镇并不大,夜晚从房顶眺望出去也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喂,你抽什么风呢。黑灯瞎火的。”
    沈延没有转头。他平日里习惯成自然地隐藏着气息,只是玄阳不靠灵识感知,而是凭最原始的嗅觉来追踪,他拿这没办法。
    不过反正也有点习惯了。
    “吹吹风。”沈延随口道。
    “骗鬼呢你!”玄阳见他敷衍,分外不快。本想发作,不过见沈延神色淡淡的,出神看着远方,直觉他和平时有些不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沈延不搭话,玄阳难得没有恼羞成怒甩袖离开,而是腆着脸凑了上去。
    “你生气了吗?因为我自作主张要送武夷回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玄阳闷闷道。
    虽然莫名其妙地,两个人就一起踏上了旅途,不过至少现在他们算是某种结伴而行的状态。没有和沈延商量一声就决定了之后的行程,玄阳之前不觉得有什么,但见沈延不快了,此时回想起来又反省起来。
    “不是的。只是想到些事情罢了。”沈延回应道。他倒是因为玄阳如此误解有些惊讶。一向心比天高的这家伙竟然会生出这种想法来。玄阳比起几个月前刚刚见到的时候可真是成长了不少。
    “事情?什么事?有关小孩的吗?莫、莫非你已经有小孩了?”玄阳胡乱猜测道,忍不住抖了抖。
    沈延终于转过头来:“你瞎猜个什么呢,离谱。”
    玄阳松了口气。
    “只是看到他和父母分别后哭哭啼啼的天真模样,想到以前一些事了。”
    玄阳凑到他跟前,猜测道:“什么事?哦——我知道了。是你小时候也喜欢哭鼻子,看到类似的情况就想起来以前丢脸的事了吧!哈,我就从来不哭呢。”
    其实哭过。之前被判定为不适合炼器,玄阳不服输。他找了没人的地方偷偷摸摸去练,结果不停炸炉,把四处搜刮来的素材和用零花钱买的东西都炸了干净,那时还很小的玄阳第一次体会到并非自己努力就能做到所有事,在自己房间里被生生气哭了。
    不过这件事当初聂世云也不知道,玄阳死也不要告诉他。
    “拿小孩子撒气可不是大人所为啊!”玄阳老神在在地说道。
    “这样啊……”沈延盯着玄阳看了两眼,若有所悟道,“原来聂世云没有和你说过。他倒是挺守信用的。”
    “诶,聂世云?是什么事?”玄阳顿时着急了。只有自己不知道的感觉太糟糕了。
    “和我小时候有关系的一些事。不过都是往事了,没什么好说的。”
    只见沈延从瓦片上站起来,整个人被笼罩在清幽的月光下,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玄阳下意识地目光跟随着他动,仰起了头。恍惚之间又想起了数月之前也是如此这般在小巷中和他相遇,他们已经共处了这么久,自己对他其实依旧一无所知。
    其实一直都是。从第一次在寒天秘境的店铺中相遇,沈延披着斗篷匆匆到来又离去。到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对这个有些在意,又有点不爽的对象,玄阳从头到尾根本就称不上了解二字。
    只能说是“认识”罢了。
    见他起身离开,玄阳控诉道:“喂!不带你这样的!要么你就干脆不要说,说了就不要只说一点就走……喂,你去哪啊!”
    “吹够了。回房了。不是要送那孩子找家人吗?又要回南方一趟
    武夷看起来没见过人族,大约本来就有些偏见。早些时候估计被自己吓着了。这么想着,沈延走近了两步。大约是妖族天生感官敏锐,又加上孩童的阳气重,随着沈延靠近,夜晚时分比白日更加阴冷的幽魂气息一并凑了上来,本来还在安睡的武夷脸上立刻出现了不安的神色,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有些不舒服似的。
    本以为玄阳晚些时候就回外间的小床上睡了。不过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
    也许这孩子的父母都还在,此刻的确也在焦急地寻找他。只是早些时候,看到面对“死亡”只会哇哇大哭的武夷,沈延想起来了当初回到家目睹了家人惨状的自己。因为被抽走了魂魄,几具尸身的目光空洞无神,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了。
    “玄阳呢?”
