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照办了。老太太接过那三张牌,拿起一张,背面朝上,对桐子说:“我的孩子,这一张是你的前半生。现在请你告诉我,它是黑色还是红色?别急着回答,先闭上眼,仔细回忆一下你的童年,还有你的家人。”
    桐子闭眼想了想说:“黑色。”
    老太太问:“你肯定吗?”
    桐子肯定地点点头:“黑色,我肯定!”
    其实我也猜他会说黑色。他的童年,还能是什么颜色呢?
    老太太翻开牌,却是一张方片K。
    “哦?是个秘密。你的前半生藏着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桐子追问道。
    “这我看不出来,真抱歉!”老太太盯着扑克牌皱着眉头说,“好像……和你家里的男人有关系,你以为他是,可他不是……”
    我觉得她有点儿语无伦次。算命的都是靠着把实在事说玄乎,把明白人说晕。我看她也不例外。不过被算的人往往就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了,所以难怪他一脸认真地追问:
    “谁?是什么?”
    “这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这张牌就告诉我这么多。”老太太耸耸肩,抽出第二张牌,神秘兮兮的冲着桐子眨眨眼说,“这一张说的是你的爱人。”
    我偷偷看一眼桐子,他却始终低头看着老太太,并没有抬头看我,他的脸通红着,他飞快地说:“我没有爱人。”
    老太太却郑重其事地对桐子说:“真的吗?我的孩子,别急着回答,像刚才一样,让我们闭上眼睛,仔细地想一想,好吗?想好了再告诉我,这张牌是黑色还是红色?”
    桐子再次闭上眼。这回他用了不少时间,眉间也出了细细的竖纹儿,好像实在是难以取决。
    这回我还真猜不出他想说什么颜色。
    “黑色!”
    我突然听见桐子说。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张脸,黑黑瘦瘦,布满皱纹儿,带着永恒的微笑。
    我把目光投向桐子。他却突然摇头说:“不,也许不是黑的。”
    老太太看了看桐子,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把牌翻过来,却正是一张黑桃K!
    “怎么都是K?”
    老太太满脸诧异。
    “您是什么意思?”桐子问。
    “你的爱人和你的家人,竟然都是K,这很奇怪呢!”老太太皱眉盯着两张K自言自语。
    “算了,咱们还是来看看这最后一张牌吧,那将是你的未来。”老太太用闪闪发亮的尖指甲点着最后一张扣着的牌,“说吧,我的孩子,你觉得这最后一张牌,是什么颜色的呢?”
    “黑色的!”
    “你肯定吗?”
    桐子一边儿嘴角儿吊了吊,自嘲地笑了:“肯定是黑色的,呵,而且是草花儿!”
    打过桥牌的人都知道,草花儿是最低级的花色。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打过桥牌。桐子虽看不起当年宿舍里盛行过的任何娱乐活动,却惟独对桥牌表示尊重,好像它是能上电视的高雅活动,就不再是扑克牌游戏了。所以他对桥牌的规则还略有了解。
    我早猜到他会说草花儿。可他的生活哪儿有那么不顺利?
    “你肯定吗?”
    老太太又问了一遍。
    桐子点了点头。
    老太太却微笑着摇头道:“我的孩子,要自信些!我猜,那一定是张红桃!”
    老太太边说边缓缓地翻开牌。竟然不是草花,也不是红桃。而是一张——Joker(鬼)。
    “哦!老天!一个玩笑?这怎么可能呢?未来怎么可能是个玩笑呢?”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要甩掉头顶儿的落叶似的。
    桐子却笑得更夸张了。他扭头看着我说:“知道了吧?我就这命!”
    我小声儿用中国话回答他:“不就是几张纸牌吗,都是随机的,都能算出来抽到每张牌的几率有多少!”
    我边说边拿出钱包儿,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太太,然后说了声Thank You!(谢谢)
    可她并不接那钞票,只颤颤悠悠地把纸牌收进书包里,边收边说着:“哦!No No! 就是游戏而已,不要钱,这次算了。”
    然后她又转向桐子:“孩子,别太认真了。人生本来也就是游戏而已,一切都是一场梦,别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这老太太,竟然还装模作样地认起真了。我又说了一遍Thank You,盼着她快点儿走。
    她却突然闭嘴,扭头看着我。眼镜片儿后面那一双鸡蛋眼睛,好像要冲出来钻进我脑子里。
    我跟她对视了一秒钟。她突然微微一笑,说:“年轻人,你也一样。”
    “I beg you parden? (能请您再重复一遍吗?)”我还真有点儿不确定她说了什么。
    “我说你也一样。不要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她冲我挤挤眼,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老太太,整个儿一跳大神儿的!”我总得找点儿话说。什么梦不梦的,我可没兴致去想这些。
    “真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太。”桐子也笑着说,目光还一直跟着老太太的背影,半天没收回来。
    我拉起他的胳膊:“甭胡思乱想了,没时间了,人都快到了!”