    明明父母也许还活着,还有好心人愿意帮他找到家人,却还那样凄惨地哇哇大哭。沈延当时的心中油然而生的想法便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孩”,甚至想着若是到时候发现父母真的都死了他会是什么样子。
    沈延无奈地看着在瓦片上睡得四仰八叉的玄阳,走近了用手扯了扯对方的脸皮。
    “啊啊呜啊……”
    ,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去店铺买些东西,做些准备吧。”
    沈延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心想小孩儿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出门去寻。回到昨夜离开的地方,果然玄阳还在房顶。
    随后他便烦躁地离开了。与其说是武夷的哭声恼人,不如说是有些嫉恨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的自己更加恼人。
    说罢,在房檐边缘沈延轻巧一跃,身影便消失无踪。
    沈延回到客栈房间中。
    沈延察觉到了。他只是看了一眼对方的睡脸就退开,阴气不在后武夷轻轻皱起的眉毛就恢复了舒展的模样。沈延自嘲地笑了笑,径直去了一旁的修炼室,离他远远的。
    纵使没什么眼力见的玄阳也知道他想起来的应该是很特殊的事。他没有像平时那样追上去一探究竟,而是就呆坐在房顶上,脸上满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失落。
    武夷还在熟睡中。刚才哭闹时皱成一团的脸此刻完全处于安稳平静的状态,没有一丝被梦魇缠身的迹象,想来是刚才和玄阳的一番交流让他摆脱了焦虑不安,全心地信任着玄阳会带他找到家人的。
    “我、我也不知道啊。起来就没看见他。”
    不过不同于幸运地被玄阳救助的武夷,那时候的沈延无处可去,也没有人帮他。年幼的他拖着稚嫩的瘦小身躯,亲手把父母和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的尸体一起下葬了。
    当时他可能也掉眼泪了吧。不过很快尚且年幼的他就理解了眼泪是没有用的东西,为了生存,也为了报仇,他收拾行囊离开了家。那个老旧的住处在他出发的时候就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现如今回去那片土地上依旧空无一物。
    “什么嘛。喜欢我的话,不应该是没有秘密的吗……”
    沈延也是翌日白天从修炼室走出来后才知道的。而已经醒来的武夷没见到亲切的同族,只看到眼神冷漠的人类,顿时又有些恐慌。好在昨日玄阳的一番言语让他对沈延不再那么抱有敌意。只是他终究没和人类说过话,沈延又不主动开口,站得远远的,武夷只好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不过沈延已经差不多接受了这样的自己。他过去的人生让他注定无法当一个善良的人。不过很可惜,他不是一个好人,却也也是一个半吊子的坏人。若能坏得彻底一些,也许就不会偶尔被类似的思绪所困扰了。
    方才沈延的脸上真的露出了非常落寞和怀念的神情,那是他那张一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柔软一面。
    玄阳在梦中被扯回现实,张嘴却因为脸皮被拉着“呜呜啊啊”地没说出一句清晰的句子。
    “你一晚上就睡这儿了?”沈延只能说起码他没放松得显出原型来,不然这问题可就大了。
    “我也想吹吹风,吹着吹着就睡着了……”
    这话倒不假。玄阳寻思着分明沈延对自己示好,却什么都不和自己分享,又闷又气。如果他学会喝酒了,这时候一定会“借酒浇愁”。
    一会儿想着沈延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一会儿又想着这样的秘密聂世云却知道……玄阳跳脱的思维到处乱窜,甚至想到是不是沈延其实暗恋聂世云,但求而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来接近自己。诸如此类的狗血大剧在他心底翻天覆地地演了个遍,最后玄阳还是觉得从以往的观察来看沈延应该是没有那个意思的,纠结着纠结着,他就在习习凉风的夏夜屋顶……睡过去了。
    “虽然修士大多不会生病,但也有感染风寒的时候。你现在身上可没有羽毛盖着。”
    “大夏天的,哪里会着凉。”玄阳揉着刚才被拉扯的脸颊,总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对待了。不过他将这个行为归结于沈延担心自己,也就释然了。
    沈延看着沈延揉脸。他也稍微反思了一下。昨日玄阳有一话说的不假,他的确不该把话说一半,一开始他就不该提那茬。也许是真的心情过于糟糕,或者是夜色下有那么一瞬间玄阳的样子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的让他想倾诉两句。不论如何,在开口之后的两秒他就后悔了,所以没有了下文。
    “嗯——”玄阳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吧,今天要去买东西,还要卖掉一些灾兽的材料对吧?皮毛和可以入药的部分我想留一点。”
    “准备带回去给聂前辈和翟前辈吗?”
    玄阳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在“离家出走”中,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纠正道:“也不是特意留给他们的啦。我要收钱的。要他们从我这里买!”
    沈延不走心道:“好的好的。赚他们一笔吧,毕竟他们太富了。”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玄阳哼哼道。说话的间隙,他用余光去瞥沈延。见提及这俩人的时候沈延的神色如常,玄阳悄悄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那么狗血的剧情怎么可能发生嘛。
    睡了一觉,现在沈延又主动来找他,玄阳昨夜的惆怅和闷气也烟消云散。他的苦闷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
    玄阳回客栈房间里,安抚了一番刚刚醒来的武夷,许诺会买好吃的回来给他。十分信赖玄阳的武夷连连点头,乖乖地待在床上养身体,发誓绝不出门等他们回来。
    安顿好了武夷,玄阳便和沈延找了一块偏僻的荒郊野外,动作麻利地处理起灾兽的尸体。虽然都是玄阳亲手杀死的,但战斗时情况紧迫来不及仔细观察,这会儿他才有闲情逸致细细观摩。
    “留下的部分你自己收好,不要弄混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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