    桐子身上叮铃铃地响。他甩开我的手,从兜儿里掏出手机。
    我说:“看!到了不是?”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用脊背对着我接电话。
    可没说两句呢,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变了颜色:“他今晚来不了了!馆子失火了!我……我得赶快回去!我们这就走吧?不!还是你送我去机场吧,那样更快。今晚还有航班么?”
    看着桐子飞速冲进候机厅的一刻,我更加相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猜他脑子里现在根本没别的事情,有的就只是林老板和他的饭馆儿。我真不知道应该为他高兴,还是应该为自己高兴。
    * * *
    其实,命运到底算什么?
    就好像老太太手里的纸牌,该不该信呢?
    我能想象他急匆匆走下飞机时是何种心情。
    可我想象不出,当他发现她在机场等候他时,又是何种心情。
    是啊,我想象不出,也没想到。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送上飞机。
    可即便我不把他送上飞机,就能阻止一切么?
    我不知道。
    不论时隔多久,我仍不知道。
    第二十一章 可怕的秘密
    1
    一个小时之后,夜里十二点。我独自驾驶着我的旧本田车,奔驰在南加州了无人烟的沙漠上。
    大约八九个小时之前,我的车也曾经过这里。那会儿太阳还很高,周围光秃秃的山都发出红色耀眼的光芒,把桐子的脸也映得红扑扑的,好像在Q大的运动会上他刚跑完长跑的样子。
    可现在,车里只有我一个。我的车速是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四周已变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除了天上的星星,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参照系了。我的车灯照亮了前方不长不短的一段路面,好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永远不会消失,却永远也追不上。
    天上的确有很多星。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星,即便在S大后面的小山上,在夏末秋初的夜晚,也见不到那么多星。所以这孤独的旅程毕竟还是有些看头的。只可惜桐子不在身边,他也就错过这些星了。
    不过那也不一定。
    他这会儿正在天上飞呢。如果他恰巧坐在窗口,恰巧又把小窗板拉开了,窗外也会有许多星,而且说不定更多,更明亮。其实,他的路在他自己脚下,早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就好像这些星,有没有我,它们都依旧挂在天上,只需他抬头,就能看见它们。
    更何况,他的运气也未必像他想的那么糟糕。比如刚才在机场,本来过了十点,就再也没有返回旧金山的航班了,可偏巧今晚有一趟航班晚点了,而且偏巧航班上还有不少空位。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会到达旧金山。可那么晚了,谁又能去机场接他呢?林老板的店里一团糟,恐怕他是没时间了。而且桐子根本不许我告诉林老板他正坐着飞机往回赶。
    瞧瞧,我又开始瞎操心了。即便是自己叫出租车,也只不过三四十美元的车费而已。的确,打车不是穷学生的选择,可他已经不是穷学生了。
    当然,东升酒家着了火。那肯定是不幸的意外。不过据桐子说林老板买了火灾保险,而且据说也没什么人员伤亡,那还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而且因为这场火灾,桐子好像丝毫也不再犹豫了。看他刚才心急火燎往机场赶的架势吧。
    好在他早跟我说过,他根本不记得昨晚曾经梦游到凉台上;好在我想我比他更清楚,他现在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我不是还自作主张地邀请林老板飞到赌城来了?
    所以我干吗还要去想这件事呢?
    我腾出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大腿,好像那样就能让我不再去想桐子,让我不再觉得,独自在漆黑的沙漠里高速行驶是一件非常寂寞无聊的事。
    我却突然就摸到裤兜里的手机了。
    它都沉睡两天了。那上面至少有一条留言,我还没听过。
    天上突然划过一颗流星,这让我心里动了动。其实这有什么可值得心惊胆战的?流星再多,也掉不到我的脑袋上。
    如果果真掉上了,那叫点儿正,比中六合彩都正。
    可如果真掉上了,有些事总要先知道。
    于是我把手机从兜儿里掏出来——系着保险带开车的时候,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要不是牛仔裤结实,裤兜儿就有撕破的危险。
    手机终于被我捏在手里了。它表面很光滑,带着我的体温,还有点儿潮,好像它也会出汗似的。
    于是,以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飞奔着,我听到那个留言。
    留言是这样的:
    “飞,我知道昨晚我看上去糟透了,你一定把我当成酒鬼了。可你不知道,今天早晨我醒过来,当我看见你的字条,我简直更糟,比全世界最糟糕的酒鬼还糟!我想了很久,所以还是决定给你留言。我想告诉你,昨晚我真得很妒嫉,妒嫉那个使你拒绝我的男孩。但妒嫉是错误的,为此我向你道歉……”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正要去机场。我会把我们两个人的机票都带去。也许在最后一刻,你会……”
    他又停了停。然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会来的。希望你和你的朋友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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